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漢的頸椎能折成那種角度,儼然已非常人。
我認為他來意不善,出手就要攻擊,梁哥卻用眼神制止了我。靈絲沒斷,對方不可能掀起
什麼風浪,就算他詭異再姿態,看在梁不問眼中也只是乏力的恐嚇。
半晌,流浪漢啞著聲,拋出各退一步的邀請,「放我走吧。」
他見梁不問沒有反應,又補充:「我剛剛說的都是事實,之字理論也是真的。你們若不信
,可以去問流放地其他人,他們也都聽薩果講過這件事。」
梁哥沉默幾秒,「薩果是誰?你為什麼相信他講的話?」
「他是會將一切匡扶回正道的人。」流浪漢的笑聲漫著死氣,雙目濁色如缺氧泥沼,言談
間披露政治傾向,「妖后上位,錦沙才淪落至此……只有他能逆轉頹勢。」
在我聽來,這位衣衫襤褸的人不僅立場和沙后相左,還是個偏激者。
艾齊幽並沒有如他所述這般不堪,就過去觀察,她算是治理有方。只是,錦沙受舊王黨統
理多年,早已是株爛根老木,就算沙后清明有道,要隻手回天也非易事。
對方言語偏頗,我認為已沒有必要再聽。但梁不問不是我,旁人喜怒進不了他的心,所有
偏見都被濾在心門之外,連我都聽不出有哪些話會被他採信。
「那麼,」靈絲鋒利,梁不問緊盯對方,沉聲問:「薩果在哪?」
剛剛蒼素也想問這題。照目前狀況聽來,薩果和沙后勢不兩立,同時又身懷不少訊息,他
很有可能就是霖要找的,脖側有菱形紋身的人。
然而,眼前人貌似只是單方面接收指令,他會知道薩果去向嗎?
我心底疑慮未解,卻見流浪漢揚起笑容,暗紅色的嘴角越張越開。這讓我想到熱帶林裡過
分成熟的果實,被蚊蠅寄生,表皮開裂,終將成為一灘腐爛的腥臭。
他笑得極不協調,用啞得難聽的嗓音說:「我就是薩果……」
話一落,在我身後,殺意如刃襲來。
我全身寒毛豎起,意識還沒跟上,身體已做出反應。挪步當下,凌厲風刃堪堪切過我的臉
側,幾毫秒間削落數根髮絲,直往自稱薩果的流浪漢襲去。
疾風無色,如憑空成形的鍘刀,斬斷未盡話語。霎那間,釘住流浪漢的靈絲斷裂,他的頭
顱離開身軀,被風勢帶往空中轉了兩圈,五官朝地落上沙面。
頸首切口平直,卻沒有半滴鮮血濺出。
詭異的黑色液體取代紅血,源源不絕地自他斷裂的頸椎湧出。流浪漢的身軀沒有倒下,他
像一柱直立活水,用毒液灌溉無邊黃沙。
動手的不是梁不問。他瞥了眼被風刃削斷的靈絲,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出的手。
梁不問很冷靜,倒是我,心底的火一下就燒上來了。
顧不得一秒屍首分離的流浪漢,我回頭怒瞪蒼素,「你到底是想殺誰!」
「大人,您沒這麼容易死。這不是還好好的嗎,手腳健在呢。」
蒼素笑吟吟地彎起金瞳,從我身後往薩果走近。他細細端詳還在冒黑水的屍身,邊看邊說
:「我有點聽不下去他的廢話,所以決定讓他安靜了。你們別介意啊。」
雖然蒼素說的是「你們別介意」,但事實上,他的視線只看往梁不問。
無頭屍身籠罩著謎樣氣息,蒼素卻沒把它當一回事。他在屍體前轉身,看向梁不問,又刻
意瞄了眼沙地上斷裂的靈絲,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我再次意識到,他這風刃一斬,不只斷了薩果的頭,也同時斷了梁不問套出更多資訊的機
會。或許蒼素不是真想殺人,他是針對梁不問,不打算讓他繼續用控靈掌握局面。
當然,也可能只是他和梁哥不對盤,一時玩心大起,藉口干擾。
沙地裡旱風吹起,燒灼皮膚。我們三人的狀態像一顆逐漸膨脹的氣球,隨時處在爆炸邊緣
,只要再熱一些,或是來一句鋒利話語,和平的假象就會不復存在。
梁不問出口從無戲言,他之前就說過,他知道蒼素想殺他。
問題是,蒼素什麼時候會動手?
我心中忐忑,擔憂地看向梁哥,卻也不敢冒然打破沉默。
梁哥不可能沒有意識到蒼素的惡意,但他沒有生氣。至少,我從他的表情中,沒有看到一
點慍怒。面對挑釁,他依然沉穩,周遭溫度隨時間漸升,他的情緒卻始終如一。
他掃了一眼自己指尖,再抬眸,眼底波瀾不顯,只有接近虛無的寂靜。
我赫然憶起他在酒館內對我說的話。
——梁絕能辦到的事,我也能辦到。
這個瞬間,梁不問身後沒有終年白雪,我卻感覺這熱浪蒸騰之地被霜華掩蓋,白里之內,
皆是不見生機的冰天雪地。放眼沒有草木,沒有活物,丁點溫血都會凍成晶石。
我無法想像,人怎麼有辦法孤身活在這種絕境?
梁家人身上有太多我不能理解的事。這些小事一件件疊加,最終成為我和他們的差距。
就像現在,當我對蒼素怒罵出聲時,梁不問隻字未言。他手中靈絲直連魂相,斷裂時堪比
心上被刺一刀,但他連眉頭都沒皺。
他淡淡看了蒼素一眼,抬手剎那,白絲燃起流火,一線華光劃開熱空!
我倒吸口氣,以為他是決定要和蒼素正式決裂,卻見靈絲越過蒼素耳側,刺入無頭屍身中
,從頭到尾沒有碰到蒼素。
流火纏上屍身,轉眼熾盛。不明的黑色液體像是汽油一類的助燃物質,讓烈火從斷頸處往
下延燒,不過幾秒,無頭屍身便化為一把直立火炬。
那具屍體明明沒了頭,卻能發出非人的尖叫,聽起來像千萬隻胡蜂在耳邊嗡鳴。
它的肢體流出黑水,在火灼中曲成異樣角度,乍看如胡亂拼湊的枯枝。直覺告訴我要儘速
遠離它,但離它最近的蒼素卻無動於衷。此時此刻,蒼素甚至斂下眼睫,淺淺勾起唇角。
火光明滅,映上蒼素側臉,殺意散作虛煙,懸浮在他泛金的瞳眸中。
他拍起手,眼中讚賞,卻也流露計謀失算的惋惜。
「不愧為梁家人,真沉得住氣。」
蒼素轉頭看向我,忽爾漾起笑,語氣誠懇地問:「大人,您認為一個人有多少機率,能同
時成為很不幸,卻又很幸運的人?」
我一時間沒抓到他為什麼會丟出這句,但蒼素也不是真有興趣聽我的答案。
他慨然一笑,細碎的笑聲散在風中,「您大概不清楚,我很嫉妒您啊!」
下秒,他身後火勢暴起,無頭屍體的脊椎忽地拔高,好幾條深黑色觸手從屍體的頸椎斷裂
面伸出。我想到蒼素先前形容的長脊,這東西宛如陸地上的海葵,光看外表就不討喜。
蒼素在觸手碰觸到他之前,原地散作蟲堆,鑽入沙層往梁不問竄去。我一瞬間想阻止他,
但馬上發覺不對,此刻我該提防的,並不是蒼素!
熟悉的異樣感從腳下襲來,我急忙退離原地,下秒便見鏡符紋路從我方才所站地點浮現。
同時,蒼素從沙面下移動到梁哥身後,當他重聚人形時,正好擋下一道襲向梁不問後心的
紫藍電光。這時間掐得分秒不差,蒼素忍不住大笑,笑中毫不掩飾嘲諷之情。
他甚至出言調侃:「家主,你這攻擊速度不行啊,雷法不是也挺看重速度的嗎?」
雖說禍鳥天性善於攻心,但我認為,蒼素有時說話並無任何的戰略考量,他就只是嘴賤而
已。不過,嘴賤是一回事,蒼素能力確實不容小覷。
他的右手上現在睜著一整排細密眼珠,它們埋在肉裡快速轉動,我遠遠看著就不想接近。
蘇白皇在入局前就在蒼素身上吃過一次虧,但禍鳥出手時機太狡詐,要不上當實在困難。
受禍鳥影響,蘇白皇身上九冥鹿特性出現破綻,從完全隱身的狀態轉為半透明狀。他站在
蒼素前方約五尺位置,話裡難辨情緒:「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不知道,看心情?」
蒼素聳聳肩,語氣彷彿只是在回答今晚要吃什麼,「感謝合作邀約。如果等等你沒死,我
再來思考要不要幫你……總之,千萬別死了啊!」
語畢,蒼素掐指凝風。
儘管態度輕挑,蒼素真要動手也不會放水,蘇白皇顯然清楚這點。
雖然我很想知道蘇白皇究竟是何時找上蒼素,也想繼續關注他們那邊的戰況,但其實我無
暇分心。我有其他該處理的難題。
避開第一波符咒埋伏後,我立刻進入警戒狀態,果不其然,蘇白湘下秒便出現在我的視線
裡。入局前就已經中過一次鏡符,如果再上當,就算最後沒事,梁不問也會在心底嘆氣。
不行,我要捍衛一下自己智商!
剛剛蘇白湘能憑空出現,應該是用了隱身符一類的符咒。這類符咒無法在快速移動時使用
,只要我追好她的動向,就不太可能再落入鏡符的坑……
然而,就在我信誓旦旦,覺得這次一定不會凸槌的時候,一道身影卻從我眼角閃過。我心
下一驚,發現自己太過專注於蘇白湘,下意識認為其他人都構不成威脅。
雖然蘇家兄妹確實是最需要提防的人,但是,這次蘇家不只有他們兩人入局。
我連頭都沒轉,一抬手,指向那道身影晃過的方向。
這個霎那,我想起自己現在已經是取回半心的狀態。
化靈一出世便站在常人難以匹敵的高度,我隨手運起的五行,對一般修者來說就是能取命
的危機。但我已經收不了手,腦中閃過這些念頭時,一切都晚了。
一道火龍自指尖竄出,眨眼撲向那位我連名字都不確定的身影。
尖銳慘嚎自火中傳開,是女生的聲音。
「瑩瑩!」蘇白湘驚呼。
有賴於蘇白湘喊的這一聲,我想起眼前這一團火人是誰了。
當初在生死局前有一道虛牆,蘇家派了五個人守在那裡。蘇瑩瑩是其中一位,聽梁不問說
,她是黑馬那一輩的才女——眼前這全身著火的人,如果沒死在這,未來能有多少發展?
我不知道。
在天眼下,萬物皆如螻蟻。
我沒有鬆下對蘇白湘的戒備,雖然內心對蘇瑩瑩感到抱歉,但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進
了這場生死局,本來就是凶多吉少,我又有多少餘力對敵人留手?
我深吸口氣,整理好心情,準備凝神應對蘇白湘下一波攻擊。然而,理應在火龍中化灰的
蘇瑩瑩居然沒有倒下。她的眼皮被燒融,眼中怒火比燃身烈焰還駭人。
我從她的眼中,看到斬不斷的因果循環。
火舌纏身,蘇瑩瑩卻恍若未覺,她張開焦黑的唇,費盡力氣咬出一字:「借——」
借符。
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腳側不知何時被貼了一張黃符。
借符能在極短時間內,一次性竊取對手能力。雖然不算稀有的符,但不是那麼常用,因為
時效短得不合理,對施符者消耗也大,總體來說並不划算。
但當蘇瑩瑩喊出「借」時,幾乎在那個當下,我就知道她想借什麼了。
她冒著身殞的風險,就是為了在我身上貼到這張符。
須臾間,烏雲掩日,大雨自天傾盆。
雲頂之上似有紅河藏身,短短一秒,河水盡數化雨墜落。
梁不問揚眸望天,當下決定收回靈絲,放棄和不知道是薩果還是長脊的生物對抗,迅速移
動到我身邊。
我剛還在想,梁哥怎麼和那生物僵持這麼久,如今一看,那根本不是「一個」生物。
降雨過程不過幾秒,烏雲散去後,沙面下傳來讓人心冷的破殼聲。
那具無頭屍身跪了下來,發出宛如群蟲鼓翅的低笑。他焦黑的四肢插入濕沙,模樣像和黃
沙下某種存在相連,而他殘破的生命,也在回歸群體後得到延續。
我以為這場混戰會在雨停後進入第二階段,然而實際狀況恰恰相反。
除了那具無頭屍身外,現在,沒有人發出聲音。不論是蘇家人還是我們,此刻不約而同止
戰,齊齊望向錦沙城。
城牆之上,站著兩個人。
站在前方的是沙后艾齊幽,她身著紫紗,遠眺在黃沙中的我們。沙后身姿婀娜,眉間幽思
難散,我忽然想起,艾齊幽其實是生性平和之人,不愛爭鬥,平時也不願出風頭。
相較於沙后的柔,站在她右後方的人,氣質便顯得冰冷銳利。
乍看下,我以為她是霖,但再細看便察覺是不同人。對方比霖更中性,雖然垂著眉眼,但
一身冰渣般的冷意卻能越過大漠,讓遠在流放地的我們不得不認真以待。
「他是……」我艱難地咽下口水,發現對方和我預料得不同,「祭。」
祭往前輕跨一步,站到沙后前方,如主持一場隆重祭儀,緩緩抬眼。
他的左眼是沉靜的海藍,右眼卻泛著翠綠光芒,萬中無一的異色瞳。我想到梁不問在酒館
時說過的話,沒有留名史書,可能只是他無心於此。
不可否認,每個時代裡,都會有出格的天才。
祭站在城牆上,如精緻雕刻的偶尊,雙掌各自併攏再彎成瓢狀,從左右合起,將我們框進
手心。頓時,我感覺自己像被裝進了一顆水晶球中,成為施術者的掌中玩物。
與此同時,一條靈絲刺入我的後頸。我的視力被控靈奪去,眼前陷入無邊漆黑。
梁不問溫沉地說:「青玉,閉眼。」
他的動作不慢,但我其實早就感覺到了。
我知道,在祭和沙后身後,還站著第三個人。
黑暗中,我聽到火光竄起的聲響,驚天烈火環繞錦沙,圍成一圈難進亦難出的火牢。
——啊,果然是這樣。
火果然是我放的。
明明早就知道結果,但當最後一點僥倖的機會都被抹滅,我仍舊覺得痛。
簡單的呼吸變得越發困難,在急促的吸吐中,我感覺自己陷入缺氧狀態。梁哥早已抽回靈
絲,但我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現在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連蘇家人都沒有動靜?
「青玉,要想辦法醒來……拜託了。」
徹底昏迷前,梁不問的懇求,是我最後聽到的聲音。
朦朦朧朧中,我抬起沉重的眼皮。
寒意襲來,我癱坐在石牆邊,搞不清處自己現在身處何地。身上衣物濕透了,一點保暖效
果都沒有。牢籠般的氛圍,手上還有金屬鐐銬,有一瞬間,我懷疑自己回到了溫家地牢。
但我很快就發現不是。
牆邊擺的火燭是正常焰色,和溫家常用的青火不同。和溫家地牢相比,這裡牆角擺放的器
具多了些,環境也更加髒亂。
所以,這裡到底是哪?
我想要起身查探四周,沒想到才一拉扯肌肉,就痛到差點叫出聲。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身體這麼虛弱,連站都站不起來?
我往被麻布蓋住的雙腳一看,不知為何,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
我想,我大概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了。
深吸一口氣,我掀開麻布。
忽略佈滿瘀痕的左腿不看,我的右腿位置,如今已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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