我的奶奶得了一種會忘記很多事的疾病。
她忘掉了她早就有了一個已為人父的兒子,也沒辦法理解為什麼有個和她年紀差不多
大的女孩子會一直稱呼她為「奶奶」。
在她的印象中自己前一天明明還在大學裡為了畢業努力著,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而已,
櫃子裡放著的那張寫有她名字的大學畢業證書就變成了陳舊泛黃的樣子……為此,她有一
段時間還一直固執的認為這是什麼人想對她惡作劇。本來我們還會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
但是她相信得快,忘掉的卻更快,所以我們後來只會告訴她:「因為她的學業表現優良,
提早畢業了,所以才不用再去學校上課。」
於是在奶奶的認知中,她變成了才剛從大學畢業的妙齡女子……人生目標中「取得大
學文憑」的這個項目已經完成,接下來也該投入下一個項目了。
……奶奶真的忘掉了很多很多事。
她忘掉了在她人生目標中「和喜歡的對象結婚,共組幸福家庭」的這個項目也已經完
成了,知道自己「已經從大學畢業」之後,她像是把我當成她的同齡好朋友似的,和我聊
起她的那位青梅竹馬的戀人的事。
「文奈我告訴妳啊,我和彥介先生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在我父母過世後也是多虧
了他,我才能撐下來。然後……日子一久,我們終於互相向對方表明自己的心意了啊。」
「這麼多年的感情,終於等到能開花結果的一天了……彥介先生曾經說過在我們都畢
業後沒多久,就會帶著大把花束和金色的戒指來向我求婚的。到那個時候,文奈妳可要幫
我和彥介先生作見證喔。」
為了在戀人拿著花束和戒指到來的那一天,能夠以最好的姿態對對方說出那句「我願
意」,奶奶每天都會換上她覺得最美最端莊的衣服和飾品,還要我幫忙把她那頭「染成白
色」的長髮梳得漂漂亮亮的。
每一天、每一天,奶奶都會坐在窗前望著門口的方向,時間久了還會冒出一句:「今
天彥介先生也沒有過來呢。」
「他一定是想準備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盛大求婚儀式,確認一切沒問題之後,再來到
我的面前吧?」
……我該怎麼告訴奶奶呢?
當年的「彥介先生」——爺爺他的確在友人們的幫助下,準備了一大堆奶奶最喜歡的
櫻花花束,在我家的庭院前擺出了「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妳」的句子還有愛心的圖樣,並
且在奶奶走出家門時單膝下跪掏出了裝在戒指盒裡的金色戒指。
戒指上的鏤空櫻花圖樣據說是爺爺自己設計的。
是身為飾品師的爺爺花費無數個夜晚,捨棄了無數張圖紙後最滿意的作品;也是爺爺
拿著設計圖在工作台上努力了好幾個星期後,最完美的成品。
年輕時期的爺爺在我家的大門口的確曾經給過奶奶一場那麼用心的求婚的。可是……
正因如此,我才更不忍心告訴奶奶。
在他們結婚後的第五年,爺爺就因為工作意外提早離開人世的事。
還有被爺爺留在人世的奶奶到底吃了多少苦,甚至一度被逼到要賣掉爺爺製作的金戒
指,才能把爸爸好好扶養長大的事。
……至少現在的奶奶已經完全遺忘了最難過的那段經歷。從這個角度看起來,或許奶
奶的病帶來的也不全都是壞結果。
隨著奶奶的病情日漸惡化,我發現不只是失憶,在奶奶身上還出現了似乎被稱為「瞻
妄」的症狀。
只是醫師曾經提過的性情大變和大吼大叫在她身上連一次都沒有發生過。奶奶的瞻妄
僅僅只是很單純地……集中在了她那個她稱為「求婚預告」的幻想上。
「今天那些穿和服的兔子又過來了嗎?」
「啊啊,是啊,文奈又和祂們錯過了吧?祂們說彥介先生最近還在為求婚做最後準備
,所以還無法過來。可是等到下個月的八號,他一定會帶著花束和金戒指來向我求婚的。
」
奶奶的瞻妄是在一夜之間襲來的。
一覺醒來後的奶奶在我端來早餐時忽然向我說起了,在昨天半夜曾經有群以雙腳站立
,提著燈籠還穿著紅色和服的兔子來到她的床邊的事。
一大群全部湊近之後,奶奶才發現只有為首的兔子作著不一樣的打扮,一身純白的狩
衣及長耳之間的烏帽子,手上還像模像樣地拿著笏板,從奶奶的角度能勉強看到那上面似
乎寫著什麼字。
「哎呀,這麼講究的兔子大人,來這裡是有什麼事嗎?」
接著除了為首兔子以外的其他兔子低下了頭。為首的兔子則是動了動祂的三瓣嘴,畢
恭畢敬地開口:
「冒昧請問一下,請問您就是遠野和子小姐嗎?」
那是奶奶的名字沒錯,所以奶奶只是遲疑了片刻就點了頭。
見狀,為首的兔子不知道為什麼,似乎鬆了一口氣。祂抬起毛絨絨的兔腳擦了擦額頭
上那感覺完全不存在的汗水,接著以更嚴肅的聲音——向奶奶「稟告」起了祂們的直屬上
司,那位……「源彥介先生」的事。
「我就說彥介先生不是故意不過來的!他正在忙著求婚儀式的事呢,又一定是怕我胡
思亂想,所以才特地派來他的這些手下的。」
第一次從奶奶口中聽見這件事時,那句「怎麼可能」差點就脫口而出——畢竟因為怕
奶奶半夜時有什麼萬一,我就睡在奶奶隔壁的和室中,一門之隔的地方發生了任何事都能
聽得清清楚楚,而昨天晚上,奶奶的房間裡根本就沒有那樣的動靜。
奶奶大概是太想念爺爺了吧?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又或是把因未思念產生的幻覺
當成真實發生的事了呢?
儘管如此,短暫思考過後,我還是決定不戳破奶奶的幻想。
比起讓奶奶在傷心難過之後又忘掉一切,重覆著這樣的過程,還不如讓奶奶懷著喜悅
的幻想渡過生命最後這一段路——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到底對不對。
只知道自從那一天開始,那些兔子的幻想就一直如影隨形地伴隨著奶奶……本來在奶
奶口中兔子們只會在深夜來訪的,但在奶奶一次「深夜可是人類的休息時間」的小抗議下
,兔子們也開始在白天的時候出沒。
似乎是為了排解奶奶無法和彥介先生見面的愁思,兔子們會向奶奶談起許多彥介先生
在準備求婚儀式時發生的糗事,把奶奶逗得呵呵笑;兔子們還常常向奶奶說起那場即將發
生在下個月八號的求婚典禮會有多華麗多盛大——
不過畢竟這些對話都是只存在奶奶的幻想中的,奶奶因為疾病的關係也沒辦法說得太
詳細,所以從頭到尾我還是無從得知細節。
而至於我見不到兔子們的事——
奶奶在潛意識中為了讓自己的幻覺維持下去,一直都將它合理化成了「我們雙方錯過
了」。
「文奈又和祂們錯過了,真可惜呢。」
「……是啊,真的好可惜。」
這種時候只要這麼回應就可以了。
奶奶走的日子正好是她口中一直提到的那個「下個月八號」……也就是「彥介先生」
終於完成了所有求婚的準備,要帶著花束和金戒指來向她求婚的日子。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乍看之下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的一天——除了一大早打開電視時
,發現無論是哪個新聞畫面都反覆播放著關於那個一旦錯過了就要再等上數十年的「日環
食」的消息。
「這裡最適合觀賞日環食的地點是……附近的那座公園吧。還有今天的陽光也不錯,
還正好可以帶奶奶去欣賞一下那裡盛開的櫻花,就這麼辦吧!」
我自顧自地做著打算。
一方面是我有點好奇新聞中提到的「日環食」。
一方面也是考慮到……雖然奶奶自從有了那個兔子的幻想之後就過得很快樂,好像不
需要我再特別做點什麼,不過像這樣悶在家裡太久似乎也不太好,也不知道會不會加劇病
情的惡化,下次可能就不是「兔子幻想」這麼簡單的事了。
總之我最終還是成功勸說了奶奶出門。
「可是,今天是彥介先生要來向我求婚的日子,我就這麼離開的話,彥介先生來的時
候找不到我怎麼辦呢?」
「不,我有種預感,彥介先生準備給妳的『求婚驚喜』應該就是在那座公園中。因為
妳想嘛,如果是隨隨便便就能帶到家門口的東西,他就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心力來準備了
不是嗎?一定是像公園那——麼大的驚喜啦。」
「……那好吧,我們什麼時候出門。」
我幫奶奶換上了那件樣式古典,但在她年輕的時候已經算是最時髦最漂亮款式的粉紅
色洋裝,帶著奶奶邊散步著邊來到了那座公園。
明明只是這麼一小段路而已,卻讓奶奶累得一到了公園就必須立刻找張長椅坐下,她
自己似乎也很疑惑……明明在她的認知中自己還是那個才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小姐,怎麼
體力變得這麼差了呢?
但疑惑也只持續了一下而已。畢竟四周充滿了她最喜歡的櫻花,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
移開了,轉而向我細數著公園裡的櫻花種類:
「這是八重櫻,這是染井吉野櫻,這是——」
為了觀測日環食,公園裡除了平時每到這個季節就會來到這裡賞櫻的人之外,還來了
一大群正架設、調整著專業設備的人。
安置好奶奶之後,我在櫻花樹下四處走動著,迎著粉雨一面看著其他人那些萬元以上
的儀器,一面感慨著同樣都是為了日環食而來,怎麼我手上只有一張小小的底片膠卷,忽
然耳邊所有吵雜的人聲都消失了。
突如其來安靜的環境中,我聽見奶奶越過重重人海和大半個公園說的那句:「……這
就是彥介先生為我準備的花束啊。」
嗯?什麼?
擔心奶奶的病症在這時加重的我也顧不得其他人聲音的消失到底是什麼情況了,連忙
往長椅邊趕去,也就是在那個時候——
日環食開始了。
我卻根本沒有欣賞的心思,滿腦子只是懊惱著自己實在走得太遠了,沒辦法一下子回
到奶奶身邊。
公園裡的其他人為了關注日環食的過程也多半站著仰起頭就一動也不動了,又被拿掉
了聲音,簡直和姿勢相同的雕塑沒什麼兩樣。我在這麼多雕塑的阻擋下努力的走到奶奶那
裡,然後,又在半途時驀然……因為震驚於身邊的異象停下腳步。
日環食完成後沒多久,這座公園裡所有盛開著的櫻花樹,無論品種是染井吉野櫻或八
重櫻或是其他的,無論花色或白或粉或緋,這時都彷彿經過了某位飾品師的修飾一般,漸
漸被染上淡金色。櫻樹的枝幹也彷彿被做了某些處理一般,褪去了原有的深色,潤白閃耀
得有如某種玉石一般。
日環食的當下,因為太陽光被遮去了大半,這個世界本來該是黯淡無光的,但當風拂
過櫻樹時,那滿樹不只是有如被鍍了金,甚至還帶著微弱光芒的淡金花瓣紛飛著,隱約點
亮了奶奶周遭的空間。
也是因為有了那些花瓣,就算還隔著一段距離,我還是看得清清楚楚——奶奶從長椅
上慢慢站了起來,帶著一種懵懂夢幻的神態,朝著頭頂上的那顆日環食伸出手。喃喃自語
的聲音再一次不可思議地傳來:
「這就是……彥介先生為我準備的金戒指。」
——仔細想想,日環食的形狀還真的有如戒指一般。也無怪乎奶奶會認錯、又產生了
奇怪的幻想……雖然內心深處還是有個小小的聲音這麼說著,但在看見了金色櫻花的異象
之後,我發現自己似乎沒辦法再那麼篤定的用「奶奶的幻覺」來說服自己了。
尤其是在我隨後又注意到奶奶朝著日環食伸出的那隻手上,像是呼應著奶奶的那段話
似的,在無名指的位置不知道什麼時候真的戴上了有著縷空櫻花樣式的金色戒指。
……那就是爺爺當年做給奶奶,卻又因故被奶奶賣掉的戒指嗎?我想或許真的是同一
枚吧。經過了這麼漫長的時間,終於以這麼不可思議的方式再度回到了奶奶手上。
從奶奶望著戒指的樣子看起來,一定是的。有些東西雖然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乍看之
下被忘掉了,但其實只是換了個形式存在心中的某個角落而已……奶奶那麼珍惜地撫摸著
金戒指時,臉上失而復得的表情就足以證實這一點。
隨後她又抬起頭,笑著緩緩望過四周這一大片金色的櫻花林。
「花束和戒指……彥介先生果然沒說謊呢,真的帶著這兩樣東西來向我求婚了。彥介
先生都做到這樣了,我怎麼可能不願意呢?」
然後——
有那麼一剎那間,我似乎真的看見了一群如同奶奶描述中,身穿紅色和服雙腳站立的
兔子紛紛從四周的櫻樹後竄出,爭先恐後地為奶奶換上新娘子的白無垢……角隱下的面孔
不知道從哪個瞬間開始,還真的變得和當下的心智年齡一致了。
臉上帶著幸福笑容的年輕女子,接著就這麼在穿著白色狩衣的特殊兔子的引領下,往
前跨出一步,也不知道是要前往哪裡……我還想繼續看下去,金色櫻花的光芒忽然消失了
,四周昏暗下來。
「這是……奶奶?」
再次能看見東西已經是一段時間後,日環食結束時的事了。
恢復光明的世界中,兔子和那些異常的櫻花都不見蹤影,奶奶也還是出門前的那副打
扮,坐在長椅上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只像是走累了正在低著頭休息而已。
可是當我回到奶奶身邊時,才發現她臉上掛著笑容,撫摸著空無一物的右手無名指,
已經離開人世了。
——————————————————
各位晚安,我是白井天
但願這個世間能充斥著更多美好和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