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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離開前,曾經有幾日迴光返照的時候。
沒有孩子的我在家族成員的明示和暗示之下,自然而然變成暫時的主要照顧者,大家都清
楚,爺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跟爺爺的關係很微妙,我們看似交集不多也不是很親密,但我能感覺嚴厲的爺爺一直在
用幽微的方式在關照我。
自小我是父母眼中的麻煩精,不同於妹妹乖巧溫順地被培養成了大家閨秀,我一向厭煩這
些繁雜的規矩和封閉的上流社會思維。
我一直像是菁英家族中的害群之馬,一個被錯置的異類。
爺爺對我卻沒有太多微詞,甚至是開口要父母就由著我去,於是父母對我徹底放手,也或
許是徹底失望。總之多虧了爺爺出面,我某種程度上算自由了。
一直到爺爺去世前告訴了我那件事之後,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他會如此放任我自由發展
。
爺爺一直住在一個有院子裡的老房子裡,這老屋佔據一個街角,屋前有院子,屋後還有一
個池塘,曾經養了一池色彩斑斕的錦鯉。老房子在當年是鎮上少見的華邸洋樓,奶奶自小
在這房子裡長大。
爺爺和奶奶都是受過日本教育的,在當年都算社會上流菁英階級。
爺爺意識清晰的那幾天,他要我將他一直放在床頭的相框帶到醫院,那個相框我曾經看過
幾回。照片裏頭有三個人,我能認得前方坐著的兩人是爺爺和奶奶,身後站著一個男人,
他將手分別搭在爺爺和奶奶的肩膀上。
爺爺一向寡言嚴肅,看來自年輕就是如此,而奶奶看起來很開心,眉眼都帶著笑意,有一
種富家子女的優雅從容,她的五官和阿爸極相似。
後面站著的男人雖然五官俊朗,但表情就有點微妙了,他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但眼神卻
有一種落寞和悲傷。
爺爺一直以來那一家之主的威嚴讓每個家庭成員都和他有距離感,沒有人特別提過那張照
片的事。似乎沒有人確切知道那照片中的男人是誰,因為我和阿爸也不親,也不曾詢問過
他此事。
爺爺低頭凝視著相片,我大著膽子問:「阿公,那個男人是誰?」
「他是妳舅公,妳阿婆的哥哥。」爺爺的眼神從相片移向窗外,一邊緩緩地說:「我想喝
茶。」
我連忙從茶罐中取出茶葉,爺爺最愛喝東方美人茶。
「這茶葉,改變了我的一生。」爺爺看著閃著晶瑩琥珀色的茶湯,含了一口慢慢嚥下,茶
香在喉間蔓延。
此時垂垂老矣的鐘雲和閉上眼睛,思緒飄啊飄地回年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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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和站在氣派的玄關,等待女管家去通知主人,握著手提箱把手的手微微滲出汗,自己雖
然也出身富裕,但是和鎮上最有錢的茶商:江家比起來還是有不小的差距。
突然一抹綠色的身影闖進了阿和的視野,一個穿著墨綠色旗袍的女子站在樓梯上,居高臨
下看著阿和。她的五官充滿英氣,艷紅的嘴唇十分搶眼,且身材十分高挑,嘴唇上揚似笑
非笑,她斜側著頭,從高處睨眼盯著阿和。
阿和愣住了,他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就這樣和她對看著,直到女管家尖銳的聲音打破了靜
止的時空。
「少爺!你趕快脫下來!到時候被老爺知道我們又要遭殃了!」
接著阿和又聽到另一個溫婉的聲音說:「阿兄!客人來了!不要胡鬧了啦!」
那綠衣女子大笑出聲,聲音完全是男子之聲,他戲謔地對阿和說了一聲:「歡迎!」接著就
轉身消失在樓梯口。
一位穿著鵝黃洋裝的女孩接著急匆匆地下樓,後面跟著女管家。
「鐘先生,你好。我是江玉玫,剛剛那是我阿兄玉松,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我阿兄昨
天喝多了。」女孩的眼角下有一顆明顯的淚痣,看起來有種楚楚可憐的氣質。
阿和愣愣地點了點頭。
「那點酒哪有什麼!」
阿和和玉玫一起看向樓梯口,已換好一身淺綠襯衫男裝的玉松笑嘻嘻地走下樓,大方地向
阿和伸出手。
阿和連忙伸手和他握手,玉松的手非常有力,這就是阿和第一次見到鎮上首富之家的一對
兄妹的情景。
阿和從日本回來以後,因為父親和江家有點交情,被送去江家學做茶和做生意。這是非常
難得的機會,這個城市的經濟幾乎是茶葉撐起,如果能踏入這個產業,鐘家勢必能更興旺
。鐘父心中也有個盤算,自己的兒子一表人才,而江家還正好有個女兒。
然而玉玫個性溫和內向,其實平常和阿和沒有太多接觸。阿和也不擅長和女子搭話,他反
倒和江家少爺玉松相處比較自在。
玉松是個讓人難以捉摸的人,看似放蕩不羈,但對於家中茶葉製作倒是十分用心。
雖是個大少爺,卻時常親身參與茶葉焙炒的過程,或是跟著採茶工人觀察茶園的狀況,阿
和跟著他進進出出學做茶,兩人都曾到日本讀書,因此很快就熟稔起來,幾乎形影不離。
玉松不工作的時候時常流連澡堂和戲院,偶爾也會拉著阿和去高級料亭,並找幾個女孩作
陪。阿和生性拘謹寡言,要不是拗不過玉松,他實在很不習慣被女子溫柔簇擁的場合。
玉松則是各大歡場最受歡迎的客人,大家都說江家少爺人英俊又風趣,對女孩子從不佔便
宜,反而是很多女孩心心念念搶著作陪玉松的飯局。
玉松有時候喝多了,甚至會在包廂內換上女孩的衣服,婷婷裊裊地跳起扇子舞。
「妳們好,我今天是松子。」玉松媚眼如絲。
扮女裝的玉松真美,那是一種難以言喻雌雄莫辨的艷麗,讓旁邊所有女孩都相形失色。
「松子姊姊好美啊! 哈哈哈!」幾個藝妓笑倒在地。
阿和知道玉玫和江家老爺都不能理解玉松的行徑,他也覺得身為大戶人家的少爺,這種行
為實在有失莊重。然而他卻無法否認,初見玉松那襲綠色旗袍的樣子深深刻在腦海裡了,
以至於每當他遇上其他女孩,總是下意識地拿她們與腦海中女裝的玉松形象比較。
歡場女子和阿和的口風都很緊,玉松放浪的行徑並沒有太多傳聞傳回江家。
一日阿和協同玉松巡視完茶園,又回到茶廠內監看炒茶菁,廠內高溫蒸溽不堪,師傅們都
打了赤膊。
阿和和玉松都穿著襯衫,襯衫因汗水而濕透,半透明的衣服貼在皮膚上,非常不適也不雅
。
此時一個資深的茶工捧著一竹篩走到他們面前說:「少爺,今年紅點病很嚴重啊!」
玉松撥弄著萎縮的茶葉,葉片上佈滿一點一點深紅的斑點。
「被蟲咬了?」阿和問道。
玉松點點頭,接著說:「等等帶你去個好地方!」
阿和跟著玉松到別院一個老倉庫,玉松神秘兮兮地開鎖,映入眼簾的像是一個單身宿舍一
般的空間。
房間裡有兩個櫃子,其一擺了滿滿的書,另一個是滿滿的酒,將空間隔斷。
櫃子旁有一張長桌,桌上放了一台名貴的顯微鏡,顯微鏡旁還有好幾個透明箱子,裏頭有
一堆咖啡色的細點正在上下舞動。
玉松也不跟阿和多加解釋,就逕自穿過櫃子旁的走廊,往房間後方走去。
「熱死了!」玉松自言自語著。
「喂! 你要去哪! 這裡是哪裡啊! 」阿和連忙追上去。
一股清涼的水氣迎面撲來,阿和沒想到這房間後面的天花板上竟然開了個方型天井,而在
陽光灑落的那塊地上竟放著一個裝滿水的澡缸。
玉松不知何時已經手腳迅速地脫掉了身上的衣物,悠閒地踏入裝滿冷水的澡缸,冷水從水
缸邊緣溢出,帶走了暑氣。
「你不熱嗎?」玉松笑嘻嘻地泡在水缸中,看著一身汗濕又狼狽,但一臉錯愕的阿和。
當阿和赤身將身體浸入水中的時候,渾身暑氣全消,舒爽地情不自禁嘆了口氣。
「這裡的設計也太特殊了,這天井開的真妙。」
「家裡廢棄的倉庫,我改建成我的避難所,以免被老頭子嘮叨不停。」
「其實他一定也看得出來你對茶園那麼用心,只是……..」
「只是不管對茶葉多用心,老頭子似乎只在乎傳宗接代抱孫子。」
「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這本來就是人生的正常道路,江桑也不過跟每個父母一樣......
」阿和不置可否地說。
玉松捧起水,將臉埋入掌中。再抬起臉時,他一臉的水痕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濕濕的黑髮
貼在額頭,但他的眼睛卻像兩團火,濃烈的情緒在裏頭翻滾。
「什麼是正常呢? 阿和,你覺得我這樣就不正常嗎?」
阿和忍不住屏息,他感覺一種怪異的張力在他們之間,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你生氣了嗎?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只能尷尬地賠罪。
「哈哈哈哈哈哈! 看你嚇的,你這膽小鬼!」玉松突然爆出笑聲,接著站起來踏出澡缸,
穿上淺綠色的薄浴衣,他指著一旁另一件深綠色的說:
「吶!你先穿那個吧!」
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玉松酷愛綠色,碧如玉,青如松,他總是穿著各種深淺不一的綠色衣
物,身邊的配件也大多是綠色系。
阿和鬆了一口氣,也趕緊起身著衣跟著走到前廳,他看到玉松用玻璃杯正在喝冰清酒,一
邊饒有趣味地看著長桌上那些透明箱。
「這裡頭是什麼?」阿和剛剛就很好奇,他一邊蹲下一邊問。
他看到那裡面舞動的褐色小點竟然是一群很小的飛蟲。
「就是這些傢伙造成紅點病,我在想要怎樣用不灑藥的方式減少這種蟲。」
阿和不禁佩服起玉松,他是真的對家中的茶懷有滿滿的熱情,投注心力。
「不灑藥的話那只能試著一物剋一物的自然法。」阿和思忖道。
「說到一物剋一物,阿和的剋星又是誰呢?是萬春樓的花子?還是百川亭那可愛的女招待
惠子?」
玉松遞給阿和一杯冰清酒,故意說道。
「才沒這回事!我都是陪你去的。」阿和嚷著。玉松笑而不語,只是一個勁倒酒,兩人東
扯西聊,話題也越來越葷素不忌。
阿和手拿著玻璃杯,脹紅著臉。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室,鉅細靡遺交代了自己在日本跟同學一起去花街的事情,雖然那是
阿和唯一的經驗,而且他並不喜歡。
阿和喝得太兇太急,酒氣ㄧ上頭,搖搖晃晃地往後倒。玉松趕緊扶住他,但其實他自己也
已經快要支持不住,兩人東倒西歪地跌在房中一隅的榻榻米上
阿和醉酒以後話變得很多,動作也變得十分粗野。玉松正要轉身,阿和突然坐起身抓住了
玉松的手臂。
「我知道我的剋星是誰了!是松子!」
此時玉松的浴袍被扯歪,露出瘦削白皙的肩膀,驚愕地看著阿和。
但在爛醉的阿和的模糊惺忪視線中,他彷彿看到初見玉松著女裝時那個雌雄莫辨的女人
,香肩微露,一臉詫異地看著自己。
阿和心想自己果然又做夢了,就讓他在夢中放縱一次吧。
阿和傾身向前整個人撲倒在玉松身上,玉松的臉脹紅,酒醒了大半,他正準備要把阿和推
開,但阿和卻更加用力收緊手臂,嘴裡喃喃著說:「別走別走。」
玉松苦笑,輕拍著阿和的背,直到他發出規律的鼾聲。
阿和醒來時,玉松正坐在書桌前投餵透明箱中的褐色小蟲,他用的是肉。
阿和依稀記得自己喝醉又夢到玉松扮女裝時的樣子,而且在夢中他似乎跟女裝的玉松有肢
體接觸,他瞬間冷汗直流。
「我,我睡了多久?我應該沒幹什麼蠢事吧?」
我們,我們應該沒做什麼事吧? 其實這才是阿和恐懼的事情。
「沒什麼,只是一直抓著我叫我不要走而已,煩死了,甩都甩不掉。」
「只有這樣? 」
「接著你就開始打呼,我還擔心你隨時會吐我一身。」
「還好.......」
「怎麼?要不然你想還能有什麼事?」
「沒事沒事,對了,這蟲子竟然是肉食嗎?」阿和連忙轉移話題。
「算是變異吧,這種蟲本來吃茶葉,但我發現有一些竟然會吃肉,如果吃肉的群體能逐漸
大於吃茶葉的群體,也許就能減緩紅點病。茶園裡也有其他害蟲,吃肉的群體變多,也能
同時減少蠹蛾幼蟲。」
玉松看起來一點異樣都沒有,阿和也放心下來。
但接下來的日子,玉松看起來總是若有所思,阿和也感覺彼此之間好像多了一層不可戳破
的隔層,兩個人的來往之間多了幾分生疏。
玉松不再老是找阿和東奔西跑,有時候好幾天阿和都沒遇上他,接著又聽說了玉松已去了
外地考察茶樹品種,會離家幾週。
阿和逐漸上手製茶事務,玉松不在的時候,阿和便擔任起繁雜的製茶監督工作。
江家上下都喜歡他,江家老爺幾乎把他當成自己另一個兒子。
漸漸地,在工作上阿和也跟玉玫有了較多接觸。
玉玫溫柔沉靜,氣質出眾,說話輕柔和緩,和玉松完全不一樣。然而一說到玉松這個哥哥
,她還是滿是崇拜。雖然也對於哥哥的不羈感到困擾,甚至老是得夾在父子中間充當兩邊
的潤滑劑,但她還是非常佩服哥哥。
「阿兄有個神奇的力量,不管他做了什麼,你就是沒辦法真的討厭他!每個人都喜歡他。
」玉玫說,「我們只希望早日有個好女人來治治他,好好成家。話說回來,阿兄好像很聽
你的話啊!」
「我?」
「嗯,他很少有那麼親近的朋友,我注意到當你說他的時候,他總是會收斂點。」
「大概是恰巧吧!玉松可能不想讓我難堪罷了。」
「哈哈,阿爸也很喜歡你,如果你是女人就好了,這就解決所有事了。」玉玫突然俏皮地
對阿和眨了眨眼。
這反差讓阿和第一次注意到玉玫的可愛之處,如果是玉玫的話.......
然而玉松的臉突然又浮現在阿和腦海中,他閉上眼睛用力搖頭,想把那奇怪的念頭甩開,
但卻嚇到了玉玫。
「鐘桑!我開玩笑的!」
「啊! 沒事沒事,沒什麼。」
「鐘桑,晚點你有沒有空呢?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布莊」玉玫的臉微微泛紅。
「啊.....好的。對了,以後叫我阿和就好了。」鐘家做布料買賣,阿和對布料十分熟悉
。
「太好了!謝謝你阿和。 」玉玫綻開笑容。
幾週後,玉松終於回到家裡,玉玫和阿和在飯館替他洗塵。
阿和見到玉松心中莫名忐忑,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但他也說不上來自己做錯了什麼。
趁著玉玫暫時離席的空檔,玉松遞給阿和一盒子。
「給你的,收著。」玉松低頭喝酒,他感覺到之前沒有過的氛圍,看著突然變得活潑的妹
妹,聰敏如他,大概猜出了一二。
阿和放下筷子,正要打開盒子,卻被玉松制止。
「回去再看。」
阿和默默將盒子收起來。
「我不在的時候,你跟玉玫處的不錯。」玉松突然開口。
「.........玉松......我.......」
玉玫正好進來,解救了阿和。
「對了對了!等等我們去照相好不好!」回到餐桌上的玉玫興奮地說。
玉松和阿和都沒說話。
但過不久,玉松突然笑了出來,像是以前熟悉的玉松。
「走啊!難得我今天穿的那麼風流!」
「太好了!我們去春也像館吧!」玉玫拉著阿和的袖子說。
阿和陪笑著點點頭,外套口袋中的手捏緊了那盒子。
玉玫和玉松走在阿和前方,玉玫笑嘻嘻地湊在玉松耳邊說著悄悄話。
玉松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阿和。
阿和永遠無法忘記他當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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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拍的,就是這張照片,這是我們唯一的合照。玉玫......你阿婆在去相館的路上告
訴玉松我們正在準備婚事。」爺爺凝望著窗外。
「那玉松...呃...舅公後來怎麼了? 」 我克制著心中的激動追問。
爺爺沉默了很久,又喝了口茶,才繼續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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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和回家以後,迫不急待地打開盒子,盒子內躺著兩顆精美的袖扣還有一張字條。
字條上寫著:「凌晨一點倉庫見。」
阿和晚上急匆匆趕到倉庫,發現倉庫門半掩。推門進去,看見玉松頹坐在榻榻米上。
「這麼短的時間.......你對阿玫是真心的嗎?馬鹿野郎。」玉松冷冷地說。
「你聽我說......」
「你這懦弱的傢伙! 你早就計畫好了吧! 計畫當個駙馬爺! 」玉松的雙眼瞪大,滿是血絲
,像剛剛哭過。
「不是這樣!」
真的不是嗎? 阿和自己也不敢確定。
「我就問你一次,就一次。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你現在的夢中,出現的是玉玫還是松子呢? 你想睡的,到底是玉玫還是松子呢!」玉松
刻意在睡那個字加重了語氣,彷彿用最粗野的話就可以逼阿和說出實話。
玉松直勾勾地看著阿和,看進他的心裡最幽暗的那塊,那是阿和不能面對也不能承認的。
阿和被激怒了。
「聽好,我愛的是玉玫。松子根本不存在!玉松,你不是女人!你是江玉松,江家大少爺!
你不要再說這些奇怪的話了! 我要成家,我要立業! 所以我拜託你不要再擾亂我的人生
了! 」
此刻他不是那個溫柔的阿和,而是鐘家的少爺鐘雲和,對著江玉松發火。
「我明白了。失禮了。你走吧,祝你們幸福。」玉松低垂著頭坐著,喃喃說道。
阿和離開倉庫,眼淚瞬間止不住落下。
接下來幾個星期,玉松將自己關在倉庫裡,沒人知道他在裡面做什麼,女傭們發現食物好
幾天都沒動過。
等玉松再出現在人前時,瘦了一大圈。
玉玫很擔心哥哥,一直拜託阿和去跟哥哥談談,但阿和一直找理由逃避這件事,因為自己
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一天夜裡,江家老爺的喝斥聲響遍整個大宅。
「我要打死他!打死這不要臉的敗家子!」
阿和也被騷動吵醒,他趕緊穿上衣服查看,聽茶工們說有人跟老爺告密,說撞見少爺在城
裡的料亭跟男人睡在一起,幹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老早就說過少爺好那味.......」下人們竊竊私語著。
阿和心中一緊,連忙趕到前廳,玉玫在哭,其他人沒人敢阻止盛怒的老爺,阿和衝上
去一把抓住老爺高舉的枴杖。
老爺一看是一個外人,突然恢復了一點理智,對著地上的玉松說:
「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你高興去哪裡做什麼骯髒事我管不著,不要留在這裡把我的臉丟
光!」
老爺丟下拐杖,甩頭而去。
阿和連忙攙扶起倒在地上的玉松,玉玫指揮著人趕快去拿東西幫哥哥包紮。
玉松掛在阿和的肩膀上,他竟然還在笑。
「.....蟲子,蟲子培育出來了..紅點病有救了....可是阿和你看 ....不管我做了什麼.
.....都比不上.......傳宗接代......阿和,帶我回倉庫。」
阿和無法拒絕玉松,只好攙扶著包紮完畢的玉松來到倉庫前,本來阿和要跟著進去,卻被
玉松拒絕了。
「我要一個人靜一靜。」玉松悽慘地笑了笑,頭上的繃帶微微滲出血。
阿和心中雖然很不安但也只能回到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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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和的不安隔天就得到了證實。
他們發現玉松的屍體的時候,他整個人是翠綠色的,像是穿了一件綠色袍子。
走近一看,竟然是無數翠綠的小蟲子附著在玉松吊在半空的身體上,蟲子啃食了玉松的屍
體,在他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洞。
那些裝滿褐色蟲子的透明箱一個個翻倒在地,空空如也。
奇怪的是那些本來是深褐色的蟲子,竟然變成了帶著螢光的綠色,彷彿因為吃了酷愛綠色
的玉松的肉導致變異,但受過科學教育的阿和深知這不可能。
當茶工把玉松的身體解下時,巨量的蟲子化作一陣綠風從倉庫竄出。
江家大少爺酒後猝死的消息在鎮上傳開,有一些奇怪的流言傳出,但江家用財力權勢壓了
下來。
但悲劇卻一樁接著一樁。
首先江家老爺因獨子死亡打擊過大,一病不起,接著兩座茶廠失火。
阿和和玉玫在悲傷中倉促成婚,忙著處理茶廠事務。
新茶收成時,又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
茶工發現茶葉被叮咬的狀況比往年更甚,但不是紅點病,而是一塊一塊的核斑。
他們抓來咬葉子的蟲,阿和赫然發現那豈不是當時在玉松屍體上的那種蟲嗎!
玉松明明說他成功了,紅點病有解,這些蟲子不應該啃食葉子的,牠們不是肉食的蟲嗎?
阿和越想越覺得奇怪,看著被蟲叮咬過萎縮棕黃的茶葉,他不相信玉松說謊,玉松一定是
成功了,玉松......不可能傷害茶葉,這些蟲子.......
他阻止茶工將茶葉銷毀,決定親自炒焙這些難看的茶葉。
「你在做什麼?這些茶菁不能用了啊!」玉玫大驚失色。
但阿和只是揮著汗,不發一言。
茶葉製作完成,他仔細地泡開來。
眾人聞到一股淡淡蜜香瞬間擴散,鼓起勇氣入口以後,甘醇、滑順、完全不酸澀。
嚥下後舌尖到喉間湧起一股微微清涼及花果清香。
「這是......」大家都被這茶出乎意料之外的美味嚇呆了。
阿和彷彿看到玉松那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後來,這種茶葉開始風糜整個市場,大家都沒喝過這麼美味的茶,還給它起了一個優雅的
名字:東方美人。
江家迅速復興,玉玫接著懷孕,江家老爺死前緊握著阿和的手,感激涕零。
「我們江家真是靠你了啊! 」
阿和聽了心中卻滿是淒楚,玉松的臉浮現在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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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小綠葉蟬,就做不出東方美人茶,沒有東方美人茶,我們家族不可能有今天。」爺
爺一口飲盡杯中的茶。「但沒人知道這種綠色小蟲是怎麼來的,除了我。」
「在那時代,大家還不可能接受吧! 因此即使舅公付出那麼多....」我悠悠地說。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把話說明,但我們爺孫倆都很清楚。
「爺爺,你對阿婆是怎麼想的呢?」
「她幫我生了孩子,陪伴我一輩子,是一個無法挑剔的女人。」
「但她不是玉松?」我沒有問出口,感傷之餘,也為阿婆感到難過。
爺爺突然從病床旁的櫃子拿出一個盒子,遞給了我。
「聽說妳上個月結婚了,這個給妳吧。」我打開盒子一看,竟是一對古老的袖扣。
我上個月跟交往好幾年的對象結婚了,家裡沒有人來。
「這是舅公送給你的.......」.
「時代不同了啊!玉松如果是生在現在,大概能得到幸福吧!」爺爺嘆了口氣,氣力用盡似
地躺回病床。
「再幫我泡一壺茶。」爺爺氣若游絲地說。
三天後,爺爺就過世了,手中緊抓著那相框。
火化那天,一隻翠綠色的小綠葉蟬飛到爺的遺照上,停了下來久久沒有飛去。
大家都覺得很奇怪,這小蟲通常只在茶園出沒。
開車回家的時候,我深感自己身在這時代是一件多幸運的事。
「妳在想什麼?」妻子不解地問。
於是我慢慢地道出有關我們爺爺,有關舅公以及東方美人茶背後的故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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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純屬虛構的故事,跟實際人事物無關,只是自己愛喝這種茶。
算是另一篇台灣風情的故事。
小綠葉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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