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后低聲言歉,我看著曾經的這一幕,塵封的記憶在無聲中回籠。
我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沒關係。」
無論是誰來跟我說對不起,只要對方是真心誠意,我都會說沒關係。要站在天的高度,我
似乎就得足夠寬容。禍鳥能心懷舊怨,單憑己意將他人惡劣地踩在腳下,但我不能。
我一點一滴地想起,為什麼桌上會有這包藥,為什麼沙后會和我說對不起。
「言命……是我一直拿捏不好,也學不成的流派。」我替沙后拉了張椅子,邀她坐下一敘
,「我有個朋友精於此道,但他常和我說,天命難違。」
沙后端坐椅上,收斂情緒,靜靜聽我說話。
我看她情緒恢復平靜,頓了下,一字一字告訴她:「救不了錦沙,不是妳的問題。」
沙后抬起眼,淡妝遮不掉她眼下烏黑,那是肩負一城興衰的重量。她眨了眨眼,搖搖頭,
耳側鬢髮隨動作微晃,「謝謝。但你知道,我不是這樣想的。」
「我有時……很痛恨自己有言命之能。」她垂下眼,盯著自己纖細的手指,聲音溫柔但堅
定,「我無法忽視那些悲劇。我認為既然看了,就不能坐以待斃。」
沙后和我說過,她第一次看見異象,是在她十二歲時。她看到鄰居的狗死了。
我不知道溫昭是如何窺得天機,但對艾齊幽來說,第一次接觸言命的過程完全是場災難。
她跟黑狗玩到一半,忽然就開始心悸,發起高燒,被大人們抬到床上躺了三天。
燒退之後,她說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中,她像是掉進了一個由無數白絲織成的世界
,她在裡頭彎彎繞繞,怎麼走都走不出去,放眼所見皆是毫無色彩的白。
她不知自己走了幾天,最後看見一條黑絲,下意識就想伸手去碰。
就在指尖觸及黑絲的那一瞬間,白絲織成的世界崩毀了,她雙腳踩不著地,迅速向下跌落
。她聽到撲通幾聲,宛如石子入水的聲音,滾水包覆她的四肢,將肺部空氣盡數驅離。
她從這糟糕的惡夢中赫然清醒,睜開眼當天,就聽說隔壁家的狗死了。
艾齊幽燒退後,全身乏力地坐上餐桌,看著桌上那碗熱騰騰的肉湯,心裡五味雜陳。
錦沙人本來就會吃狗肉,鄰居看她昏迷數天好不容易清醒,好心要熬點補身體的給她。但
艾齊幽不確定,她是預知了黑狗的死,所以才會夢見那場絲織的夢,還是因為她夢見了這
場夢,所以黑狗才會淪為鍋中物?
她不知道答案。無論如何,她還是把湯喝完了。黑狗不能死得沒有價值。
喝下那碗湯後,艾齊幽在心底告訴自己,她要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說夢是對未來的預警,那只要能更早夢見危機,說不定就能扭轉既定的未來。可是,
預知夢這種事,怎能說調整就調整?久久夢見一次,就已經算是極有天份。
繼續待在錦沙,她絕不可能再更進一步理解言命的玄機。
所以,她思考再三,決定離家一年,到沙漠之外尋找答案。錦沙城中修者不多,但她知道
外面有人會五行、會符術,那說不定,會有人知道該如何與言命共處。
沙后望向我,輕聲道:「我當年離開錦沙,找上蘇家,就是不希望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但蘇年生也跟妳說了,自稱通曉言命的人,多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我懂她放不下
心的感覺,只能說:「言命難言,改命更難。就算能改,改得了一時,也改不了一世。」
「我明白。」她的長指扶在額側,看著桌子一角說:「但青玉,我好不甘心。」
她用指節一下下壓著眼眶,試圖舒緩一點壓力,「我覺得自己也不是真的對即來的悲劇束
手無策,我看得越多,越知道如何提防災難。如果我預見家禽會被野狐刁去,那今晚我就
會再三檢查柵欄,如果商隊會受困沙暴,那他們這個月不要出行,便能免去災禍。」
「但我所能改的,似乎也就這種程度的事了。」
「我夢見長脊破土而出的那晚,清醒之後,腦中一點想法都沒有。」她回憶道:「我那年
十六,甚至認不出那是什麼生物?沙漠下方,怎麼會有如此巨大的異界妖獸?」
我說:「長脊並非人間物。鄭家意圖打破地界限制,牠才有機可趁。」
「對,我後來也摸清了這層關係。所以,我若想阻止長脊吞噬錦沙,就不能讓鄭家再繼續
為所欲為。」她嫣然一笑,笑得苦澀,「從頭到尾,我都在想如何阻止預見的事……」
「推翻舊黨,自立為后等等,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
長脊現世,那不僅是錦沙浩劫,更是人間之難。艾齊幽心地仁厚,既見此劫,便難以昧著
良心忽視不管。於是,她偷偷聯絡上鄭家的鬥犬,和祭裡應外合,終是推翻了舊王黨。
她以為這樣能躲過長脊之災,卻沒料到,是她輕視了天道的複雜。
上天只要對未來稍作調整,既定的劫難,就會用另種形式捲土重來——錦沙的世紀大旱,
恐怕便是因此而生。
艾齊幽既插手長脊一事,自然也無法對旱災坐視不管,所以,她找上了我。遊歷在外時,
她偶然聽聞,溫家人不惜代價養育化靈,就是為了與天抗衡。
只要我願意協助,天降甘霖不過就是動動手指的事,大旱又有何可懼?
「我當年確實認為,旱災不是什麼大事。」沙后講到這,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我大意了
。推翻鄭家、防堵長脊破土有成,讓我看不清現實,以為人要勝天也不是多難……」
「妳以為妳贏了,但實際上,天只是看妳可憐,先讓妳一手。」
沙后難得被我的比喻逗樂,她呵了聲,抿抿唇角承認:「對。」
「我請你幫我引雨,卻沒想到引來雨後,會孵化黃沙下方的長脊卵團。我的言命只見其一
,不見其二,防了鄭家,卻沒防到禁河從地界帶上來的卵團。」
她說到這,語氣稍停,伸手過來握著我的手,力道不重,話裡卻有千鈞之感,「我決策錯
誤,所有人的矛頭卻是指向你。人民昏昧,說你是災厄化身,解決旱災卻引來更大的麻煩
,讓錦沙處境雪上加霜……沒有人想到,你當初答應幫忙引雨,是不求回報的好意。」
我看著沙后的手,霎那時光仿若倒流,我想起在千年前,她就對我說過這些話。
她說:「青玉,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我知道她在對不起什麼。
她明知天道難改,卻仍放不下錦沙,所以四處奔波,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找到能讓錦沙避劫
之法。最後,她找上我,希望能藉化靈之力與天一博。
此事若成,沙后和我會是錦沙的英雄,但若失敗……王城不能一日無君,錦沙禁不起第二
次動亂。若招雨有任何失誤,罪責將全在我的身上。
我和艾齊幽能共享榮耀,但不能共擔敗責。
當初接下招雨一事時,我知道這些考量,卻仍應了艾齊幽的請求。我認為我擔得起這些風
險,我天真的認為,即便失敗又如何?我不是第一次遭人冷眼,心靈也沒脆弱到經不起罵
,但我不出手,旱災將影響全城性命。
當時我還不夠明白,改命這事就像圓謊,為了圓一個謊,必須製造更大的謊言,為了避掉
一個災禍,未來要付出更大的犧牲。
現在,孵化的長脊在沙漠中蟄伏,全城的人被迫困在火牆之中,這就是犧牲。
我沉默片刻,對眼前微微發顫的沙后說:「沒什麼好對不起的。」
「妳做出妳的決定,而我支持了妳選擇。我從不後悔幫妳引雨。」
「其實單論解旱這件事,我們是成功的吧?」我換了個語氣,想讓氛圍輕鬆些,「地界的
存在,別說是妳,一般修者也知之甚微。誰會知道沙子底有卵?那根本不是妳的錯啊。」
沙后聽了,漸漸冷靜下來。她放鬆指尖越掐越緊的力道,像是下了某種決定,深呼吸兩口
氣後,趁我來不及反應時將我擁入懷中。
她的頭枕在我的肩窩,嗓音哽咽,「青玉,認識你,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
我斂下眼,溫聲回道:「錦沙有妳,亦是錦沙之幸。」
話說完,她放開我,退離一步,將桌上的黑色藥包朝我推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最後
再幫我一件事。此事關聯到錦沙存亡,同樣是……我從言命窺見的未來。」
我點點頭,「請說。」
她深邃的眼眸盯著我,吐露預見的未來,「我看到,你會降下天火,讓錦沙成為一片焦土
。方圓百里,無物生還,無論草木、人民、甚至是長脊……都無法倖免。」
「我?」靜了兩秒,我問:「為什麼我要這麼做?是環城的火勢失控導致?」
「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受冤煞侵擾,也許是其他原因。無論如何,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我賭不起。」她垂下眼眸,看著那帖黑紙包的藥,「所以,我……找了這種藥。」
沙后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後很快又把視線移開,「我知道尋常藥毒對你無效,不過這帖藥
不一樣。這包藥,可以讓你陷入接近假死狀態的昏迷。我預見的天火會在明日清晨落下,
只要你睡過那段時間,或許便能避掉這次劫難。」
我心中對這藥的來歷已有猜測,但我仍想聽聽沙后的答案,「妳從何得到這種秘藥,又如
何確定這藥有效?」
沙后想了會,帶著愧色搖頭,「抱歉,藥的來源我不能說。但我確定有效。」
我頷首表示明白。這是我的記憶,當年,她也是這樣回應我。
我低下頭,定定看著那包藥,輕聲問:「我會睡多久?」
「三日。」
「我陷入昏迷,錦沙環城的火牆就會消散。這段期間,你們打算如何抵禦長脊?」
「我們有找了幾個修者,輪流撐上三日應是不難。祭和我會從旁協助他們,霖會在這裡守
著你,不會讓人進來這間房。」
我微微點頭,隨後,空間陷入死寂的靜默。回憶至此,一些接不起的前因後果陸續補齊,
剩下的,就是我吃了藥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真如沙后所說,我靠著藥安安穩穩的睡過明日,那滅城的天火是從何而來?
一路走來缺失的答案就在前方,我心一橫,抄起那包藥,一故作氣將粉末全數吞入肚中。
藥粉無味,入口即化,我舔了舔牙齒,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這包不及巴掌大的藥,竟然左右了我後半生的命運。
沙后眨眨眼,怔了兩秒才吐出兩字:「謝謝。」
「不謝。」我走向床邊,回頭問:「所以我現在就……躺好,等著睡三天?」
她莊重頷首,幽幽看著我,「好好休息,辛苦了。霖等等就會過來。」
我應了聲,目送沙后走出房門。說也奇怪,沙后一走,那包藥似乎就開始起了作用。我的
意識變得昏沉,和中禍鳥幻覺時噁心暈眩不同,我進入一種非常放鬆的狀態。
一般人吃了安眠藥,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難得有機會休息,我安心躺上床,喬好姿勢,準備來場難得的睡眠。可惜事與願違,我發
現我昏了一陣子後,意識便再度清醒。我聽得到聲音,但睜不開眼,也移動不了身軀。
雖然能聽到外界聲音,但我的狀態宛如浸泡在水面下方,接收到的聲音忽大忽小,遙遠得
很不真切。我的全身機能幾乎停擺,心跳慢得出奇,乍看之下與死無異。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他快死了。」一個男人湊到床邊。這聲音很耳熟,但我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霖哦了一聲,「我以為他不會死。」
對方沒有和霖多聊,只回:「藥有調過,足以致死。不過眼下他確實還沒死。」
我被下藥的腦袋像一團糨糊,但就算只是糨糊,我也明白這兩個人出現在房內並不對勁。
霖不太可能會違逆沙后,她的所有行動,都是沙后授意。
我還沒想明白這名男士是誰,鏘的一聲,清脆的金屬敲擊赫然響起。
霖似乎正擋在我的身前,她怒罵一句:「你幹嘛?沙后說要留他全屍。」
「他這樣死不了。」男人話中難掩怒意,「青煞玉一日未死,錦沙就永無安寧之日。妳以
為將天道孕成人形不用代價?我告訴妳,近年各地天災四起,這就是代價。」
「我不管。」霖不在乎地說:「我收到的命令是不能動他。你要將他分屍還是幹嘛,你去
跟沙后談,我只聽沙后的話做事。」
男人的聲音沉了下來,「妳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霖諷笑一聲,冷冷地回:「來啊,我不介意送你去跟他作伴。」
我宛如死屍般躺在床上,聽兩人對話至此,我的思考能力已經恢復大半。
我再信任沙后,此刻也該清醒了。
就在霖和男人僵持時,外頭忽然傳出尖叫,不知哪位臣民崩潰地喊:「失火了!天,天…
…全城都在燒,是怎、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城裡突來的意外,打亂兩人的爭執。
那男人不知是否跑去看外頭火勢,腳步聲狂躁地跑出又跑進,回到床邊後,他近乎崩潰地
質問霖:「搞什麼,你們騙我?現在躺在床上的不是青煞玉?」
「沒有呀,莫名其妙!」霖不悅地反嗆:「心跳都快沒了,怎麼還會有火?是不是你的藥
有問題,讓他迴光返照還是怎樣?」
屋外越來越混亂,男人無心再和霖廢話,他毫不留情地吼道:「讓開!」
我睜不開眼,看不到霖的反應,但我想她應該是沒讓。其實霖讓不讓對我來說意義不大,
追根究柢,男人和沙后對如何處置我早有了共識。身為化靈,我並不貪戀肉身,留得全屍
與否,於我並無差別。
下一刻,我的頸部一陣酥麻,電流感竄遍全身。
我感覺自己的手腳、內臟在極短時間內被悉數拆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包藥讓我好像
沒有那麼痛。但那也可能是我的錯覺,在這一刻,肉體的疼痛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問題。
我哪裡做得不夠好,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對我?
我還以為我知道艾齊幽在對不起什麼,但事實是,我一無所知。我以為她是為了無法替我
平反名聲而言歉,如今看來,我稍早的安慰根本是場笑話。
妳對我道歉,是因為妳想殺我。我做了那麼多,換來妳和外人一起對我痛下殺手。
我感覺自己被一塊塊拾起,扔進了某個盒子。房裡東西不多,我想起稍早前在角落看見的
黑木箱,我從來沒想過,那平平無奇的木箱居然最後會是這種用途。
支離破碎地躺在黑暗中,我幾乎喪失所有思考能力,腦中僅存一個想法。
我……
對你們,對這個人間,真的好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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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今天我生日,想點個小玉拼盤(大誤)
寫青煞玉的過程,對我來說像一場很漫長的夢,我以為我說第三次今天我生日時就差不多
要完結了,但實際上現在還在半夢半醒間而已XD 不過想想,這劇情也太惡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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