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要不要去採人參?」
某日下午,打完球休息的時候,學長突然冒出這句話。
「人參?你是說人參雞湯的那個人參?」小吳問。
「對,就是那個。」
學長用一種肅穆到讓你幾乎以為他在跟神明講話的表情說:「我們學校後山有人參喔
。」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學長的二叔年輕的時候,好像去長白山採過人參。
長白山在哪裡?就在中國大陸與北朝鮮的交界處,海拔兩千七百多公尺,是人參的主
要產地。它的名字會讓你以為它好像一年到頭都在下雪,事實上長白山的雪季是十一月,
其他季節還是會露出滿山綠地,採人參基本上選在夏末初秋,天氣剛剛變得涼爽的時候。
野生人參主要分佈在北緯40度左右、海拔五百公尺以上,會降雪的高山森林裡,藏在
有高大樹木層層遮蔽的土壤下,生長速度極其緩慢,一株達到採集標準的人參可能需要幾
十年。
人參品次以副葉的分支數劃分,一般六匹葉就是極致,但聽說也有能長到九匹葉的。
如果挖掘的時候能把形狀完整保留、一根鬚都沒斷的話,價值說不定能標到上千萬,比黃
金還要貴。
「只要能挖到一棵,我們就發財了喔。」
學長邊走邊和我們講人參的事情,但依照這些資訊,海拔只有四百公尺又是溫帶氣候
的我們學校的後山,怎麼可能長出人參?我們都覺得學長一定是想錢想到走火入魔,才會
蠢到在這種地方找人參,卻不敢說出來,因為學長的脾氣出了名的壞,沒人想自找罵挨。
「幹嘛?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發瘋了,後山怎麼可能有人參?」
學長彷彿看穿了我們的想法,笑了笑:「告訴你們啦,現在山上是不是有起霧?」
我往後山的方向看去,那裡的確已經變成一片白茫茫的。
「那座山起霧的時候進去,會穿越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空間。」學長說:「你們跟我
來就對了。」
學長先帶我們回到宿舍拿裝備,他說這些都是他二叔留下來的,有幾個平安符、兩枚
繫著紅繩的開元通寶、幾支細長的像勾針一樣的器具,還有一根大約半個人高的棍子,上
面纏滿了破布條。(他為什麼會帶著這些東西到學校?莫非早有預謀?)
「紅繩子是幹嘛用的?怎麼還綁著錢?」我問。
「這個叫銅錢鎖,」學長驕傲地說:「人參是有靈性的植物,不會乖乖在那裡給你挖
,你不用古錢鎮住它,它馬上就跑掉了。」
「屁咧,人參還會跑。」
「人參當然會跑啊,幹!」學長的語氣就像是在陳述一件常識:「它就跟魔神仔一樣
,會跑會跳會走路,還會把人牽去深山裡面,你要是沒掛平安符,包準怎麼死的都沒人知
道。」
說罷,學長把平安符發給我們一人一個,我們將信將疑地掛在脖子上。
「那,這又是什麼?」大熊指著那根長棍子。
「這叫索寶棍,」學長拿起棍子,在我們面前揮舞著:「是從老把頭那裡傳下來的,
到我這裡已經是第五代了。」
「把頭是什麼?」阿明舉起手。
「就是採人參的時候帶頭的那個人。」
「所以你二叔是把頭?」
「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把頭。」
「是喔。」
我們稀稀落落地答應,因為不明白「把頭」是多麼崇高的職位。
「你們知道索寶棍是幹嘛的嗎?」學長問,並且很快地接著說:「上山採人參的時候
,不能隨便講話的,因為會驚動到山裡面的好兄弟,所以溝通就要靠這個,不同的節奏有
不同的意思。要是有人迷路了,就用這個敲樹幹,同伴聽到聲音就能找到他。」
他拿棍子敲了幾下衣櫃:「像這樣。」
我們有聽沒懂,傻不楞登地點頭。
學長沒有斥責我們,心情似乎很好,把裝備塞進自己的背包裡,領我們去後山。
「等一下進去要注意看有沒有樹的樹皮被削掉一塊,那個叫兆頭,有兆頭的地方,就
表示曾經挖出過人參,所以很高機率在同個地方還能挖到……我們平常講的『好兆頭』,
就是這裡來的。」
學長邊走邊說。
「進山之前要先給老把頭磕頭。」
學長站在後山入口處那塊石碑前,往地上插了三枝香,點著後跪了下來,深深磕頭。
我們莫名其妙,互看一眼,也跟著跪下。等到學長起身,我們才站起來,學長把香捻熄,
以索寶棍撐地,踏進那片霧海中。
霧很濃,學長的身影很快被白色吞沒,我們都卻步了,不敢再往前,站在入口喊學長
的名字,他沒回答。我們在原地討論了下,決定還是跟上,放學長一個人在山裡亂晃,很
不放心。
「那你們去追他吧,我要走了。」
阿明擺出受夠了的表情,轉身跑開。我們沒有去追他,反正回去的路大家都很熟了。
我們排成一排,互相拉著前面的人的背包避免走散,往學長的方向走去。說也奇怪,明明
我們站在這裡不過幾分鐘,竟已不見學長的人影。
「欸,你們不覺得這裡有點奇怪嗎?」
春生顫抖著說:「後山我來過很多次,可是,我不記得這裡有這塊牌子啊。」
他指著不遠處釘在樹上的一塊破爛的木板,上面用紅色油漆寫著「不歸關」。
我們都傻住了,的確沒看過這塊牌子,可是木板的老舊程度,又證明它從很久以前就
在那裡了。
我下意識回頭望去,發現更聳然的事實──出口不見了。
照理說,站在這個距離、這個角度應該可以看見出口,還有不遠處的校舍才對,可是
,我看見的只有一片茫茫的樹海。
「難道學長說的是真的?起霧的時候,真的會穿越到另外一個空間?」
我們都慌了,首先想起跑掉的阿明,他現在會在哪?拿出手機一看,沒有訊號,當然
也沒有網路,看來是無法聯繫了。事已至此,我們唯一的選擇似乎只有跟隨學長。
「欸,這裡有腳印。」
小吳指著地上的一排淺淺的足跡,應該是學長的吧。我們沿著腳印走,發現腳印在中
途偏離道路,往森林的方向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我脫下一隻襪子,掛在比較低矮的樹枝上,說,我們就拿這個當記號
吧,比較不會迷路。於是他們紛紛學我把襪子脫下來,然後像剛才那樣,排成一排,往樹
和樹的縫隙鑽進去。我自認比較沉著,所以殿後,等他們都進去之後才跟上。
我把褲管塞進鞋子裡,扶著樹幹正準備踏進去的時候,視線角落突然有什麼白色的東
西閃過,轉頭一看,又什麼也沒有。
不,的確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
學長的腳印旁邊,多出了一排小小的圓形印子,看上去就像某種生物的足跡。
不知為何,我竟直覺想到方才學長說的,人參真的會跑……
森林裡有些樹枝有被折斷的痕跡,合理判斷就是學長走過的地方。我們沿著折斷的樹
枝,慢慢往森林深處探去,蟲鳴鼓譟著,讓人心神不寧。有些樹枝的位置很低,非得要貓
著腰才能過去,我現在完全可以確定,這裡絕對不是學校後山。
「啊,你們看!」
忽然,春生指著前方的一棵樹大喊,那是棵大約三人環抱的偉岸的樹木(恕我辨認不
出品種),有一大塊樹皮被削掉了。
「學長不是說,看到這樣的樹就表示底下可能有人參嗎?」
春生三步併兩步跑過去,蹲在樹根旁邊,開始徒手挖土。
「你在幹嘛?」我傻眼。
「挖人參啊!反正來都來了。」
「我們應該要去找學長。」
「唉呀,他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應該不會出事啦。」春生舉起沾滿泥土的雙手:「
快來幫忙啊!」
然後這幾個見錢眼開的白痴就統統跑過去,開始挖土。
「現在是怎樣?沒人要管學長就是了?到底是人命重要還是人參重要?」
「人參。」大熊高喊。
媽的,一群智障。
雖然我很想把他們丟在這裡不管,但理智告訴我還是要留下來等他們。在深山老林中
單獨行動基本上就跟找死沒兩樣,我只祈禱學長不要跑太遠。
「啊!」
小吳大喊,用一種驚恐混砸著興奮的表情瞪著眾人:「人參!」
我終於被這兩個字吸引過去,湊近一看,還真的有。
被他們挖開的土壤中間,露出了一小節白白的頭,長了六個副葉……六匹葉,就是最
值錢的那種。
「幹!學長沒有騙我們,真的有人參!哈哈哈哈!」
大熊抓住人參的葉子,想把它連根拔起,我直覺有哪裡不對,正想阻止他,下一秒,
只聽他慘叫一聲,然後,人參不見了。
大熊的手掌像是被玻璃割破一個大洞,他捏著自己的傷口,整個人縮成一團,血順著
手臂流到地面。
人參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土坑,表示它的確曾經待在那裡。
他們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想必都想起了學長說的,人參是有靈性的植物,不用銅錢鎮
住的話,它是會跑掉的。
人參真的跑了,只是,我沒想到它竟然會傷人。
我用襪子(只有襪子)替大熊包紮,同時發現,霧好像更濃了。休息一會後,我打起
精神,帶著他們朝更深的森林走去。
山裡很安靜,剛開始還有蟲鳴,現在連風聲都聽不到,這裡好像被世界遺棄了。我們
沒有再看見任何被削掉樹皮的樹,走到最後,甚至連折斷的樹枝都沒了。用來做記號的襪
子用完,我就拿細一點的樹枝在樹上寫字,從一開始,我已經寫到二十,學長就好像憑空
消失了一樣。
就在我們幾乎要放棄希望的時候,我聽見了聲音。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框──」的撞擊聲。
太久沒有聽見別的聲音的我們立即就注意到了,小吳最先大喊:「是學長!」
對的,學長說過,如果迷路的話,就會用「索寶棍」敲擊樹幹。
也就是說,這是他的求救訊號。
「我們在這裡──」
我大喊,彷彿在回應我似地,又是一聲沉重的「框──」。
雖然離得很遠,但至少可以知道方向。我們都喜形於色,繼續往前走。然而,很快我
們便發現,敲擊聲雖然不斷響起,聽起來卻始終沒有變近。
「為什麼我們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轉?」春生說出了大家心中所想。
「幹,你不要烏鴉嘴!」
我沒好氣地訓他,一個不注意撞上了樹幹。
我定睛一看,樹幹上歪歪扭扭地寫著「13」。
第十三個記號,是我剛剛寫的,我們明明走的一直都是直線,卻又回到了剛才的地方
。
為什麼?怎麼可能?
框──
撞擊聲的距離,沒有變近。
「幹!用跑的!」
我說著就跑起來,他們也跟著我,在森林裡狂奔了好一陣子,跑到喘不過氣來,靠著
樹幹休息,眼角餘光瞄到,樹幹上的「13」。
框──
撞擊聲適時地再度響起,簡直就像是在嘲諷我們似的。
我精疲力盡,靠在樹幹上,坐下來休息,其他人也都跟著坐下,濃霧又吹過來,把我
們團團包圍,現在的能見度大概不到二十公尺。
然後,霧中出現了人影。
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是那人影真的離我們越來越近,我本以為是學長,倏地站起
來,等那人完全從霧中現身,才發現是個陌生人。
那是個穿著棉襖、背著竹簍,手上也拿著「索寶棍」的老頭子。
「你們錯啦,」老頭子說話有著濃厚的鄉音,他笑著說:「不要去追他。」
「你在……說什麼?」我一頭霧水。
「現在這個是絕棍兒,不是麻達山棍兒,不要追,追了就回不來啦。」
「麻達什麼?」
「麻達山,就是在山裡迷路啦,迷路的時候敲的叫麻達山棍兒,現在這個不是。」老
頭說。
「那現在這個,是什麼?」小吳呆呆地問。
「這個叫『絕棍』,意思就是讓你們丟下他回去,他已經不行啦,他被山神捉住了。
你們那個朋友是懂行的,他知道自己出不來了,所以要敲絕棍,叫你們千萬別去追啊。」
老頭也不等我們回答,指著前方說:「你們跟著我走,很快就能出去啦。」
我們面面相覷,還是決定跟著他走。
「伯伯,這裡到底是哪裡?」我小跑兩步,走到老頭身邊問。
「這裡是長白山啊。」
「長白山?」
「你們是從台灣來的,對不對?等到霧散了以後,就能回去啦,我在這裡幾十年了,
你們這樣的小伙子,我看過很多,以後,別到這裡來啦。」
老頭平和地說,我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可是問了恐怕也沒意義。
起霧的時候,就能穿越到另一個空間。
學長說的都是真的,可是,我們要拋下他走了。
框──框──框──
我們一直在前進,聲音卻陰魂不散地跟在後面,讓我有種錯覺,好像學長是在斥責我
們。我轉頭看了下其他人,他們都捂住耳朵不去聽,繃著一張臉。
框──框──框──
走了一陣子,樹開始變少了,霧也散了大半,老頭停了下來,說到這裡他就不能再往
前了,要我們自己走。我們遲疑地踏出步伐,回頭一看,老頭在原地和我們點頭致意。
「以後不要來了──」老頭說。
我想回答,卻發現喉嚨哽住了。
框──框──框──
框──框──框──
框──框──框──
隨著我們遠離,學長的「絕棍」終於小聲到聽不見。
回過神,我們已經站在出口了,霧也全部散去,可以看見遠方的校舍。
眾人擁抱在一起喜極而泣,我首先想到要打電話給先離開的阿明,發現他手機沒接,
有不好的預感,果然,數日後他被發現死在山崖下,手中緊緊抓著一株六匹葉的人參。
至於學長,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直到畢業,他的尋人啟示都貼在男生宿舍的走
廊。那之後我總是反覆做著同樣的夢,聽見他的「絕棍」在我耳邊響起,所以,我開始害
怕一切類似的聲音,總覺得只要再聽見一次,好像就會回到當年的長白山。
我總是不自覺地想像,即使事隔多年,學長的「絕棍」仍迴盪在長白山裡,框──框
──框──幽怨地、悲傷地敲擊著,框──框──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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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又是我,這次帶來的是關於人參的故事
資料都是網路上查的,和書上看來的,如有誤請見諒(鞠躬)
關於「絕棍」是我從一本專門介紹中國東北習俗的破書上看來的,覺得很震撼,就想著一
定要寫一篇關於這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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