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罐頭》
每個罐頭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懼。
保存腦中,沒有期限。
# 16 〈催眠〉
一、如果不愛了
我是李璇,我的人生繞著劉書宇而旋轉。
遇見他是在虛擬的網路世界,在那裡沒有容貌、沒有聲調,只有依憑黑白文字拚寫出一個
人的可能態樣,自由自在,充滿想像。
嘿,那是鳶尾嗎?
他從網站上傳了一則短訊給我,在十二點多的夜深。
我想是關於我的帳號,Iris,在希臘文意指「彩虹」,希臘人藉此比喻鳶尾花的豐富花色
,而我相當喜歡浪漫的鳶尾花。
於是我們聊了很多,從海天藍白建築的希臘是我最嚮往的國度,一直聊到了原來我們就讀
同一所大學,他是大我一屆的學長,台北的校園不大,但我們卻未曾擦肩而過,人與人間
的緣分著實奇妙,又聊到他在詩板上看過我寫的幾首新詩覺得很棒,查了一下發現我在線
上,決定鼓起勇氣傳短訊給我。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傳來的這段文字,我的臉紅冬冬的,心跳跟著快了幾拍。
我們聊到忘了時間,雖然很晚了,但隔天是假日,所以聊天的最後,我們約在淡水見面。
一直要到我闔上筆電,看著惺忪的時鐘指著凌晨三點多,我才發現這一切是多麼地瘋狂。
對於他,除了網路帳號以外我根本就一無所知,雖然剛剛幾個小時的聊天下來我們彷彿成
為一見如故的朋友,但也僅止於虛擬的網路上,我無法具體地設想出一位大男孩和我聊希
臘、聊人與人、聊詩的情景,但它馬上就要在幾個小時後發生。
那晚我失眠了,斷斷續續作了幾個奇怪的夢,但那些夢再荒誕不經,都比不上真實人生的
戲劇化。
初夏,午後的淡水,河畔發亮的流動。
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的瘦高男孩向我大力揮手。
看著我有些詫異的表情,他燦爛地笑了。
堆滿陽光的笑容,是我對他最熟悉的標記。
他說他叫劉書宇,我牢牢地記下他的名字。
我們逛著老街,對攤販美食卻都漫不經心,只留心在彼此的言談與呼吸,是不是因為某些
話題、某些敏感的字句而急促,又或者時不時會注意到兩人漸漸靠近,只剩下一個牽手的
距離。
黃昏,我坐上他的機車,雖然雙手沒有環抱他的腰,但後座的我輕輕地靠著他的背,聽風
在耳旁呼嘯的聲音。
我們離開淡水,到一家半山腰的簡餐店共進晚餐,整天下來我們依然聊了很多,從虛擬到
現實,我很慶幸彼此都有著相符的頻率。
餐後,他帶我上山去看夜景,那是座不知名的小山,但也一同分享著這城市最璀璨奢華的
夜景,點點晶瑩,閃爍光亮,讓我心頭湧上了許多靈感,美好的當下我毫不遮掩地向他吐
露心裡的許多想法,關於時間,關於存在,關於哲學與文學,關於那些我們日常生活不會
觸及但它們卻時刻存在的抽象,這些都是我從未向人提起的祕密,夜色之下,我讓它們像
星語潺潺傾瀉。
他看著我,專注地看著我。
「你懂嗎?你瞭解我的意思嗎?」天馬行空、拉拉雜雜地講了一堆後,我停下來,試探性
地問他。
他卻搖了搖頭。
「妳好美。」
他吻了我,突然地、毫無防備地,令我措手不及。
我沒有想過抵擋或拒絕,只閉上了眼仔細思索,從唇緩慢傳遞的溫柔與蜜甜。
這是最好的時機,我想——那年我十九歲,這是我所僅有,最珍貴的初吻。
那是我們認識的第一天,也是我們交往的第一天。
到今天為止,正好滿五百天。
一台機車,兩個人,我們的足跡到過許多地方,擁有的是比相片打卡更多的快樂回憶;他
也願意每個週間挑個悠閒晚上陪我到咖啡廳,喝著同樣不加糖的熱拿鐵,欣賞桌子對面我
這位假文青女友閱讀的姿態;他願意包容我的任性,難免爭吵時,總是會溫柔體貼地先舉
起雙手,在情侶間沒有意義可言的紛爭中投降。
所以我總是以為,我們還會有許許多多的五百天。
但我今天下午看見了吳欣卉。
她跟我同屆,高挑亮麗的外形讓她理所當然地成為校園的風雲人物,但她像一朵冷傲的玫
瑰,雖然招引了許多起舞的蜂蝶,身上披覆的尖刺卻不讓人親近。
而她此刻,卻肩並著肩,跟劉書宇走在一起。
一樣是掌握著彼此的呼吸,一樣是只間隔牽手的距離,在鄰近學校的公園裡,路過的我恰
巧看見那樣熟悉的背影,只是站在他穩重肩膀旁的女生不是我,與他言笑晏晏、眼睛瞇成
彎彎的也不是我。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記得他告訴我,今天他要跟高中同學要到阿猴家聚聚,還煞有其事地
拜託我跟我請假一天,但他此刻卻和吳欣卉在公園散步?
我被欺騙了嗎?
我手機撥出,想要找尋答案。
「喂?」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但側身藏在樹後的我卻發現他不自然的神情。
「你還在阿猴家嗎?」我提問,暗自禱祝他能對我誠實。
「對啊,我們才剛要開始。」他說謊了。
「喔,沒事啦,只是想說有點想你。」我紅了眼。
「傻瓜,我會早點回去的,在家乖乖等我喔。」
「嗯,掰掰。」
我被淚水刺紅的雙眼,看著他們的背影繼續前行,掛上電話,她轉頭詢問他,他只是聳聳
肩,給了她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
我好想你,我以為那是只屬於我的笑容。
後來我還是乖乖回家了,看到家中熟悉的,我們一起挑選的傢俱擺設,看到他送我的那隻
絨毛熊娃娃,看到我們忙了一個週末下午親手貼上整屋的壁貼,看到掛在陽台上微風弄得
叮噹作響的風鈴,這些都曾經是我深深沉溺的夢,你明明知道我不諳水性,為什麼要我醒
來呢?
我掙扎,雙手像瀕臨溺斃似的揮舞,又像要揮去在腦中盤旋不去的回憶情景。
然後翻箱倒櫃的我找到他藏在書桌桌墊下的幾紙書信。
署名都只有一個字:卉。
她說她不習慣冰冷的網路通訊,她說她喜歡用手書寫在紙上的感覺,她說這樣能夠貼切而
深刻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她說她喜歡他,雖然他已經有我了,但她依然無法自拔地愛上他。
我的腦中轟隆隆的,扼斷了所有思考。
我想要撕毀手中噁心的書信,我想要翻亂打碎家中虛偽的陳設,我想要徹底破壞過去的謊
言。
但我沒有,我只是將信摺好,收進桌墊,然後開始仔細地整理家中環境,我擦拭桌面與地
板,我收納雜物衣服,我將棉被摺好,我為窗口的盆栽澆水。
忙到天黑了,你就快要回來了。
我看了最後一眼整潔安靜的家中,關上燈,闔上門,像切斷所有的連繫。
我走著樓梯,走向頂樓。
我已經換上一套淡黃色的小洋裝,淡淡的妝是你最喜歡的打扮,我站在樓頂的矮牆邊,下
頭是十三層樓高的城市光景。
我想起那天你帶我到不知名的小山上,送給我最動人的夜景,而現在,你是不是跟吳欣卉
一起看著,和我眼前一樣幻美的夜景?
也許你也吻上了她的唇吧,那片不知道讓學校多少男生魂牽夢縈的唇。
我輕撫著自己的唇,像觸摸著你在上頭留下的謊話。
我不會留給你什麼東西,當你回到我剛剛整理好的整潔家中,就像我不曾離開,也像我不
曾存在過一般。
我踏上矮牆,迎向這城市最自由的風。
劉書宇,再見。
縱身跳下,我感覺風在耳旁呼嘯,只是已經沒有他的背能讓我依靠。
我們會再見的。
我在她的那些信的最後留下——
我想要去希臘,雖然我只能是一朵巴西鳶尾。
巴西鳶尾,朝生夕死一日花。
我要在最盛開的時候凋謝,我要你知道,我能為你做到的,她辦不到。
於是我跌落,粉碎。
用最美的姿態。
二、像是遺忘般初生
李璇死後第五天,劉書宇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
也許是太累了,他連鑰匙都拿不穩,歪歪斜斜地對不準孔,花了好些時間終於轉開了門。
他看了眼門鎖,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然後他走進,開了燈。
「啊!」他驚叫出聲,無法置信眼前的景象。
是李璇,已經過世的她正在整理家中環境。
「璇,妳怎麼……」他的眼淚已熱騰騰地自兩旁滑下,震驚無比的他一時間難以言語。
他就像泥塑的雕像,佇在那看著不發一語的李璇,若無其事地掃地拖地。
「璇,妳能聽我說嗎?」良久,他終於嘶啞出聲。
李璇卻置若罔聞地繼續整理,連瞧也沒瞧他一眼。
「我——」
啪啪!
他才要開口,兩下掌聲卻突然打斷了他,連帶打斷了他眼中的所有景像。
李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坐在沙發上的男子,只見俊挺的他穿著合身剪裁的休閒
襯衫,他沉默看著劉書宇驚訝的神情。
「Ace?」劉書宇並不認識他,但卻知道他的名字。
因為Ace是台灣……應該說是亞洲最知名的催眠師,應邀參加過世界各國大大小小的公開
演出,也曾經在全美直播的節目大秀催眠術而名噪一時。
「你剛剛開門時,是不是覺得比平常還要費時?」Ace聳聳肩,不等他回答就繼續說道,
「那是暗示,我在你家的門鎖下了暗示,當你試圖打開它時,也就是催眠的開始。」
「所以……我剛剛會看到李璇,是因為你對我催眠讓我產生幻覺嗎?」劉書宇困惑,而最
讓他困惑的其實是Ace催眠他的用意為何?
「你要說是幻覺也可以,雖然我比較喜歡用人心裡的鏡子來形容,催眠不過就是倒映出你
心裡的想像。」Ace解釋著。
劉書宇卻發現他並沒有電視上看起來那般自信的神采奕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抒解不開的
沉重嚴肅。
「我知道你疑惑我找上你的用意,但就像你剛剛所看見的,你過世的女朋友李璇,她要回
來找你了。」他說著,屋內溫度似乎陡地下降了幾度。「你可以不用問我為什麼會知道,
但重要的是,後天,也就是她頭七的晚上,她會回來找你……」他略頓了頓,「復仇。」
劉書宇無語,臉上有著難以解讀的複雜神色。
「不管你們的過去如何,我都不希望再看到不幸發生,所以我是來幫助你們的。」Ace嘆
了口氣,「鬼魂的意識是跟在世的人相連,而我的催眠,可以幫你們切斷這個連繫。」他
指了指掛在陽台的叮噹風鈴,「用風鈴當暗示,透過我的雙向催眠,能夠讓你們完全失去
對彼此的記憶。」
劉書宇看著Ace的雙眼,卻看不清裡頭那些更深沉的事物。
「沒有過去,沒有愛情,沒有仇恨,什麼都沒有,讓你們回到素昧平生的最初。」Ace把
話說完,換他看著劉書宇。
一樣也是看不清裡頭那些更深沉的事物。
兩天後,李璇的頭七夜。
靈堂設在李璇台南的老家,Ace坐在劉書宇台北租屋的客廳沙發,劉書宇則在他面前來回
踱步。
窗戶沒有關,夏夜的晚風徐徐;電視沒有開,客廳只迴旋著沉默。
劉書宇摸了摸口袋想要掏菸,才發現幾個月前他早已為了李璇戒了菸。
客廳大燈忽然一滅。
又閃。
「啊!」劉書宇驚呼,狼狽地跌坐在地。
他看見李璇就在門口,緩緩地向他靠近。
只見她雙腿曲折癱伏在地上,上身的骨骼也支離破碎得難以支撐,整副身軀像是不規則的
球形,柔軟地不斷湧泌出紅黃色的鮮血與體液,原本姣好的面容僅存移位扭曲的五官,她
低聲哀嚎像某種獸類,吃力地混著血汙爬向劉書宇。
劉書宇睜大雙眼瞪著她,淚水從擴張的眼眶不斷溢出,而無法抵禦的恐懼也緊縮他皮膚每
一個毛細孔,全身都起了不寒而慄的驚悚。
他沒去殯儀館看她最後一眼覆蓋在白布下的遺容,而她現在正血淋淋地展現在他面前。
李璇越爬越近,四肢無力的劉書宇只能困坐在原地,看著此生最恐懼的殘酷畫面不斷放大
,放大,再放大。
然後風來了,陽台的風鈴叮噹作響。
每個人都聽見這串清脆的鈴聲,搖晃得似乎比平常要再更久一些。
風走了,鈴鐺終於靜止下來。
客廳裡只剩下劉書宇,他失神地緩緩站起身子。
他環視獨處的屋內四周,抓了抓後腦杓,總感覺像遺落了什麼東西,說不上來,但它卻永
遠都不會回來了。
三、那你將書寫新的故事
劉書宇走在忠孝東路上,入夜後車水馬龍的霓虹輝爍,是他每天回家都會沿經的景色。
上課下課、社團打球、電影聚餐,大學生活雖然就要邁入尾聲,但這樣日復一日的
routine卻讓他有種前途茫茫的無助感,生活的節奏太快,偶爾停下腳步才會發現,自在
無拘的生活往往只會換來漫無目的的未來。
他停下腳步,卻不是為了那些深入的思考,而是為了一眼的瞬間。
身心健康正常的男大學生多少都有這樣的經驗,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頭,也許是一雙白皙美
腿,也許是長髮飄逸下的清秀臉蛋,也許是錯身而過的窈窕體態,總是能讓你停下腳步多
瞄了她一眼,那最美而動心的瞬間。
但經驗也往往告訴我們,有不小的機率,當你再仔細觀察之後,那最美的瞬間卻已經消逝
無蹤。
但她不是,時間彷彿因為她的亮麗動人而靜止,就停留在這個瞬間。
穿梭的行人都成為黯淡的背景,劉書宇看著她像聚光燈下的舞者,獨自一人站在人行道旁
。
她像在等人,又像是被等待的人,她就靜靜地看著擦肩而過的人群。
「嘿,妳在等人嗎?」在旁觀察她快五分鐘後,劉書宇決定鼓起勇氣向她搭訕,他很清楚
,有些機會往往是稍縱即逝。
她的表情有些驚訝,呆呆地看了劉書宇幾秒才說話。
「你看得到我?」
這奇怪的回應讓劉書宇聽得一頭霧水,但他很快地就做出更奇怪的回應,「當然囉,妳那
麼正,我怎麼會看不到?」
連劉書宇自己都覺得奇怪,這樣輕佻的回應根本不像是平常的他,他臉上雖然火辣辣的,
但他還是說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第六感告訴他,絕對不能錯過她。
她噗哧地笑了,開心得像天使一樣。
她說,她叫作小希,希望的希。
莫名其妙的開場後,劉書宇跟小希在忠孝東路的人行道並肩散起步來。
不知道誰起的頭,他們開始分享彼此,她說她喜歡文學,喜歡閱讀,喜歡咖啡,喜歡那些
抽象而美好的事物,她說了很多,卻始終沒有提及她今天是不是在等人。
他大部分時間都靜靜聽著,偶爾會做些輕鬆詼諧的回應,逗得她忍不住笑,他們的散步沒
有終點,就這樣緩慢地徜徉在台北街頭。
然後他突然像想起什麼事般,打斷了她的話,希望她等他五分鐘,只見他飛也似的跑步離
去。
而他滿頭大汗地回來時出乎她的意料,他手上多了兩杯咖啡。
「跟妳這樣的文青女孩聊天怎麼可以沒有咖啡,喏,我猜妳愛喝拿鐵不加糖。」
他將右手的咖啡遞給她,但她卻沒有伸出手。
她只是看著他,用水亮的雙眼看著他。
「怎麼了嗎?」劉書宇困惑。
她依舊沉默,但劉書宇看得出有複雜的情緒在她眼裡打轉。
「我不能拿你的咖啡。」良久,她終於開口。
「厚,沒關係啦,這又沒多少錢,下次再換妳……」劉書宇的話被她打斷。
「因為我已經死了。」
劉書宇呆了,愣愣看著她的手觸碰他手中的咖啡,像電影演得一般穿透杯身,彷彿兩個不
同世界的存在。
「這、這……」劉書宇震驚得無法組織起一句完整的話。
「沒關係,今天晚上我很開心。」她淡淡說著,嘴角卻掩不住落寞。
她轉身,劉書宇只能呆呆看著她的身影剎那消失在人群之中,就像未曾出現過一般。
劉書宇失眠了,輾轉思索地始終忘不了今天晚上的邂逅,一個偶然的起頭,卻是無比驚奇
的結尾,他茫然看著天花板,心中卻漸漸下了決定。
翌日晚上,劉書宇一樣走在熟悉的忠孝東路上,跟平常的漫不經心不同,四處張望的他努
力找尋著一個期待身影。
然後他笑了,他知道命運會在那裡等他。
她也一樣。
「嘿,妳在等人嗎?」
她回頭,展開跟他一樣燦爛的笑容。
之後的每天晚上,劉書宇都會陪著她,慢慢走著這條似乎永遠走不完的忠孝東路。
他聆聽,或者附和討論,又或者只是微笑看著她的亮麗側臉,像入夜後這座城市最美好的
景致。
慢慢地,劉書宇越來越瞭解小希的一切,關於她本來跟他一樣都是大學生,跟朋友聚餐後
在忠孝東路上被酒駕汽車從後方撞擊,意外身亡的鬼魂會被束縛在事故發生地點,徘徊不
去地等待下一次不幸的意外。
等待,或者去陷害。
不論自然發生或者她去刻意「製造」,只有發生下一個不幸,她才能離開這條忠孝東路,
才能夠去投胎,如果沒有在四十九天之內找到下一位意外身亡的鬼魂的話,她將永遠消失
,乾乾淨淨,徹底地被抹去。
他沉默了很久,他忘不了她述說這段緣由時,那麼淡然的微笑。
「打從意外發生那時,我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了,神還讓我能再多眷戀四十九天,我已經相
當感謝與知足。」她撩撥一些被風吹亂的髮絲。「謝謝祂,讓我在最後的時光遇見你。」
她附著他的耳,輕聲地說,「就讓不幸到我這裡終止吧。」
他感覺不到耳旁她的氣息,但他卻似乎能體會她在他臉頰上,輕輕留下的吻。
她是下定決心,不會去「抓交替」的,她只企盼劉書宇能陪她走完最後這幾天、最後的這
段路。
他們後來有好一陣子不去談論這件事,他們不去計算時間的流逝,不去關心盡頭是不是就
在不遠處,小希只知道,劉書宇會每天都陪伴她到黎明破曉,直到微微的天光揮去她的身
影。
但劉書宇心裡卻很清楚,明天晚上就是最後一天了。
今晚的劉書宇話不多,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一直盯著小希看。
「怎麼了,我的臉上有東西嗎?」小希笑了,今晚的她依舊是心情不錯。
劉書宇搖了搖頭,但對她的依戀卻全寫在臉上。
「妳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嗎?」劉書宇突然問道。
「對啊,忠孝東路上每天晚上這麼多人,卻只有你能看見我,當然很有緣啊。」小希微笑
點頭。
「嗯嗯,所以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劉書宇說著,他停下了腳步,不再往前。
不明所以的小希疑惑地與他對望。
「小希,如果可以的話,請妳記得我愛妳。」
只見劉書宇轉頭,毫不遲疑地往車輛疾駛的馬路衝去。
一台來不及反應的白色轎車直接撞上了他,劉書宇被撞飛了幾公尺,他感覺到肌肉與血液
的拉扯,感覺到骨骼的碎裂與疼痛的爆炸,他只剩下困難殘喘的呼吸,但每一口卻都像生
刺的疼痛難耐。
他重重倒地,濡浸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生命正一點一滴地抽離。
他睜大眼睛,希望能再看一眼她的身影。
小希在他血色模糊的視線中慢慢地走近,依舊是清純亮麗的容顏,卻有著他陌生的冷酷神
情。
「嗚……呃……」他有疑問,卻無法發聲。
「劉書宇,你還記得我嗎?」小希冷笑。
劉書宇看著她,眼前這位像是變成另一個人的女孩。
「哼哼,我是李璇啊!看來催眠真的讓你什麼都忘記了。」小希身體顫動,像發狂似地嘲
笑,「你知道嗎,鬼是不會被催眠的!你以為你這樣辜負背叛我,我會這麼簡單就善罷干
休嗎?」她激動地說著,憤怒卻掩飾不了她眼角的淚光,「我為你自殺,今天該換你心甘
情願地為我死一次了!」
李璇大笑,卻又像哽咽的哭聲團團困住奄奄一息的劉書宇。
四、用自以為的小聰明
台北,小巨蛋,亞洲天王全球巡迴演唱會最終站。
一向愛酷愛耍屌的J先生,在演唱會的最高潮,請來了不可思議的催眠師Ace當特別來賓,
穿著黑色燕尾服的Ace透過大螢幕,向一樓搖滾區的觀眾施展催眠術,讓上百人像排練有
素地合力完成了J先生經典歌曲的三部重唱,再一晃眼,只見剛出道還帶著鴨舌帽有點害
羞的J先生突然出現在舞台上,與現在的天王巨星J先生來個跨時空對唱,全場觀眾詫異瘋
狂,難以置信的奇蹟沸騰了小巨蛋。
慶功宴結束已經是凌晨三點半,渾身酒氣的Ace坐計程車回到家中。
他沒有開燈,躡手躡腳地來到熟睡的女兒房間,探望她是不是又踢被了。
但他卻看見了蹲在牆角的「它」。
驚駭莫名的他必須摀住嘴巴,才能讓自己不要驚呼出聲嚇醒女兒。
「它」是位全身支離破碎、沾滿血汙的年輕女性。
她說她叫李璇,在昨天晚上跳樓自殺,她要請他幫一個忙,如果他不答應的話,她會一直
跟在他女兒身旁。
於是他得到一個計畫,一個地址,一個名字,對象叫作劉書宇。
她要Ace告訴劉書宇,她要回去找他復仇,為了保護他,Ace會對他們催眠,讓他們雙雙忘
去彼此之間的過去,然後對劉書宇,除了讓他忘記過去之外,還要偷偷下另外一個暗示
——當劉書宇再次看到她時,會無法自拔地瘋狂愛上她,願意為她犧牲自己的一切。
為了女兒,Ace答應了李璇,但他卻萬萬沒想到,當他告訴劉書宇她要回來復仇時,劉書
宇竟然毫不畏懼地斷然拒絕他的催眠建議,而催眠術的大忌就是讓目標有所防備,此時劉
書宇的心靈像上了重鎖、無法開啟的鐵門,始料未及的他已無法自由進出劉書宇的意識。
失去催眠術的他,就跟一般的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
於是Ace毫不猶豫地屈膝跪下了,打從他二十六歲成名的那一天起,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
會有現在這樣的狼狽。
低著頭的他拜託劉書宇,請劉書宇救他的寶貝女兒。
扶起Ace,從他口中知道李璇全盤計畫的劉書宇卻仍然不願意被他催眠。
「不是為了你女兒,是為了我自己,讓我們一起演一場戲吧!」
劉書宇笑了,燦爛背後卻潛藏著無比苦澀。
五、訴說離開最溫柔的理由
在Ace找上劉書宇之前,李璇過世後第三天。
劉書宇獨自來到市郊的一座小廟,香火雖然並非鼎盛,但僻靜清幽,他從小時候就常常隨
父母到這間廟宇參拜。
正殿供奉的是觀音菩薩,他雙手合十,屈膝長跪,闔眼一跪就是一個多小時。
他想起太多與李璇的過去,想起李璇痛心離去的現在,想起他們約定好卻無法實現的未來
。
只能讓眼淚滑落又乾,乾又滑落。
「年輕人,你後面跟著一團黑氣你知道嗎?」
他背後突然響起聲音,他轉頭,一名蒼老的廟公看著他直搖頭。
廟公說,那是李璇的怨氣,不論他走到哪裡,李璇的怨恨都會如影隨形。
自殺者一旦怨氣未消,她就會一直在人世徘迴,忘了時間,而永遠無法投胎。
「解鈴還須繫鈴人。」當劉書宇向廟公求助時,他只留下了這句話,更多都是不住的深沉
嘆息。
兩天後,Ace找上劉書宇;再幾天後,劉書宇在忠孝東路上遇見小希。
除了李璇淒厲的笑聲之外,現在滿腦暗黑暈眩的劉書宇還聽見許多聲音。
他聽到來往路人的議論紛紛,聽到嘈雜的喇叭聲與煞車聲,聽到肇事駕駛慌亂撥打手機的
聲響,聽到遠遠急駛而來的救護車與警車。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到了最後,他用僅存能動的右手指尖,緩慢地從上衣口袋內拿出兩
張信紙。
李璇止住了慘笑,她認得第一張信紙上頭的字,是吳欣卉寫的。
我原本以為,依靠努力就可以獲得世界上的所有東西,但我錯了,有些事物,就像你
跟李璇的情感一樣,是無法撼動,也無法取代的。很高興你願意在我陷入糊塗時,答應陪
我出來走走,我相信,今天和你見面之後,那些傻事我不會再做了,真正的幸福不必靠別
人施捨,你們很幸福,而我也要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李璇呆住了,有些不該發生的衝擊正襲向她奔亂的思緒。
然後是第二張紙,劉書宇用最後一點力氣將它攤開。
此時卻突然一個喇叭聲響起,按鳴的長度似乎比平常還要久一點。
然後他們耳旁的嘈雜聲音竟然瞬間隨著這聲喇叭一同消失,甚至所有的人車都停止了動作
,四周只遺落下大片的安靜。
Ace從遠遠停在路旁的轎車走下,他沉默看著眼前的靜止世界,只剩下劉書宇與李璇的兩
人互動。
他無法靜止時間,但他還能夠給他們一點寧靜。
李璇的淚眼模糊看著第二張信紙,她幾乎都要聽到自己早已停止的心跳聲。
親愛的璇,當妳看到這封信時,我想我已經無法言語了,雖然還有很多話想跟妳說,
但就像妳所看到的,不管是我們交往的這一年多來,還是這幾十天我們重新的交往,我對
妳的愛從來都不曾改變。妳很傻,但妳也很勇敢,謝謝妳為我付出的一切,我曾經答應妳
,我們之間不會有祕密,對不起,是我自私了,才讓妳的心這麼痛。這一次,該換我讓妳
先走了……
李璇的眼淚潰堤,快要無法閱讀接下的文字。
下輩子,我們再一起去希臘。
劉書宇顫抖地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是最後一口了,他想笑,勉強地想要用破碎流血的嘴
角牽扯出一絲燦爛。
痛哭地無法言語的李璇想要擁抱最後一息的他,雙手卻怎麼都撲了空。
然後她身上開始起了一粒粒的光點,緩緩地消抹掉她的身影。
他欣慰地看著她,他知道那是天使的光芒。
分離當下,他們看了彼此一眼,淚眼婆娑的最後一眼。
「我等你。」
光點消失,氣息停頓。
遠處的Ace擦拭了下眼角,長嘆口氣。
於是眼前世界又恢復了嘈亂的運轉。
後來,在幾次Ace到世界各國電視台節目演出之後,人們都漸漸忘記曾經有一位出神入化
的催眠師,帶給過世界難以置信的驚奇。
但Ace依然是Ace,幾年後,他帶著老婆女兒,移民到希臘定居。
聖托里尼島北端,伊亞,他買下一棟臨海的藍白建築,在接近世界最美夕陽的窗邊放著兩
瓶瓷盆,那裡偶爾還看得到彩虹。
那都是他過世的朋友,但他並沒有為他們寫上名字,因為他知道,他們未來在世界某個角
落,將會擁有另外一個名字,以及更加美好的故事。
如果不愛了
像是遺忘般初生
那你將書寫新的故事
用自以為的小聰明
訴說離開最溫柔的理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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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後一個罐頭,時間過得飛快。
好吧,或許該說,是這個階段最後一個罐頭。
我從中篇小說起家,之後又寫了好一陣子的的長篇小說,去年開始嘗試短篇小說,也就是
《恐懼罐頭》系列,而這無疑是相當愉快的過程:我喜歡讓老婆隨意出一個題目,可能是
在日本料理吃到的《生魚片》,可能是一通剛剛接起的《電話》,越是古怪,就越能讓我
天馬行空地發揮,而板上每篇熱情的推文,更是這之中最快樂的互動與成就,何其有幸,
我能讓這些罐頭進入你們的閱讀,存放在記憶的某些片段,真的很謝謝大家!
但現在我可能要先休息一下了。
也許是撞牆期,也許是工作及生活狀況即將改變,也許想再嘗試其他的創作類型,無論如
何,我必須要先擱下罐頭的創作,即使還有好幾個罐頭構思放在靈感庫等待製造,即使心
裡還是有創作罐頭的動力,anyway,都請先讓我緩一緩,也讓我蓄積能量。
下一本書,不帶劍的第十本書,我對它有著相當期待。
而在這之前,《續 ‧ 恐懼罐頭》已經上市了,書訊:
http://minibook.pixnet.net/blog/post/41212261
我想這不會是罐頭系列的句點,但還是一個令人難捨的逗點,這一年來的16個罐頭,每個
都有讓我喜愛的理由,而在結束之前,還是忍不住想詢問大家—
《狗》、《按摩師》、《禿頭》、《植物》、《租屋》、《女醫生》、《飢餓》、
《捉迷藏》、《劈腿》、《生魚片》、《電話》、《計程車》、《變態》、《解剖》、
《槍》、《催眠》
你最喜歡哪一個罐頭呢?
謝謝大家,我們再會!
不帶劍 201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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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帶劍,已出版作品
http://search.books.com.tw/exep/prod_search.php?key=%A4%A3%B1a%BCC&f=author
登臨,不帶劍(新)
http://xsword.pixnet.net/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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