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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鬼遊戲
26.
「欸,李康樂,你覺得那天昌狗學長在舊校舍說的話是真的嗎?」
自從社團迎新又過了一個星期,不知不覺又到了禮拜五,最後一節課是固定的社團時間。
蕭正義每天都惴惴不安,眼見社課來臨,終於忍不住向李康樂發出求救信號。
「哪一句話?學長那天說的屁話算起來不只十句吧?」李康樂看著蕭正義被嚇得沒有血色的
認真臉龐,忍不住調侃。
「哎呀不是,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他說的鬼物語故事。」蕭正義細細的眉毛絞在一起,
哭喪著臉。
「我們之中有混著不是人的東西?」李康樂回憶那天的場景,每個人說的故事都很詭異。
但是裝神弄鬼的遊戲嘛,不就是氣氛而已。
「你不是看得見嗎?你有發現誰不是人嗎?」蕭正義一屁股坐在前面的位置,兩手靠在李康
樂的桌上,索性不得到滿意的答案就賴著不走了。
「喔。」李康樂心不在焉。他正忙著呢,他把一周省吃儉用留下來的銅板全部攤在桌上,
一個個的分類細數,再用小本子記下來,哪一部分要用來買禮物給表叔表嬸,剩下的是去
探望黃文祥時要買食物的基金。
「每一個人都有嫌疑不是嗎?」把蕭正義的手臂抬起來,將被壓住的十元硬幣撥出來,李
康樂不是很想理他。
「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也能感覺,那天的房間裡有奇怪的目光,是鬼,鬼才會散發出來
的氣息,祂靠得離我們很近,如果不是我們其中的一員,就是那個房間裡真的有住著奇怪
的東西。」
「今天社課不是還要去那裏?你去把這個問題拿去問所有人一遍,也許那個「鬼」就會告
訴你。」
把算好的銅板都推進錢包裡。「四點了。」李康樂看了一眼手表。「走吧。」背起書包拍
拍蕭正義的肩膀表示安慰。「社團時間到了,頂多一個星期一個小時,這學期混過去下學
期就能申請轉社了。」
夕陽西下,把天空和就校舍都染成了紅色。李康樂和蕭正義才剛到就見到小甜學姊懷裡抱
著一塊板子和一個白瓷小碟,旁邊阿峰師笑吟吟的,看著昌狗和金剛狼正拿著樹枝當作光
劍互相在比劃。
「嗨,康樂和正義來了阿,剩下三個小女生了。」小甜學姊揚手熱情的打招呼,板子在陽
光下閃耀,上面有很多數字和注音符號。
「學姊,那是什麼東西?」蕭正義怯怯指著奇怪的板子,明知故問,就想確定那不是自己
擔心的東西。
「碟仙板阿。」小甜學姊講得理所當然,好像手上拿著就只是一杯珍奶一樣稀鬆平常。
「碟……碟仙?那不是招魂嗎?」蕭正義開始結巴。
「恩哼。」小甜學姊點點頭,親切的望著望著嚇傻的學弟,興致盎然。
「蕭正義膽小鬼啦!」不知何時劉彩芸、齊文和柳靖榕也到了,在蕭正義後面嘻嘻哈哈。
「看來九個人都到齊了阿,我們出發吧。」阿峰師拍拍手,導遊一樣把大家都集合。「第
一節社課我們決定了要給大家一個震撼教育,碟仙是和靈體接觸的入門款。我知道大家剛
入社都有些半信半疑,或是害怕或是期待,今天我們就來用行動來證明,這個世界不可解
釋的神秘事件有很多,見鬼只是其中之一。」
「學弟妹們不用害怕,不相信的話也不用不敢說出來,靈研社的大家都很有科學精神,也
有像你們學長一樣入社三年仍舊鐵齒的人。」昌狗扔掉手裡的樹枝,拍著胸脯說道。
「是阿,就像學問一樣,每個人的經歷都不一樣,對事件的解讀也不盡相同,這就是靈研
社有趣的地方,我們追求也製造衝突,所有人都有表達見解的自由,算是跳脫舒適圈的一
種。」阿峰師補充。
「可是我在舒適圈過得很舒服……」蕭正義嘀咕。
「縮頭烏龜。」劉彩芸踩了一下他的腳。
九個人陸陸續續走進紅色的建築,進入昏暗的房間,窗戶照進來的斜陽,只夠把空氣中的
灰塵照亮。
「開始吧。」
大家又圍圍坐成一圈,手指放在一個畫著紅色箭頭的白瓷骨董碟子上,下面壓著小甜學姊
精心製作的紙板,周圍擺滿了白色的蠟燭還有三炷香,將夏天的夜晚都點燃。
「是不是有點熱啊。」金剛狼把制服襯衫脫下來揉成一團丟在地上,身上剩下被汗水浸溼
的吊嘎,緊緊貼在肉上看起來非常不舒服。
「真的很熱,這房間的窗戶不知道能不能開。」柳靖榕一邊用手飛快的在臉上扇,兩頰紅
得像顆蘋果。
「等一下碟仙請來就會涼了。」昌狗嘻皮笑臉。
「下一次可不可以帶手電筒?比較不會製造空氣汙染。」齊文不冷不熱的建議。
「碟仙碟仙請出來,碟仙碟先請出來。」一干人把手指放在碟子上,一口同聲唸出招喚的
咒語,溫熱的氣溫把聲音都變得黏膩不清。
「碟仙碟仙……咦?」
很快的,所有人都感覺到碟子的動靜,輕飄飄的旋轉起來,彷彿緩緩長出生命。
「動了動了。」柳靖榕掩著嘴驚叫。
「真是太酷了。」齊文用一貫陰沉的嗓音感嘆。
李康樂看著越抖越厲害的蕭正義,擔心下一秒他就要昏倒過去。
「成功了,在這裡每次玩碟仙都靈,每一屆都屢試不爽。」小甜學姊得意的笑。
「我們來問問題吧。」昌狗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首先我們來問問來的是何方神聖吧。」阿峰師主導。「碟仙碟仙,請問你是男生女生?
」
話音剛落,碟子慢慢移動,走到了注音符號「ㄋ」的地方停留了一秒,又慢悠悠的往下面
的「ㄩ」遊去。
「看來是個妹子。」昌狗迫不及待發言。
「噓。」小甜學姊瞪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戒慎恐懼地看著他。
碟子正好碰到「ㄩ」的邊緣,還為站定就彷彿聽到昌狗的話,一個反射直直的往「ㄢ」的
方向奔馳去。
房間裡驚叫四溢。
「安靜,安靜。」小甜學姊試圖維持秩序,混亂中,碟子又被硬生生拉回「ㄩ」的位置。
現在室內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喘息,還有規律的、蕭正義牙齒上下打顫的聲音。
「來問第二個問題吧。」阿峰師說。「碟仙碟仙祢叫甚麼名字?」
「這是可以問的問題嗎?」劉彩芸小小聲問,沒有人回應她。
盤子滴溜溜的轉,拚出了一個「蔣」字,然後是「書」。
「欸,有沒有人在亂動,我怎麼感覺移動得卡卡的?」金剛狼此時抱怨。
「對阿,我剛剛就像說,一直有一個阻力的樣子,難怪剛剛碟子會亂噴。」昌狗附和。
「好可怕,我們不要玩了啦。」蕭正義的手指緊緊抵著碟子,指節都發白。
「蕭正義你放鬆啦,是不是你壓太緊碟子走不動啦。」劉彩芸推敲。
「大家都放輕鬆,沒事沒事。」阿峰師連忙打圓場。
李康樂感覺到蕭正義汗涔涔的手掌緊緊抓住了他放在地上的手腕,緊張的氣息傳遞到了肩
膀上。
「蕭正義,放鬆放鬆,等一下結束我們去吃刨冰。」無計可施,李康樂只能說些不著邊際
的事安慰他。
蕭正義拋給他一個皺巴巴的苦瓜臉,點點頭表示一言為定,表情就像隨時都會吐出來一樣
。
碟子吃力的往「ㄑ」所在的位置走去,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急轉彎,箭頭指到了五點鐘方向
的「ㄙ」的地方。
「蔣書斯?」柳靖榕疑問。「女生?」
大家面面相覷,直到沉下臉的小甜學姊發話。「是蔣書晴,那個五年前跳樓的學姊的名字
。」
「那「ㄙ」是什麼意思?」劉彩芸顫抖聲音提問。
「死,是死。」蕭正義帶著哭腔,說出了所有人都猜到的答案。「為什麼要說死啦,是什
麼意思?」
碟子似乎接受到大家的困惑,不疾不徐右轉動起來,往數字的聚集飄去,一下子停在「5
」的上方。
「五?五個人?五個人要死?還是已經死了五個人?」昌狗還在吊兒啷噹的亂猜。
「五……五年死一個啦。」小甜學姊這時候也慌了。「我親耳聽到的,學姊臨死前說的都
是真的。」
「所以小甜學姊,妳迎新時說的故事是真的?」蕭正義又因為太害怕而明知故問。
「千真萬確。」小甜垮下了臉。
「哇。」柳靖榕哭了出來,抹著眼淚。「怎麼辦?我不要死在這裡。」
李康樂嘆了一口氣,想到了六年一班入魔的大家,在樓下招手要黃文祥去死的猙獰樣子。
他知道鬼魂的怨氣不用很久就能累積,看來今天不找到困住死掉學姊的癥結,就會有一個
,或是更多人死去。
「看,快看,阿峰師學長怎麼了?」齊文此時也拋去了假裝的冷靜,驚叫像個正常的國中
女學生。
大家一致望向久沒發言的阿峰師,他的一邊臉頰肌肉抽搐,越來越劇烈,彷彿有一隻大手
用力的把他半面的皮膚往上提,也不管是不是已經達到了極限。
白色泡沫從他歪斜的嘴角流淌出來,泡泡墜落到衣服和地上。
「呵呵呵。」他的胸腔劇烈起伏,發出像是打嗝又像是笑的聲音,片刻,兩眼翻白就往後
倒去。
阿峰師的手指離開碟子,角弓反張僵硬在地上,一下一下抖動如同壞掉的、不受控制的機
器人娃娃。
「哇哇哇哇哇。」蕭正義尖叫,抽開指頭站起來往牆邊退去。「這都是什麼啦,不是說會
沒事的嗎?」他尿濕了褲子,反身就往門外逃跑,書包都忘了帶走,一溜菸身影就消失在
所有人的視線。
「阿峰,阿峰?」手指還放在碟子上,小甜學姊要努力伸長臂膀才能勉強觸碰到阿峰師失
控的身體。她揮舞手掌希望可以搖醒失去意識的同伴,徒勞無功。
「不玩啦,不玩啦,要怎麼結束這個遊戲?」金剛狼怒吼,作勢要把手抽掉。
「不可以學長。」劉彩芸趕阻止。「沒有好好把碟仙請走的話她就會一直跟著我們,這樣
大家都會出事。」
「不管啦,那就快點,阿峰中邪啦,要趕快救他才行。」
「小甜學姊?小甜學姊?」李康樂趕緊叫喚主事者,希望她能好好帶領大家脫離這場鬧劇。
「恩恩,好好。」小甜學姊回神,重新坐好,張口正要發號司令。
「等等。」昌狗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突發奇想。「如果今天我們之中一定會死一個,得趁
這個機會弄清楚了才好。」他不等其他人有時間抗議。「碟仙碟仙,祢說死,是我們這裡
誰會死掉?」
「幹他媽昌狗你發什麼神經病。」一片寂靜中金剛狼爆出咒罵,卻已經來不及。
碟子帶領大家的手指開始移動,慢慢的繞了一圈,好像在審視在挑選。每個人的眼睛都不
敢離開轉動的箭頭,深怕一不留神倒楣鬼就是自己。
「早知道剛剛就跟蕭正義一起逃走。」柳靖榕懊悔不已。
「中離的人破壞了規矩,下場還不知道呢。」齊文說得陰陽怪氣,聽不出是忌妒還是生氣
。
小甜,劉彩芸,齊文,柳靖榕,金剛狼,碟子轉著轉著慢了下來。眼看就要到自己,昌狗
對碟子吹著氣要把它吹走。
「走走走,去別的地方,我可沒有惹你,出主意的是小甜,說會沒事的是阿峰,你放我一
馬,我馬上退社,明天去廟裡給你燒一堆紙錢。」
「昌狗你這個雜碎。」金剛狼唾了一口。「早知道你是個沒卵蛋的,沒想到還犯賤,死別
人就沒你的事?要是真出事我們這裡的沒一個人脫得了關係。」
「講得那麼正義,要不你自告奮勇去死?」昌狗反唇相譏。
金剛狼開口,正想著要怎麼反擊。
「別吵了,看。」柳靖榕指著停下來得碟子,語調裡有藏不住的鬆一口氣。
「幹。」金剛狼改發出中氣十足的一字髒話。
不偏不倚,白色的碟子靜靜停在李康樂前面,血紅色的箭頭指著他的胸膛。
「碟仙碟仙請歸位,碟仙碟仙請歸位。」眼見情勢不對,小甜學姊連忙發話。
「碟仙碟仙請歸位,請歸位。」她半是命令半是請求,碟子移動起來,卻不是往原點前進
。
「幹,祂還有什麼話說啦。」金剛狼的怒意已到了極限。
「ㄆ」和「ㄠ」兩個注音符號拼成一個「跑」字,一陣詭異的冷風呼嘯,熄滅了屋裡所有
的光源。
「框啷。」手指下碟子碎成好幾片,所有人都及時收手,除了還在驚嚇中沒有緩過來的李
康樂。他感覺手指一沉,冷不防壓在尖銳的碎片上,被劃出深深一道傷口。
血流了出來,源源不絕。李康樂被突然的刺痛驚醒,雖然看不到,知道底下的紙板已被染
紅一片。
「跑啊,還不走幹嘛?」昌狗抓起書包,跌跌撞撞領先跑了出去。
六神無主的所有人有樣學樣,跟著領頭羊落荒而逃,一下子就只剩下還呆坐在地上的李康
樂,思考著現在該怎麼辦。
「是不是該把板子燒掉?要不要把碟子的碎片清理好?」他千頭萬緒,人在害怕的時候常常
會擔心起無關緊要的事情,好像腦子當機,就想轉移注意力,假裝自己沒有置身在手足無
措之中。
四周的空氣冷冽了起來,李康樂每呼出的每一口氣都雲煙繚繞。他搓了搓臂膀,想站起來
,雙腳已不聽使喚。
距離幾步之遙的地方有一個慘白的身影,悽慘的女鬼身穿骯髒的夏季制服,頭顱歪曲九十
度躺在肩膀上,垂手而立,一雙露出裙襬的腳彎曲了好幾個角度。
她用腳背站在地上,滿是泥土的臉上泫然欲泣。
「跑。」
舉起軟趴趴的手指向門口,她氣若游絲發出虛弱的警告。「再晚,他們就要來了。」
「他們?他們是誰?」李康樂不禁問,發覺四周氣氛越加肅殺。
「晚了。」女鬼說。身後伸出很多雙手,巴著她的身體、臉和手腳,把她拉扯向後,一個
跟頭就被吞噬在無形的漩渦中。
左手邊還躺著昏迷不醒的阿峰師,他已經不再抽搐了,安安靜靜的,李康樂甚至不能確定
他還有沒有活著。
透明的十幾隻手像隱身在黑暗裡的默劇演員,支配白色手套做出不同手勢,越來越靠近,
就要碰到他的衣領。
李康樂拼命移動屁股,拖曳麻木的雙腳後退,直到身體撞上一道牆。
門口就在距離三公尺的地方,李康樂卻怎麼也搆不著。他知道不能被透明的手抓到,否則
他恐怕也要變成其中的一員,永遠被禁錮在破爛狹小的房間裡無法出去。
可是他除了閉上眼還能怎麼辦?要是能夠在這時候也昏倒就好了。
這樣,至少他可以不用害怕。
27.
「康哥,康哥。」
李康樂睜眼,印入眼簾的是黃文祥的苦瓜臉。「康哥,太好了。」黃文祥笑了,紅色的瞳
孔裡倒映李康樂憔悴的倦容。
「不要再靠近那個地方了,他們要抓你,我……我可能再也不能保護你了。」眨眨眼,黃
文祥暗灰色皺巴巴的面容下有一層藏不住的焦慮。
「黃文祥,對不起。」李康樂見到好久不見的朋友又羞愧又開心。「對不起我罵了你。」
李康樂再次醒來是在自己的房間裡。牆上的鐘指在晚上七點二十分。他搖搖頭,之前總總
宛若一場夢。
「叩叩叩。」門在外面被敲響。「康樂阿,書唸到一段落就洗洗手出來吃晚餐,表嬸今天
做了好吃的咖哩飯和玉米濃湯喔。」表叔溫柔的提醒,拖鞋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李康樂起身,指頭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他想起了在夢中黃文祥對他說的話。「不要再靠
近那個地方了。」說的是舊校舍吧?那些要抓他的鬼到底是什麼東西?黃文祥究竟想表達什
麼?為什麼五官那麼恐怖?又為什麼說再也不能保護他?
他連忙翻身起床,挖出書包裡的神像,驚見那模糊不清的臉上流下兩道血淚,濕漉漉的,
彷彿才剛剛哭過。
出了房門洗好手,李康樂在鏡子前練習若無其事的笑臉,到餐廳和表叔表嬸見面。
「康樂阿,學校生活還適應嗎?社團活動好玩嗎?」
飯桌上表叔又在噓寒問暖,每個問題都問在李康樂的痛點上。
「都……都還可以。」心虛的扒著飯碗,李康樂不敢抬頭。
「好了老李,沒看到康樂上一整天課很累了嗎?你就讓他好好吃飯。」嬸嬸見李康樂沒精
打采的,連忙打圓場。
「吃飯聊天嘛,想當年我也是金藤中學出來的資優生,沒想到現在有了個小學弟,正好交
流交流。」
少了一半魂魄的李世雄心口直快,說話沒有心眼。
「少拿你的當年勇來給康樂壓力,他才剛到新學校,要慢慢習慣都市的步調,更何況人家
才不像你是書呆子,做事不用你來教。」表嬸對裡康樂擠擠眼睛。最近他們關係近了不少
,表嬸表面嚴肅,總是明裡暗裡在幫他。
「好了,不講課業,表叔給你說個金藤中學的校園傳說吧,這可是老學長才知道的祕密喔
。」叔叔不死心要聊天,嬸嬸好像也管不了。
李康樂抬頭,露出好奇的表情洗耳恭聽。
「學校後面的舊校舍聽過見過吧?」表叔說得神祕兮兮。「又舊又醜的建築為什麼那麼久
了還不拆掉?一定很多人會跟你說那是因為有歷史意義阿,拆了可惜之類的話,但是那都
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知道嗎?不是不想拆,而是萬萬拆不了。」
「就一個老危樓,天花亂墜倒是傳出故事了,」表嬸不以為然,站起來為大家都裝好一碗
湯。李康樂的碗裡有滿滿的玉米和火腿。「每個學校都要有鬼故事,就是一群書呆子聚集
在一起的地方也得傳出些什麼。」
表叔沒有被表嬸的冷言打壞興致。「那裡聚陰,有一個通往陰間的開口,不願意走的,想
回來的,進進出出,都被封鎖在房子裡面。這代表什麼呢?」
「代表康樂要多吃一點,少聽你胡言亂語,等一下嚇到不敢睡覺就不好了。」表嬸把一鍋
咖哩端起來,將裡面的肉都澆到李康樂剩餘的飯上。
「代表房子要是拆了,封印就破了,怨靈厲鬼全都會跑出來為所欲為,迫害人間。」
「迫害人間的事還需要鬼來做嗎?」表嬸冷笑,把空了的鍋子拿到廚房泡水。
趁著表嬸不在餐廳的空檔,表叔把嘴湊到李康樂耳邊。「金藤中學每五年死一個學生,好
幾十年了沒有落掉過一次,都是那邊戾氣太重在抓交替,所以你要小心。」
李康樂的眼神飄移,心驚肉跳,表嬸正站在表叔身後舉著刷乾淨的鍋子,非常火。
「表叔,我覺得,」李康樂吞了吞口水。「你可能才要小心一點。」拿起空了的碗盤收拾
桌面,乖乖跑到流理台打開水龍頭清理善後。
餐廳裡表嬸拎著表叔的耳朵,拖著他往房間裡去。
天使與惡魔
28.
禮拜六一大早李康樂就把神像打包好,拿好一百塊的零用錢出發去善雅之家。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黃文祥的禁足也該結束了。前幾天打電話過去好幾次都被拒絕探訪,
李康樂有些生氣。他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去討個說法,到底是黃文祥不願意見他,還是孤兒
院的大人們在作妖。
黃文祥沒有逃跑,他來找李康樂是為了救他。這麼荒唐的理由自然是不能讓育幼院的人知
道,但是長達一個月的懲罰對於任何形式的犯錯都太過嚴厲。
黃文祥本來就不是個快樂的小孩,之前被黃媽媽禁錮那麼久,再被限制自由,難保不會瘋
掉。
買好餅乾糖果和好幾個口味的包子,李康樂坐上開往工業區的公車,顛波了將近一個小時
,才終於又到了簡陋路牌的十字路口。
一台黑色禮車疾駛而過,開往和李康樂目的地一樣的方向。
「是教皇降臨了還是怎樣。」李康樂嘟噥,慢慢的邁開雙腳前進。
「嗨,李康樂是吧?又來找黃文祥?」門口的警衛認出他,朝著把門打開。「很想念你的朋
友吧?好幾次看你在外面遊蕩。」
要不是那個延長了又延長了的禁足令,他還需要白跑好幾趟嗎?李康樂心裡抱怨,臉上還
是擺出很感謝的表情。
「謝謝。」他說,趁警衛沒有改變主意之前就溜進鐵門之內。
黑色禮車停在門口的停車場內,背景是高高站立的耶穌雕像,讓李康樂想到驅魔片裡的場
景。
向來神父都不是太有用,這是好萊屋驚悚電影的公式。消滅惡魔這總是要等到主角光環的
俗世英雄來才行。
走進大廳,今天沒有撥放輕快的讚頌歌,櫃台裡只有孤伶伶一個年輕修女,看起來就是個
新人。
「您好,」走向前打招呼,修女正在用手機看影片,猛抬頭嚇了一大跳,好像完全沒有預
期會有訪客。
「痾,我找黃文祥,謝謝。」李康樂覺得好笑,手機銀幕暫停在一個年邁神父高舉十字架
張開大嘴的特寫,看來是他不識趣打斷了正上演的高潮。
「黃……黃文祥?」修女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臉上一閃而過慌亂,她的嘴也張得和手機裡
的神父一樣大,半天才勉強合起來假裝沒事。「他……他不開放訪客,你沒有打電話先來
確認嗎?」
開什麼玩笑?黃文祥是在當兵還是動物園裡的野獸,要探訪還要在特定開放時間。
「我打了,好幾次,我以為一個月的禁足處罰已經過了,為什麼還不能見他?」
修女的眼神閃爍,顯然是在猶豫要用哪一套說辭來搪塞。
「他現在有點忙。」然後吐出最可笑的一個理由。
「忙?是在上課嗎?」李康樂看了看錶,十點二十分,為什麼禮拜六早上需要上課?「是在
做禮拜嗎?」他問。
修女慌亂的神情安定下來,似乎有些高興來者自己幫她想好了說法。「對,對,他在教堂
。」
騙小孩呢,雖然不太了解基督教的日常,李康樂也知道禮拜是在禮拜天舉辦。
「教堂在哪裡呢?」他擺出漫不經心的臉,隨口問問。
「出去前庭左邊走道最底右手邊白色尖頂建築就是了。」修女反射性介紹。「你問這個作
什麼?那裡現在不開放外人參觀。」隨即想到這個問題有蹊蹺。
「沒事,禮拜什麼時候結束?」李康樂問。
「下午三點吧。」修女明顯在說謊,編出個時間好讓李康樂放棄。「還有好長一些時間,
不然你先回去,下次預約好再來吧?」語氣竟有些可憐。
李康樂裝模作樣看了一下錶。「這樣啊。」故意遲疑一下,觀察到修女臉上慢慢浮現的期
待。「不然我去外面花園繞繞,今天我帶了書包,可以一邊複習功課一邊等,沒什麼大不
了。」他搖了搖肩上的青山國小書包。其實裡面一本書也沒有,只有一尊黃文祥的雕像。
修女的臉瞬間垮了下去,為難的堆起笑臉。「好的沒關係。」她說,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心裡其實是還抱一絲希望,李康樂會最終因為太無聊而自己走掉。
李康樂走出彩色的建築。今天的天空灰濛濛的,似乎就快要下雨。沒有帶傘,李康樂可不
是笨蛋,他才不要乾坐在花園裡等到變成一隻落湯雞。
櫃台裡年輕修女緊張的撥打了內線電話。
「喂,」老修女的聲音在另一頭響起,透露一私不耐煩。「秀珍阿,院長不是交代了今天
會很忙,沒有重要的事就不要打擾嗎?」
「對不起,呂修女,我……我不是故意的,」名叫秀珍的修女連忙道歉。「可是黃文祥有
訪客。」
李康樂照著年輕修女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教堂的位置。白色的尖頂建築不大,方方正正的
就像童話故事裡會出現的可愛房子,四周爬滿了藤蔓,兩旁都是不同顏色的玫瑰花,七彩
的彩繪玻璃上有頭戴光環的神和聖母瑪利亞,牧羊人及綿羊,還有飛翔在雲朵間的小天使
。
李康樂走到緊閉的實心木大門前面,用手一推發現推不動,把耳朵貼在上面聆聽,依稀有
一個男人在唸經文的聲音。
那個人在說什麼他聽不懂,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彷彿是一種很古老很神秘的語言,氣音
和捲舌音很多,就像唱歌一樣。
「哇哇哇哇。」裡面傳來嬰兒的啼哭,又尖銳又響亮。「哈哈哈哈哈。」然後哭轉為笑,
笑聲淒厲,瘋狂又撕心裂肺。
李康樂想也沒想就知道那是黃文祥。
「魔鬼,說出你的名字,投降吧,離開這個可憐小孩的身體。」雄厚的男聲斥喝,非常有
威嚴。
「哈哈哈,你們憑什麼,為什麼?」嬰兒的聲音稚嫩又沙啞,似乎精疲力竭又不願屈服。
「不要問問題,惡魔,不要試圖蠱惑人心。」男人接話。房間裡靜默幾秒鐘,傳來劇烈的
嘔吐聲。
「死吧,」嬰兒一邊嘔吐一邊說。「說吧,你們想要什麼我都能給。」鐵鍊的碰撞聲響在
背景裡,襯托魔鬼的話更加驚心動魄。
李康樂碰碰碰的敲著門板,他要進去,他要進去救救可憐的黃文祥,他不能再被欺負。
「說,說出你的名字,我以神的名義驅逐你,回到地獄,爛在那裡,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人
間。」男人又說,旁邊有輕輕的女人的啜泣。
可惡,怎麼沒有人來開門?李康樂感覺腰間濕濕的,一半的書包都被血浸濕。神像在哭,
哭出了血ㄧ般鮮豔的淚。
「呂修女,妳為什麼哭呢?」魔鬼詢問。「妳在害怕嗎?害怕我會殺了妳?還是你的神不會
來救妳?妳的信仰抵不過妳的質疑?」他尖聲的嘲笑。「記得妳打過我的那些巴掌嗎?記得
妳沒收的那些晚餐嗎?三天三夜只能禱告其他什麼事都不能做?這是神的旨意嗎?」
「不,不,不。」呂修女驚慌失措,現在極力否認已經晚了。
「妳過來,幫我鬆綁,我就讓妳平安無事離開這個地方。」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呂修女崩潰大嚷大叫,接下來是四五個女人的尖叫。
「把她駕住,駕住,呂修女瘋了,她聽了惡魔的話。」這是善雅院長的命令。
「把呂修女帶出去,她太軟弱,所以才會成為惡魔第一個誘惑的對像。」男人充滿威嚴的
聲音響起。
「框啷。」一顆拳頭大的拳頭沖破玻璃窗墜落在地上,窗外有一張憤怒的男孩的臉。
「誰,是誰?」神父打扮的男人氣怒沖沖。「不是說了不能有閒雜人等嗎?」
「你們在做什麼?知道虐待小孩犯法嗎?還不快放了黃文祥。」李康樂的眼睛都要噴出火來
。從窗戶的破洞中他看見了,黃文祥被成大字形綁在一張鐵床上,全身都溼答答的,額頭
上被劃了一個十字架。
他的臉灰敗皺褶如同一具乾屍,鮮紅的眼睛相兩汪血潭,犀利又瘋狂,敵視室內所有人,
流淌兩行淚猶如絳色的印地安圖騰。
「哈哈哈哈哈哇哇哇。」他又哭又笑,發出蛇受到驚嚇時會發出的嘶嘶聲,揚起頭擺動向
左又向右。
「誰,誰去給我處理一下。」神父氣急敗壞。三四個修女拖著還在大吼大叫的呂修女向門
外走,善雅院長領在前面,率先打開了那道封鎖的大門。
細雨紛紛的門外,已經站好了蓄勢待發的李康樂。
門才開了一條細縫,李康樂就百米衝刺進入教堂,躲過了善雅院長展開想要攔住的雙手,
撞翻了一個躲避不及的修女,他跳躍過躺在地上路障一般的呂修女,一下就欺身到還沒有
反應過來的神父前面,掄起拳頭就把他打翻。
神父跌倒在地上,錯愕突然而來的攻擊,手上的經文和聖水都噴濺出去,散落在光滑的實
木地板上。
「黃文祥,黃文祥,你不要緊張,我馬上救你出去,什麼鬼孤兒院,我們才不要待在這種
地方。」
李康樂一個箭步到黃文祥的床邊,手忙腳亂要把纏繞得死緊得鐵鍊解開,卻越繞越複雜。
帶著邪惡笑臉的黃文祥側頭打量焦急的李康樂,好像不認識他,但是閉上嘴巴,不再發出
奇怪的嚎叫。
「你在幹什麼?離開惡魔,快點離開惡魔身邊,不要看他的眼睛,不要受他的誘惑。」
神父這時候站了起來,滿頭大汗,對著不知到哪裡闖進來的野孩子大叫。
這句話又刺激了入魔的黃文祥,他抬起頭嘶嘶的再次發出威脅意味的警告。
「黃文祥,我說你,你聽好,把耳朵摀起來,不要聽他們亂講。」見解開鐵鍊無望,李康
樂轉換策略,把手放在黃文祥的耳朵上,把那張生氣的臉轉向自己。
「看我。」他說。「我是李康樂,你不認識了嗎?」
黃文祥皺起來的嘴角放了下來,他的紅色眼睛慢慢變得柔和。他望著李康樂的面孔,發出
非常輕的嘶嘶聲。
「康哥……」鬼魅般的狠戾融化,替換成愧疚與委屈。他低下頭去。「他們說我是惡魔,
你走吧,我控制不了,可能也會害到你。」嗓音又回到那個唯唯諾諾的黃文祥。
見魔鬼軟弱下去,神父連忙從地上抓起十字架和驅魔禱文,急吼吼的又唸了起來。
黃文祥的面貌重新猙獰起來。
「吵死了。」李康樂怒吼。「是大人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神父的嘴巴不停歇,用手指示旁邊目瞪口呆的修女去把攪局的李康樂拉離現場,卻是沒有
一個人敢動作。
「一群廢物。」善雅院長恧罵,自己向前去要去扯李康樂的臂膀。
「誰敢碰他?」嬰兒的尖叫又從黃文祥的嘴裡發出來,嘴角揚了起來。「我第一個滅了你
。」怒視院長,黑色的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角。
「對,不准碰我,也不准碰黃文祥。」李康樂瞪著眼前面前三四個穿戴神聖的大人,覺得
他們都沒有身姿醜惡又狼狽不堪的黃文祥天真純潔。
「我要怎麼幫你?」他問,更像是乞求。
黃文祥搖搖頭。「走。」他說得很累。「趁你還能夠的時候。」
29.
「為什麼,」李康樂憤憤的說。「你以為我又會問吧?還是會再生氣的跑掉?」他握著黃文
祥傷痕累累的手。「告訴你,我這次才不會被你嚇到。」
拿出書包裡的娃娃神像,李康樂感受到四周大人們的驚嚇。
「這是什麼東西?」善雅院長失聲。
「惡魔的信物阿,這個人是惡魔的使徒,背叛上帝的猶大。」神父忘了繼續詠頌驅逐魔鬼
的禱文,退了好大一步。
「我才不是,」李康樂抗議。「你們知道為什麼搞半天,弄一堆道具還是不能讓惡魔退散
嗎?」李康樂把神像放在黃文祥身旁。「這麼簡單的事連我一個國中生都能明白,這裡才
沒有什麼惡魔,黃文祥不是,我也不是,真正的惡魔就在你們心裡面,你們害怕的是自己
,自私又貪婪,還喜歡嫁禍給別人。」
教堂裡靜悄悄的,所有人都沒辦法反駁。
「康哥……」黃文祥癟著嘴,臉孔已經變回正常的模樣。「求求你,不要。」他死命搖頭
,鐵鍊被搖得嘩啦嘩啦響。
「還有你,你也閉嘴。」李康樂瞪了他一眼。「不准再哭,也不可以再逃跑。」
咬破手指,李康樂把血抹在娃娃神像的臉上,那是一個很醜但是很燦爛的大笑臉。
「是不是這樣?」李康樂問。黃文祥的眸子又被拓染上紅光,他痛楚的尖叫,抽抽搭搭哭
了起來。
「是不是這樣我就能許願?你就不能不聽我的話?」
黃文祥的眼淚流出來,是清澈的,不帶一點顏色絕望的眼淚。「對。」他哽咽。「可是你
也要付出代價。」
「那我要許願了,黃文祥聽好,」李康樂清清喉嚨。「李康樂的第一個願望,我要黃文祥
可以隨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他俏皮向瘦小的男孩一笑。「聽清楚了嗎?這是命令不是
請求。」
「天啊,這小孩瘋了。」善雅院長氣急敗壞。
「上帝啊,原諒我無能,竟然無法阻止惡魔找到信徒,將在人間橫行無阻。」神父跪倒在
地,抱著十字架禱告。
「框啷框啷。」黃文祥身上的束縛都像瞬間沒了作用力,他輕輕鬆鬆坐了起來,赤腳站在
乾淨的地板上,身上的水一滴滴落下,玷汙了明亮的殿堂。
「那我可以殺了他們嗎?」他平靜的問,紅色的眼睛裡蘊含恨意。
「不可以。」李康樂把手搭在乾巴巴的肩膀上。
「可是我恨,我恨,又很餓,我想要吃東西,我討厭這些人,吃了他們,好不好,康哥也
討厭他們吧?」
這是小鬼的誘惑,魔鬼的讒言,這是真實的作為小鬼的黃文祥無法控制的罪惡。
教堂裡的人都在瑟瑟發抖,緊握雙手向他們的神求救。
「我說,不可以。」李康樂耐心的說,幫他把沾滿血漬和淚水的臉用袖子擦乾淨。
「從今以後你走不了了,我要好好教育你一下,改正你那些扭曲的思想。」
「對不起。」黃文祥說。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很壞。」
「才不是呢,」李康樂揉揉他的頭髮。「你只是累了,」摟著黃文祥,他倆肩併著肩走出
神的地方。「現在你是我的小鬼,你只能聽我的話,我說我們回家吃包子,吃完就睡覺。
」
外面大雨滂沱,他們一起走入雨中,沒有回頭,義無反顧的,一下子就把教堂和信仰都拋
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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