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梁不問忽如其來的宣示,我愣了片刻,腦袋才理解他的話外之音。
「你不打算逆天,是因為你認為天不在你之上。」我莞爾一笑。
「梁不問,你想與天共造結局,還得看它肯不肯。好心提醒你,上個妄想逆命的人……」
我手比自己,說:「現在過得糟糕透頂。身心靈沒一塊好的,你不要重蹈覆徹。」
梁哥狐疑地看著我,視線從頭到腳掃過我全身。
他語氣誠懇,但我聽來卻有點諷刺:「手腳完整,還會自我調侃。看起來也不是太差。」
這什麼話?我手腳完整,是因為我再生能力極佳好嗎?
看不見傷疤就當沒事,這算不算是一種鴕鳥心態?
他看我又要提出異議,先一步截斷我的話,「講這些只是……希望你未來某天,需要時,
能記著而已。時間不多,走了。」
未來某天是什麼意思?
心中壓抑的不祥預感被他的話再次勾起,但我來不及問半句,就被他推出華金閣。於是這
預感化成了哽在喉裡的刺,我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不該繼續生長的棘刺往喉嚨深處扎根,一路延伸到心房,刺穿我殘缺不全的心。
我的心好痛。
虛實難辨的痛感絞緊心口,但我很有自知之明,沒讓呻吟洩露出聲。轉頭後,牙一咬,硬
是撐著酒館樓梯扶手下樓。
我有時會想,這種毫無來由的疼,到底是不是幻痛?
搞不好我的身軀無恙無傷,現在萬般苦難,都只是我有病的腦袋在迫害我。
我們出了酒樓,街上人來人往,午後豔陽高照。
梁不問嫌我走太慢,從推著我走路,變成走在前面半拉著我的手,就只希望我步伐邁快一
點。對此,我確實感到愧疚,時不時就在頭痛、心痛、全身痛的人很難伺候,我明白。
高溫讓周遭景物變得模糊,痛感讓一切更加迷離不清。
我瞇起眼,低頭,從茫茫熱浪中,看見那隻修長乾淨的手。
梁不問的話在我耳邊徘徊不去:「青玉,你還活著,一切就還沒結束……」
但是,如今的我是碎裂後倉促拼起的玉,經不起半點碰撞,比磕出裂痕的瓷還不如。
如果前面沒有人領著我,我該何去何從?
就在我又在迷惘中打轉時,一道詭譎銅音響起,強制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聲音沉而悠遠,穿越重重人聲,傳入每個人耳中。乍聽之下,我以為那是敲擊巨缽發出
的聲音,但左右巡看一陣,也沒見到類似的金屬器。
四周民眾一聽到聲音,齊齊垂下頭首朝旁退開,自動讓出一條路。
我朝人潮空出的方向望去,很快就知道了銅音來源。
道路遠處,一個人身披暗紫長袍,面蒙紫薄紗,褐髮高束。她眼形平柔,眸子如新生嫩葉
般翠綠,眼中含著笑意,不見半點威脅氣息。
她左手持一顆如黑色果實般的器物,奇特金屬音便是從中發出。我瞇眼細看,發現那顆狀
似果實的空心物體原來是打磨過的頭骨。
那是個被燒灼後,再加工而成的骨製樂器。
我和梁不問順著身邊居民動作,隱身在人群中,用眼角餘光觀察紫袍女子的動向。
居民們讓路,不是單純讓給女子而已。他們是讓給一道隊伍,只是押後的持鈴人最為醒目
,我才會一開始就將目光聚焦於身著紫袍的她。
在持鈴人前,還有六名身著簡素黑袍的人。這六人脖上套著鐵製項圈,其後均連有一條鐵
鏈,六條鏈子全被持鈴人握在手裡。隊伍行走間,金屬相互碰撞,鋃鐺聲不絕。
黑色吸熱,錦沙城全年高溫,一般人無論男女,平時打扮皆以淺色系為主,樣式多為米白
長袍,鮮少有人著深黑袍服。我們從酒館一路走來,旁邊的店鋪也不太賣這顏色。
這少見的色調,更像是一種身分象徵。
是囚犯嗎?
這粗淺的猜測一略經大腦,隨即便被我自己否決。
雖然行動受縛,但看六人衣著整潔,手腳無一處傷,面容也經過打理,和階下囚的氣質大
相徑庭。我努力搜索自己記憶,錦沙城裡,哪種人會有這樣的打扮?
隊伍前進速度不快,我偷偷瞥了一眼,發現那六人正在珠寶攤販前挑選飾品。
雪橇犬還能買東西啊?過太好了吧?
他們看貨的時間沒有持續很久,那銅骨器又響了一聲,隊伍離開攤販,繼續前行。我混在
錦沙城民中,感受到輕蔑和敬畏交雜的詭異情緒,現場氛圍難以言說。
原先熱鬧喧騰的市集,一時鴉雀無聲。隔壁巷道的交談買賣,像是從城墻外的荒漠飄蕩而
來的聲響,對比四周氣氛,顯得極不真實。
我斂目思索,在隊伍後方的持鈴人,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印象中,沙后平時衣著也是以紫調為主。
持鈴者是沙后的人嗎?
就在我努力喚醒自己記憶時,一句稚嫩童音打破周遭寂靜。
一位小男孩舉著花束,從擁擠的人群中鑽出,「霖大人、霖大人!」
他赤著腳,踉蹌地飛撲到紫袍人身前,跪下時揚起飛沙。他手中那束花並不精緻,明顯是
自行揀選製成。沙漠地帶,一束明豔鮮花要價不菲,男孩八成沒這閒錢。
「霖大人,求您收我進祭霖軍!」男孩垂著頭,身形瘦弱,語氣卻堅毅無比:「舊君昏昧
,害我家破人亡。幸有沙后整頓王室,我願效忠沙后,以報救命之恩!」
男孩字字懇切,但顫抖的纖細臂膀出賣了他的情緒。
——祭霖軍。
我恍然大悟,難怪這女子身上袍服色澤會與沙后平時衣著如此相似。祭霖軍是直屬於沙后
的私軍,只聽令於她,軍中為首者稱「祭」,副位者稱「霖」,餘下皆以編號代稱。
祭霖之名隱含求雨之意,在錦沙城中算是名聲響亮,只是我當年不常在王城外逗留,也沒
有和祭霖軍接觸的機會。是以,我除了知道他們是沙后的私軍外,其他一無所知。
這樣想來,錦沙城內果然還是有很多事被我遺漏了。
被喚作霖的紫袍女子聽完男孩的話,僅僅停下腳步,用一雙綠眸無聲俯視。
在男孩衝出後,人群又默默往旁退開一圈。
我有種等等要觀賞鬥牛秀的錯覺。
良久,霖終於開口。那是和她的外貌十分相符,甚至比預期中還要溫柔的嗓音:「機會只
有一次,你年紀尚小,不必急於一時。」
「但若心意已決,我隨時歡迎你的挑戰。只要傷到我,你就能加入祭霖軍。」
她搖響銅骨器,沉重的肅殺之氣隨聲籠罩,咚——
銅音餘聲迴繞,男孩卻恍若未聞。
他垂著頭,雙手持花,跪坐原地。
霖轉過身,手中長鏈微抬,前方六人如獲指令,繼續前進。
隊伍走過我正前方後,我微微側頭,看向後方那名男孩。他蜷著手指,肩胛緊繃,交握的
指節泛白,任誰都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掙扎。
我以為男孩會就此放棄,但就在霖一行人走至街道盡頭,要轉入下個街區時,他卻忽然站
起身。原來花束是種偽裝,男孩吸吐之後,從中抽出一把刀,朝霖的後心直直射去。
說實話,這攻擊力道連黑馬都擋得下來。
不過,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小孩能射出如此筆直的飛刀,已屬不易。
果不其然,霖只是抓準時機側身,將手上握著的長鏈往旁邊攤販一掛,下秒便擺手敲落飛
刀。硬物敲撞聲響起,但我並沒看到霖有抽起刀劍之類的武器,這聲音是怎麼產生的?
「注意她的腕。」保持沉默許久的梁不問在我身後說。
我定睛一看,這才看見她的腕部內側,有一把嵌在肉裡的骨刀。
尖刀冷白筆直,刀身只有兩個手掌長,從腕部向指尖延伸。我回想霖右手持鏈的姿勢,當
時並沒見到這把骨刀,或許這是一把能伸縮的暗器?
男孩射出飛刀後沒有停下腳步,他壯膽似地大叫一聲,朝巍然不動的霖直直奔去。正當我
覺得他的行為是自尋死路時,霖腳下土地霎時開裂,彷彿想將她整個人吞吃入地。
是五行!
我萬沒料到,在錦沙城這偏遠之地,竟會有人在這麼小的年紀就展現五行天賦。
伴隨身旁民眾驚呼,霖在眨眼間墜落地底。
與此同時,一名年不過三十,明顯是黑衣六人組裡較為年輕的男人趁著霖自顧不暇,轉頭
躲進人群,拔腿狂奔。
方才霖只是把鏈子隨意一掛,沒有做任何固定,男子才能逮到機會逃跑。
他頭也不回,不顧一切拖著鏈子跑,彷彿身後有隻野獸,跑慢一點就會被生吞活剝。
「不要跑!狗崽子,回來!」另名年長的黑衣人氣急敗壞地大吼,但成效不彰。
下秒,只見在地表之下的霖以指做爪,扣住土壁,單憑臂力就翻身回到地面。她臉上營業
式笑容絲毫未變,見人跑了也不著急,回到地面後,掀開罩身紫袍,露出異樣右腿。
我嚥了口唾沫。她的腿上,有太多不該出現的東西。
喊不出名的暗器層層疊疊,和那隻腿融為一體。其中,一條覆鱗長鞭最為醒目,紅鞭如蛇
,環狀纏於兵器,自小腿一圈一圈盤繞至大腿根部,危險和豔麗並存。
我直覺認為,那隻腿是鐵製義肢,但再看一眼就發現不是,那確實是她原本肢體。她剜去
血肉,只留下骨骼和基本肌肉,將自己右側腿腳改成行走的武器庫。
她瞥了一眼逃跑的人,微不可見地勾唇,同時抽起長鞭和短刀。
在一旁的男孩早已拾起刀,意圖攻擊尚未站穩腳步的她。然而,霖的防守毫無破綻。
只見她朱唇微啟,輕聲道:「勇氣可嘉……」
「可惜實力不足。」她笑了聲,用刀身格擋掉男孩的攻擊,反手刺入對方眼窩。
「剛剛提示過你了,不必急於一時。」
霖拔出短刀,男孩以痛苦的尖叫回應,鮮血源源不絕自他的眼眶流出,染紅乾涸黃土。
見男孩捂著眼在地上打滾,霖對他頓時失去興致,回頭朝黑衣人甩出長鞭。
頓時,那條鱗鞭活了起來,甩在空中的破風聲令人膽寒。
高挑的霖氣質丕變,她剛剛是笑得溫婉,現在,撕破那張偽裝的臉,她的內心好戰又嗜虐
。居民見狀,紛紛低頭走避,他們越退越開,彷彿持鞭的霖是會擴散的瘟疫。
長鞭精準落下,啪地一聲打在黑衣人後背。
只一下,就讓人皮開肉綻。
長鞭破開衣物,劈進血肉,深度足可見骨。霖這一手鞭甩得又直又準,沒傷到半位不相干
的居民,就恰恰打在逃跑的黑衣人背上,硬生生鞭出一長截乳白色脊椎。
血味溢散,霖走向倒地不起的黑衣人,步伐不疾不徐。
「身流舊君血脈,擅自離隊是死罪。」她停在黑衣人身邊俯視,身姿居高臨下。
她的聲音依然溫柔,像是某種和緩的告誡,可地上的人早已痛不欲生。
……這絕不是正常的處刑方式。
依她身手,要同時取男孩和黑衣人性命不是難事。但現在,男孩還在失血過多的恐懼下掙
扎,長鞭也沒有一擊就讓黑衣人斃命。她是故意的。
「為什麼要逃呢?」霖站在旁邊問。
可憐的逃亡者灰頭土臉,臉部向下,撲倒在賣家具的攤販前。
我懷疑他已經進入半昏迷的狀態,根本聽不到霖的問話。
霖嘆了口氣,用嵌滿鐵器的右腳把人翻身,變成面部朝天的姿勢。動作牽動傷口,痛覺讓
奄奄一息的黑衣人猛然回神,他大口喘起氣來,眼球微突,見女子如見惡魔。
他仰望著霖,語無倫次地喃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請您、您殺了我……」淚水無可抑制,他低聲哭求。
霖眉間微蹙,右腳踩上地上人的前臂,「道歉什麼?我不聽道歉。」
「我剛剛問你……」她腳下施力,細微的骨碎聲格外刺耳,「為什麼要逃?」
黑衣人早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唯恐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只能在劇痛中斷斷續
續回答:「不、不敢,以後不會逃了……讓我死,讓我、死……」
「唉。」霖收起長鞭,表情遺憾,一腳踩上黑衣人頭顱。
「祭日夜守著舊城區,不眠不休,就是在防止你們離開。」她偏著頭,似是在跟腳下人說
話,又像是警告在餘下的舊王黨,「她很辛苦呀!你們若沒人想逃,她就能休息。」
「不要逃,知道嗎?」她語帶笑意,視線一一掃過不遠處沒有逃跑的幾個人,「這樣,祭
才有更多時間陪我。」
她一邊說,右腳一邊施力下壓。
這瘋女人的右腳腳底有刀,黑衣人的臉從中被割裂成兩半,一路切開至喉嚨。
殺完人,霖在地上抹掉腳底的血,走去牽起掛在攤販前的五條長鏈。
她見攤販老闆毫不避諱地直直望著她,彎起眼提醒:「直視王族血脈和祭霖軍,眼珠是會
被剜出來的。」
老闆呵呵低笑,對她眨了單邊眼,語氣放浪,「我這雙眼睛生得這麼秀美,您捨得?」
……嗯?
我覺得攤販老闆的聲音有點熟悉,抬頭一看,哦幹,蒼素為什麼在那裡?
那傢伙肯定是想看戲,神不知鬼不覺就摸了個視野最好的 VIP 席。我在心裡為攤販老闆
默哀,可憐的老闆,成為在場沒人發現的第三位死者。
「確實有點捨不得呢。」孰料,霖的幽默感也是頗為微妙,「好吧,那放過你一次。我很
喜歡你,送套木桌來王城吧。」
蒼素掩嘴竊笑,坦然接受稱讚:「那有什麼問題!霖大人,我也喜歡妳哦。」
……這是瘋子間的友好交流嗎?
霖似乎心情不錯,她和蒼素聊了兩句後,牽起鐵鏈,搖響銅骨器,往王城方向回頭。
街道終於又熱鬧起來,梁不問走來我旁邊,語帶不解:「你不是說,沙后是寬容的人?」
「沙后本人滿正常的,但她底下的人……這我就不確定了。」我想了下,附帶解釋:「印
象中,舊王黨是被軟禁的狀態,他們不能擅自離開特定區域。」
我跟梁哥借了地圖,思索過後,指著王城前一塊被河流圍起的區域說:「舊王黨的人,平
時都在這個地方。一般居民進不去,舊王黨出不來,唯一能進出的城牆由『祭』把守。」
「你說的『祭』,是祭霖軍首領嗎?」他問。
我說對。
梁不問看著地圖,點頭表示了解。
他雙手環胸,回想方才情景,「暴政必招致民怨,祭霖軍為沙后私軍,所做所為也會算到
她頭上。依霖方才所言,只要傷到她,就能加入祭霖軍。這招人方式大有問題。」
「嗯……」我點頭如搗蒜,但也回不出個所以然,「老實說,我沒見過她。」
我提議道:「不如我們問問旁邊的居民,聽聽老百姓對祭霖軍的想法?」
每次想不出解法,我就只能期待局內居民們能透露點資訊。
但梁不問搖頭,「不了。祭霖軍的事先放一旁,我們先去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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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應該可以週更吧,理論上啦...(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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