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素把人逮回來時,我趁機瞥了眼流浪漢的脖側,沒有任何特殊紋路。
他不是霖要找的人。
換句話說,這人可能只是一個在沙漠裡亂晃,命大沒死,又在牆上刻字的瘋子而已。
但蒼素不這麼認為,他用身高優勢壓著人,五指指尖微嵌進對方脆弱的肩頸,似逗弄獵物
般哄道:「來,把你剛剛說的再說一次……慢慢說,不要急。」
那人抖得像篩糠,我幾乎分不出他是在發抖,還是在點頭。
「之之之、之……」他蜷著手指,低頭看向腳邊,驚惶之色一分一秒加劇,彷彿腳下是即
將吞噬他的流沙,「我們在之、之字世……界裡,下面、下面長一樣,為什麼一樣……」
什麼之字?什麼下面?
我看了蒼素一眼,示意他稍微鬆手,別再造成人更大壓力。他明明有收到我的暗示,卻惡
意裝瞎,梁哥看不下去,垂在身側的長指微動,一條靈絲刺入眼前人額心。
「放手。」梁不問聲音肅冷,抬眼對上蒼素,「讓他說完。」
蒼素彎起眼,沒移開手。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會掐斷手中人脖子,流浪漢將成為無名的犧
牲者,葬送在水火不容的兩人之間。
幸好,這只是我多慮。下秒,蒼素呵笑一聲,難得配合地放開人。
有靈絲穩固心神,對方臉色不再像方才一樣焦慮,一種不知身處而地的茫然取而代之。
「我……我在哪?」他從乾涸的喉裡擠出字。
「錦沙城。」梁哥回。
「這裡,流放地……這是哪一天……」他環顧四周,辨認出所在位置後,忽然瞠大眼,撲
身向前抓住梁哥衣襟,「有沒有下雨?最近下雨了嗎?」
眼見他的精神狀態急速惡化,我正要開口回答,梁哥卻抬手制止我。
梁不問佇立原地,絲毫不受對方激動的情緒影響,語氣一貫平穩,「我們一個問題一個問
題來。你先說,之字世界是什麼?」
「之字是……」對方愕然,目光在汗濕的髪後閃躲,「我、我……忘了。」
蒼素嗤諷,「你剛剛不是這樣說的。」
「我忘了我剛剛說了什麼……」他越說越小聲,「找我沒用,我、我就是個廢人……」
「你還活在這裡,代表你還有用。」梁不問指掐靈絲,接話:「你忘了的事,我幫你記得
。你說,下面長一樣。我再問一次,之字世界是什麼?」
對方咬緊下唇,思索片刻,依然搖頭。
「你是不願意講,還是不能講?」我琢磨著他的反應,聯想到溫昭以前也常對我緘口不言
,「是不能講吧?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近似於天機不可洩漏?」
「哦,這我聽溫昭提過。」蒼素無所謂地哂笑,「聽多會早死。拜託,早死……能不能活
到明天才是問題,誰在乎早死?」
「什麼,聽多會早死?」我倒吸一口氣,竟萌生被欺騙的感覺,「那溫昭當初應該多講一
點啊!可惡,是不是他故意不讓我聽,我才會一口氣吊了幾百年?」
「大人,您就算聽了,基本上也沒影響。無窮大數減一百還是無窮大。」
我打算告訴蒼素積沙成塔的概念,看看如果拿幾百台念佛機把溫昭的話錄下來,會是我命
硬還是念佛機命硬。但這短暫的偽數學思辨很快就迎來散場,因為梁哥不願再聽廢話。
「你不講,錦沙注定走向滅亡,你講了,事情或許還有轉機。」靈絲筆直剔透,風起時亦
無晃動,梁不問平靜開口:「不用顧忌我們,請說。」
流浪漢的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游移,試圖用否定的眼神動搖我們的決定。
他低聲警告,上個聽完的人發瘋死了,我們聽了也無法改變什麼,不要重蹈覆徹。我跟他
說發瘋這件事我熟悉,不會死,放心,你看得出來我們這裡有幾個人瘋了嗎?
他最後說不過我,只好放棄堅持。果然世上沒多少人能承受得住我的已讀亂回。
「你們知道登天階跟入地崖嗎?」他看我們點頭,接著說:「薩果告訴我們,在流放地待
下去是死路一條。唯一逃脫的可能是跳進禁河,去到另條人界時空……」
之字世界理論,簡單來說,他認為世界是「之」字型的。
「之」字中間斜線是我們現在身處的人界,如果能透過登天階向上,就能踏上匯聚天道的
上層平面,而透過入地崖向下,則會通到俗稱地界的下層平面。
這之字是立體的,就像用糖霜反覆在同位置擠出之字,忽略最上面的點不看,最終會形成
三個平面。我以為匯聚天道的「核」是一個點,但若照這說法聽來,它更像是一個平臺。
登天階上跟入地崖下都不存在時間概念,而處在人界的我們,其實是在其中一條時間線上
。多條線併成一平面,這是人界真正樣貌,而我們這條線和其他條線不會互相干涉。
其中,禁河是唯一例外。
它是穿梭在這些線中的引子,比起「河」,它更像一道「門」,但無法確定門後通去哪。
「所以說……」流浪漢看我們毫無反應,想了想,蹲下身,用手指在沙地上畫出三條線。
______________ 登天階上
______________ 人界
______________ 入地崖下
「有聽說過登天階和入地崖的人,可能會覺得世界是長這樣。但其實不是。」他一邊解釋
,一邊又畫了另個圖形,「人界不唯一,它們是很多條時間起點不同的平行線。」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登天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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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人界
/ / / / /
/ / / / /
/____ /____ /____ /____ /______ 入地崖下
他指著下面這張圖說:「所以,這世界,其實更像這個模樣。」
——平行時空。
這在錦沙覆滅前還未出現的名詞,在數千年後已是人們都能接受的概念。然而,就算現代
人相信平行時空,登天階和入地崖這兩地點對人們來說也太過虛幻。
一消一長下,再沒有人拼湊出世界的真實樣貌。
「所以你跳過河了?」梁哥問:「你原本不是這條時間線上的人?」
「我……對、對,我跳過了。我應該,有……」他眼神左右飄移,「我猜我跳過了。」
我指指流浪漢衣袖,附和他的話:「你衣服上有流時金,八成是跳過河沒錯。說得這麼不
確定,你記憶有缺?」
他用力眨兩下眼,甩了甩頭,語氣虛浮,彷彿剛經歷一場浩劫,「可能有,我不確定。我
在好久、好久以前……剛來流放地時,遇到薩果。不想死,跳河似乎是唯一選擇。」
他再三強調,他的記憶或許有錯,但梁哥表示沒關係,記得任何事都能說。
「我第一次跳河,似乎是……回到了我被判刑的前幾天。」他輕輕敲著自己太陽穴,低頭
閉著眼,「我還在家。對,我還沒被判刑。只要我沒被判刑,一切就沒事了。」
我問:「你犯了哪條王法,才被判來流放地?」
「太多條,不記得了。我第一次跳河後,想著只要搶先祭霖一步,先潛逃出城,就不會落
到被流放的境地。我塞了一筆錢給商隊,混在貨物堆中,出了錦沙城……」
梁哥觀察他的表情,先一步下完結語,「但後來,你還是被霖逮到了。」
「對……」流浪漢眉頭深鎖,不解地望向我們,「我不知道,為什麼商隊後來還會被霖攔
下來?為什麼就這麼湊巧,我逃不出她的掌心?」
梁不問沒有回應他的情緒,只根據脈絡接話:「於是你再度被判刑,又回到流放地。」
「對。然後我又跳了一次河,再度回到差不多的時間點。我試了各種方法,想讓自己不至
於成為流放地裡的罪囚,但沒有一次成功。我開始想,會不會……」
「會不會,薩果說的是錯的,根本沒有什麼多條時間線?」
他瞳孔顫動,聲音嘶啞,像隨時要氣絕旱地的殘弱動物,「人界其實是一個圓,我是從未
來跳回過去,而非到達一個全新世界。無論我怎麼掙扎,未來都不會改變。」
「你就沒考慮過,乾脆去死好了?」蒼素打了個呵欠,事不關己地說:「如果重來幾次都
一樣,那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是……」他垂下眼皮,「所以,忘記到了哪一次,我決定不再跳河。」
「我又一次被帶到流放地。走過大漠時,我還抬頭看了眼太陽的方向,心想,真好啊,這
是最後一次了。死就死吧,不斷重複一段無法改變的人生,也沒什麼意思。」
他聽說,在流放地的人,平均餘命是三個月。
這裡糧食不足,日夜溫差驚人,又沒足夠衣被能夠保暖。更何況,資源不足不是唯一問題
,流放地的人是免費勞力,錦沙城民不願意做的活,全都會落到他們身上。
「我一整天下來腰痠背痛,吃不好,睡不好,夜裡還會有毒蟲子想咬人。祭霖軍看我們不
順眼,對他們來說,我們早點死一死也省事……」
他回想到這,慘然一笑,「我原本想,應該一個月內就會死了。沒料到過了幾天,錦沙居
然下起紅雨,這雨一下,地裡就有東西孵出來。你說,天要絕錦沙,是不是輕而易舉?」
雖然霖說沙漠底下什麼都有,但就目前資訊來看,沙子下除了沙蜃,其餘最可疑的莫過於
梁哥看到的黑卵。沙漠不該有表面黏稠的群聚卵。我活數百年,也沒聽說過這種生物。
未知的威脅讓人難以放心,我追問:「你還記得從地裡孵化的生物長怎樣嗎?」
「我應該要記得,但實際上……」
他沉吟片刻,搖頭,「我不太能形容。我覺得牠們像蟲,很多蟲,但那些蟲又像是……該
怎麼說,是同一個體?一如蟻群,獨立看每隻螞蟻就少了什麼,要整窩蟻群才算完整。」
這描述……怎麼感覺,好像在某人身上似曾相識?
我轉頭看向蒼素,他聳聳肩,回我一個散漫的笑,「我知道他在說什麼。那八成是從地界
來的東西,你們在局裡有遇上過嗎?」
蒼素這麼一問,我才想起上回梁不問和我提起黑卵時,他並不在場。而在我要補充黑卵資
訊給他前,梁哥率先開口,告知在沙地裡看見黑卵一事。
「群聚的黑卵?」蒼素被勾起好奇心,他瞇眼想了會,說:「可能是『長脊』,某種像魚
、像蛇,又像巨型海葵的生物……有毒,但不太好吃。」
最後一句完全是不必要的資訊,聽起來就不好吃好嗎?
我壓下內心吐嘈,問他:「這我聽都沒聽過這種東西,你怎麼認得?」
「剛說了嘛,是從地界來的。」
蒼素金眸一眨,笑了笑,取巧地避過問題,「禍鳥世代居於入地崖旁,多少聽過地界的事
,知道也合理?這禁河八成是循環河,流過天人地三界,才能把地界的生物帶出來。」
我直覺認為蒼素在隱瞞一些事,但不及追問,就聽梁哥開口:「下了雨,沙裡生物孵化,
然後呢?不明生物孵化只是第一步,你話還沒說完。」
流浪漢點頭,「對、對……沒錯,這只是開端。自從下雨後,所有事都失控了。」
首先,如果蒼素說得沒錯,這場紅雨導致了群聚的長脊孵化。
長脊是肉食性生物,集體孵化時,狀況堪比有毒的蝗蟲過境。牠不只攻擊在流放地的人,
同時也威脅錦沙城民。結果,好不容易從旱災中稍作修整,錦沙城就迎來更恐怖的威脅。
「為此,錦沙城築起了火牆。」對方回憶,「那蟲子什麼都不怕,就只怕火。我不知道火
牆是怎麼產生的,總之,火光圍繞在錦沙城外,日夜不熄……」
聽他講法,火牆並無燃料,是憑空而起的烈火。多半是有修者用了五行,才有辦法讓火牆
延燒數日。
修五行的人一般會想辦法精進兩個面向,一是術法的持續時長,二是瞬間強度。能夠讓圍
城火勢延燒數日,不說是修界頂尖人物,也已經是有頭有臉的角色。
但在我印象中,錦沙城除了我,並沒出現過這樣的人。
那場火,多半出自我手中。
所以後來,我因為冤煞侵擾,讓火勢失控了嗎?
前因後果在心中隱隱成形,但對方話還沒說完:「那群蟲子進不了城,路面上找不到東西
吃,牠們便往沙底下鑽。」
「之後,地震越來越頻繁。隨地震而來的還有沙塵暴,偶爾荒漠裡會出現一根沒見過的軟
管,軟管出現的地方,馬上就會陷入風暴中。」
他沒有明講軟管是什麼,但就之前查的資訊來看,那應該是類似沙蜃的呼吸管。
沙蜃原先活動量極低,因為被長脊攻擊,所以才頻繁移動,甚至吐出沙暴。
「我覺得我大概是快瘋了,有好幾次,我好像……好像在那些沙暴中,看到過世的親人。
」他呼吸逐漸急促,焦慮地咬起手指甲,「怎麼可能呢?我不、不懂啊……」
流浪漢回憶至此,接下來的話,就再也沒一段能稱得上完整。
我看看蒼素,又看看梁哥,明明靈絲還控著對方,他怎麼又歇斯底里起來了?
「天機不可洩漏,是不是不只聽的人有影響,對講的人也有影響?」我問。
「他怎麼那麼快就瘋?」蒼素露出嫌棄的表情,「原本還想問他,他剛剛提的薩果是不是
霖要找的人,這下沒得問啦。」
「於是我,如果潛進、進王城,說,不定就可、那場雨……」對方還在喃喃不止。
我忍不住皺眉。太混亂了,真的聽不懂。
看這態勢,就算再聽下去,也無法得出更多線索。
我想問梁哥要不要乾脆放了他,但梁不問卻忽然扯緊靈絲,沉默許久後,拋出一句冰涼質
問:「長脊破土時,你人在流放地,是怎麼逃過死劫?」
「荒郊野外,放眼所見的遮蔽物都不堪用。你如何活到看見火牆升起?」
一聽見這兩道問題,原先還低頭呢喃的人,剎那陷入靜默。
半晌後,他歪著頭,抬起乾瘦的脖子,像抬起一根枯槁枝枒。
「竊天意者早死,聰明人,也會早死……」
他混濁的眼直視梁不問,頭越來越斜,折成不合理的角度後,勾起嘴歪笑,「你們得到需
要的資訊了。假裝沒發現,放我走……這樣,不是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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