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小雪】拾參
天帝殿今年熱鬧非凡,四處耳語不斷。
雖說,神聚大典本就是一年一度各方神祇在天上齊聚的日子,每年逢這個時候天帝殿就萬
神雲集、門庭若市,但今年更是喧嘩沸返,所有跟季節相關的神祇們彼此交頭接耳不停,
都是有關於凜冬的主祭橫跨了雙節氣的傳聞;連與自然族群較無關的神祇們也漸漸聽說了
這麼件大事,紛紛翹首引頸,想一睹傳說中那位主祭殿下的風采。
暮隱依規矩到天帝殿報到行禮,接受了天帝的讚許與褒揚,更是第一次參與了隨後的萬神
集會,與冬后一起代表凜冬向天帝呈報國都內要務。待聚會結束後,不管暮隱再怎麼低調
或推三阻四、重重熱情又好奇的眾神還是讓他怎麼樣都逃不開,他最後是在一團混亂中撞
上一個身影,抬頭一瞧,是滿身冷冽的沉霜。
原本熱情喧騰的氣氛在沉霜充滿肅殺的眼神中安靜下來,沉霜待所有人凝定,只淡淡說了
兩個字「告辭」,直接在眾目睽睽下把暮隱帶走了。
一路上各路神官們還是此起彼落地議論著跟著,更別說時不時有些年輕女官或各家女眷會
大膽的朝他腳邊丟珠穗丟花;直到順利走進凜冬專用的別館暮隱才敢離開沉霜一些,終於
放鬆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謝謝,霜哥。」
安安靜靜地在陰影裡不受待見的過了大半輩子,突然被這樣關注…實在很不習慣。
「小事。以後再遇到那種狀況,直接走掉就可以。」沉霜說。
他倒是很想,可惜個性不允許。「如果我有霜哥那樣的勇氣就好了。」
「被訓練出來的。」沉霜答得平靜無波,但暮隱還是能從他的眼神裡讀出無奈:「以前的
落雪會隨著他們瞎起鬨,鬧騰起來根本無天無地,我每次都得忍著把他打暈的衝動才能把
他強制架走。」
暮隱忍不住笑出聲:「確實很像落雪哥哥的作風。」
提起落雪讓沉霜沈默下來,須臾後開口:「暮隱。」
「是?」
「上祭臺前臨時發生了點事,雖然很不應該,但我當時心緒整個亂了。」他閉上眼睛慢慢
吸了一口氣,再張開時、相當寬慰地注視他:「一時沒掌握好、破了沉靈……還好有你。
」
暮隱回望他。
「我說過要保護你們的,霜哥。這是我對落雪哥哥…對你們的約定。」
「不會再發生的,我保證。」
暮隱卻對他搖了搖頭。「我已經可以承擔大雪祭舞了,霜哥。只要自然允許,不管要持續
幾年,我都能繼續下去。」
「那只是個意外,別勉強。」
「勉強的是我?還是霜哥你?」
沉霜頓住,不語。
「霜哥。」暮隱看著他,有些難受地開口:「你那時候說,只要我成功做到落雪能做到的
所有事情,就會消失在凜冬之境。」
「……」
「你還是這麼打算的嗎?」
「暮隱……」他停頓了很久,最後慢慢地說。「自然會自己選出繼任者。」
「為什麼?」他略略激動了。「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為什麼不是因為由我支持、而讓你
從長久以來的禁錮中解脫。」
「那不是禁錮。」沉霜一臉平靜地看著他。「落雪是我的半身,暮隱,從他死去的那天起
,我一直都不是完整的。」
「那麼,我做到了,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他用一種幾乎是難受的微笑看他。「是拋下
這一切就此離開凜冬?還是就這樣找個地方安靜地去死?在你重新與落雪哥哥聯繫起來的
時候?」
沉霜那對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神閃過一絲錯愕。
「我兩個都不想看到,霜哥,越明白這一切對我有多重要我越無法處之泰然,失去重要之
人那種心情我怎麼樣都不想再經歷一次,所以,同樣的一句話還給你。」
暮隱往前了一步,沉霜望進他的眼睛。
大雪祭那日漫上心頭的浮動又襲擊了過來。
那副懷鈴敲起來的聲響在他耳邊響起。
喀鈴……喀鈴……
『哥,』還很小的落雪跑在他前方,回過頭的笑容帶著一絲緊張、還有一絲惡作劇達成的
雀躍欣喜:『我們把這個藏起來吧!這樣的話、她……』
最後一點點、封印著內心深處最不願意碰觸回憶之一的枷鎖終於還是斷開了。
暮隱上前了一步,環住沉霜的肩。
「隨心所欲吧,不管是凜冬,還是身份,都不該束縛你。」他說,用一種無比溫柔的口氣
。
「你才該是自由的……哥。」
沉霜怔怔地直視著前方。
在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掉下了淚水,落地即碎為雪花。
神聚大典結束後,暮隱本來想直接去春之國度,但還是身不由己地被架回凜冬之境。
倒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去年是真抱病所以不得已,他今年可是憑自己的意思翹掉了歲冬宴
、何況代舞大雪祭典這件事在近年歷史中畢竟算前所未聞,一堆需要謄清的文書及玉令都
等著由他指揮重整……他再怎麼得天獨厚,這樣沒交代完尾就跑掉還是急壞一票人,為了
安撫這些文職百官,暮隱只能萬般無奈的被拖回去,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在文史院加班。
等到終於把所有資訊理好已經是春分末,此時前往春之國度剛好可以趕上清明。出行之前
他照例去主殿通報,但傳話的使官進去後,出來迎接他的卻是母上大人的貼身女官,溫和
有禮地將他迎到冬后的起居殿。
母親在起居殿的庭園裡接待他,一開始沒談太多話,只是留他喝了杯茶,靜靜地一起賞了
會兒滿庭院梅花,然後她淡淡地說:
「歲祭都還沒完全結束就急著往對象那兒跑,成何體統。」
暮隱笑了一笑,態度非常坦然。「我說過我比您想像還要任性,母上大人。」
冬后不輕不重地冷冷瞥了過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什麼時候該怎麼處置事情,輕重緩
急也該曉得。」
「兒臣明白,以後不會了。」他溫順地低下頭。「請母上大人降罰。」
「動不動就要我降罰,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是這樣子的?」
「母上大人。」暮隱抬起臉直視著冬后的面容,認真思索著措辭。「我很崇敬您。」
冬后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接著慢慢伸手,隔著一張茶桌撫上他的臉。
暮隱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上眼輕輕地往那只纖細的掌心貼了上去。
就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冬后最終是舒心地笑了,收回手溫聲道:「我永遠是你在凜冬最
堅實的後盾,暮隱。」
「那是我的臺詞,母上大人。」暮隱回答。「只要自然還賦予我恩惠,我便會守著您的國
境,一生完好無缺的將它奉獻給您。」
「我期望的只有你安全。」
「我希望您快樂,母上大人。」他非常真心卻也非常自然地脫口而出,有一瞬間自己都有
點錯愕,然後失笑。
自己大概真的是跟清明處久了,這種一輩子都沒想過會從自己口裡吐出來的說話方式現在
竟然說得這麼流暢,對象是他已有六百多年無法好好對話的母親。
但是看著母親那無可奈何但又非常溫和的笑臉,又覺得……這樣,似乎也不壞。
臨走之前,他親自在滿庭梅花林中親手剪了些許開得最好的梅枝,插在隨侍備來的花瓶裡
,交給渡鴉女官,行過禮就離開了。
暮隱不知道的是,當晚那盆梅花被冬后放在房裡最顯眼的地方,甚至在花謝之前被她以冰
小心地永封起來,謹慎的收好,成為穹儀女神一輩子最珍藏的寶物之一。
蟬聲喧囂,山林綻開濃茶一般的墨綠的時候,盛夏來到。
四五個年輕孩子從崎嶇的山道回過頭,氣噗噗的往走在後方兩道纖長身影的方向折返回來
,把較高的少年往旁邊擠開。
「誒!不要一直霸佔老師啦。」
「本來就是我的,哪來霸佔之說?」少年模樣的清明手環著胸一臉不置可否。「倒是你們
,幹嘛一直想黏他。」
「怎樣怎樣?小雪老師是你一個人的?」
「待在小雪老師身邊比較舒服啊。」
「老師身邊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比較涼快,而且……蚊子比較少?」
「對啊,跟在老師身邊真的比較不會被蟲咬欸。老師你身上是不是有噴什麼很厲害的防蚊
液呀,借我們一點。」
清明在一旁按著肚子掩嘴笑到發不出聲,暮隱則是看著眼神閃閃發光的孩子們,進退維谷
的支吾:「不……真的沒有,大概是體、體質?」
「別為難他。」笑夠了,清明單手攬過自己心上人,另一隻手對同學們做出驅離動作、把
他們當蚊子趕:「離他遠一點,一群人擠過來太熱了。」
「你還敢說?一路上又牽又抱的,不要以為我們走在前面沒看到。老師都沒答應你告白,
好意思說是你的?」
暮隱低低地瞪了清明一眼。
就跟你說不要這麼張揚。他用心念罵人。
清明沒回答,只是一臉挑釁地笑看一票同學:「你們又知道他沒答應我?」
暮隱瞪大眼看著他,接著無辜地與學生們對視,憋著一張臉沒說話,但任誰都看出來他臉
紅了。
一票同學們瞠目結舌地看著氣氛曖昧無比的兩人……遑論清明這時候根本就是摟著小雪老
師,朝著他們一臉挑釁。
「老師你怎麼就淪陷了?!」他們爆出了通天哀嚎。
「不是啊什麼時候?!你們什麼時候搭上線的?」
「老師你要小心他,去年都跟你說過,他有喜歡的人了!」
「……哦?」清明挑起眉毛,卻是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暮隱一眼。「去年提起我了?」
暮隱抬起頭對著學生們露出惶恐的眼神,但這些沒眼力見的單純人類孩子們只是不管不顧
地繼續說:
「對!我們跟老師說了你前年跑去看你喜歡的人表演的事情,你那時候不是不斷強調的說
什麼那是你的寶貝心上人嗎?」
「對啊對啊,去追你的首席啦!還寶貝心上人,一回學校沒多久就把老師追到手?你太糟
糕了!」
「你們傻了?」清明朝自己同學們翻了個白眼。「我前年不在的那段時間,他不是也不在
嗎?」
「誒……?」
「啊……」
一群人的思緒在他的話語中開始重整。「好像是這樣?老師是不是到寒假前都請假了?」
「呃……年代太久遠我有點忘了,好像是欸?」
「誒?確實?」
「所以老師你就是那個超厲害的首席?」
「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我們不都是你的學生嗎不公平!」
「是什麼的表演?跟我們跟我們說!」
「跟你們這些沒眼界的凡人解釋你們也不懂,去去去去前面領路,打擾別人約會是不道德
的。」
他這話一出同學們又爆了。「好啊好不容易看你來上課、約你出來爬山,結果你當跟老師
約會?!虐狗啊!小雪老師是我們約來的,你良心不會痛?」
「不會。」他揚起一個流氓的笑容。
同學們哭著(?)跑走了。
「……你在孩子們面前瞎說什麼呢?」暮隱按著眉心,哭笑不得的無奈。
「誰管他們,我就小氣不允許有人跟我搶對象,不管是天人還是凡人。」清明得意洋洋地
展示著自己具有澎湃佔有慾的笑容。「不管是天上還是人間,我都很樂於宣示你是我的。
」
「……淨瞎說。」
「要我說幾次都行,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來,手給我。」他往前方的一
個小小斷層往下一跳後回頭牽緊他,小心地扶他滑下那陡峭的小坡。「我一直沒跟你說,
小時候在天帝殿一起玩、你被帶走的那時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失落。」
「那個感覺存在了好久好久,每一年神聚大典我都會回到同一個地點找你,我一直以為我
自己對於重視的人都會是這麼執著的,直到那年在凜冬跟你再次相遇。」
「直視著、想將你的身影刻在自己腦裡,根本移不開眼……當時就算只是個少年我也馬上
就明白了,你是我的渴求與理想,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清楚自己是用那樣的眼光在看你,
一直未曾改變。」
山路又和緩了,但他還是牽著暮隱的手,溫柔地朝他微笑。「你明明身為凜冬之境的神,
存在卻比春之國度的任何人都讓我感受到炙熱與溫柔,活生生的,讓我明確知道自己的心
臟是為你而跳動……一輩子只對你有過這樣的感覺,所以絕對不會放開手。」
「……我老是弄不明白你怎麼有辦法面不改色的說這些沒羞沒臊的話。」暮隱直視著眼前
的山道,臉根本抬不起來。
「沒辦法,你太難追了,追六百多年好不容易才看到一點成果,把握當下是春之國度人的
信條。」
「如果我不是小雪,你還會這麼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早在幾百年前我就想過了。」
困難死了,六百年,好熬嗎?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老是想如果他不是小雪,只是普通的暮隱殿下、甚至是個一般的凜冬百
姓就好了,那樣的話,要把他弄到自己身邊可能就不會是這麼漫長而苦澀的過程。
「但是有時候想想……我之所以會成為現在的我,也是因為目光前方是這麼優秀的你,我
說過我一直沒有怠惰過我自己的修煉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某個層面來說,是你成就了現在
的我,對此我心懷感激。」
「這就能解釋我為什麼放不開你,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清明,是因為這輩子註定沒有你不
行,暮隱。」
暮隱捏緊了他的手。
孩子們在前方歡騰笑鬧著,距離越拉越遠;此時經過一片竹林,空氣中飄過一陣非常好聞
的香氣,暮隱抬起頭,對著竹林尖梢灑下的熒熒日光瞇起了眼睛。
「清明。」
「嗯?」
「其實我…害怕春天。」
他緊緊拉住了清明的手指,這麼長年以來第一次,終於說出了連對他都不敢說的實話。
清明停下腳步。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但總覺得春天帶走了我的哥哥。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春天一直
有種無法釋懷的仇視……或者該說恐懼。對那個時候的我而言,春季真的就像凜冬的敵人
一般。」
清明站定在他面前,內心深處滑過心疼的酸澀。
「但是那個時候的我……比起失去哥哥的不安,其實我更想要有人跟我說說話,不管是教
導我該怎麼做也好,分散我的難受也好,我一直、一直在等待著,有人可以看見真實的我
,聽聽我……真實的心情。」
「然後你出現了,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名字。你不會了解這對我有多重要,在我幾乎慢慢要
決定用小雪這張殼、像具屍體一樣毫無意義而空白的活下去時,是你一年年的出現,雖然
每年只有短短幾句話,但你一直試圖去撬開那張殼的行為,竟然讓我……開始貪圖在每次
與你見面時,只有一點點、一下下也好,能用自己的意識自在的呼吸。」
「但是我一直找不到那個平衡點,對於學習凜冬祭禮的我而言,凜冬是我的一切,你的存
在跟哥哥留給我的意義對我來說是兩樣完全不同的極端,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這一切,
所以……」
「我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跟你見面的時候,就被你拯救了。只是這六百多年來
,我說了很多傷人的話,沒跟你道歉,我……」
清明上前一步抱住他。「……現在呢?」
「現在我稍微能體會到世間萬物皆生於春的美好。原來雪融化了之後,才會有更美好的新
生。」
他慎重地執起清明的手貼握在胸口,在清明低頭傳遞過來的吻中,暮隱溫柔而感激、再不
能幸福地低語:
「謝謝你出現給了我生機,謝謝你是春神,清明。」
全天上有關四季的傳言還是熱熱鬧鬧的沸騰了好一陣子。
話題人物不外乎是那位憑一己之力成功跨度兩個節氣、且還同時身負主祭的小雪殿下……
這是多強大的素質與精神力?這種成就即使是凜冬那個傳說中的天才都沒有達成過,何況
現任小雪只是一個擔任主祭第二年的新人。
冬后也真是得天獨厚了,近代的三大跨節氣使就有兩個出自她的國度,何況暮隱殿下還寫
下了新的紀錄,也難怪今年的神聚大典上天帝會對她這麼讚譽有加,聽說還得到了那位從
來不曾露面的自然的褒揚。
讓人津津樂道的還有那位大雪殿下。
所有人都想不通,為什麼明明萬事俱備、大雪殿下卻在上祭臺之前臨陣退場?如果是他自
身之故曠職,為什麼事後沒有被自然懲處或拔官?
畢竟,在萬神集會時有人特地去翻了諸神牌,節氣大雪的玉令牌下,確實還妥妥掛著沉霜
的名字。
這若是自然的安排,理由又是為了什麼?
流言蜚語在四季國度之間不斷,傳得最盛的就是春之國度。
這實在不能怪他們八卦……因為那個話題人物大雪殿下在參加完神聚大典後,不知為何沒
有回凜冬之境,而是上了春之國度來……?
本來以為他是以凜冬使節的名義來觀禮,但後來翻了名冊不對,凜冬的使節早在開春的時
候就到了,一個名字一個人頭的待在觀禮臺上無誤。所以很明確,大雪殿下這趟是私訪。
但你說他是來觀禮的吧……他卻一次也沒去歲祭的主殿所,而是一直待在節氣的舞祭殿裡
,而當時在台上執勤的是立春殿下。
他就那樣像座冰雕坐在席上,一動也不動的盯著舞祭臺上的立春。等雨水殿下一完成登臺
交接,那一位隨即起身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
對,大雪殿下除了剛到達春之國度、簽完名說過句謝謝之外,完全沒有對任何人開過口。
……這人也特怪異了。
更奇怪的是,在那之後不久,凜冬之境慎重地派人送了一封私信過來給立春,封緘就是大
雪。
春神殿所有人一頭霧水,完全想不通立春殿下到底跟那邊那一位有什麼交集……可說是陌
生人吧,為什麼送來的不是公文、而是私信?
到最後還是沒有人知道那封信的內容是什麼。
只知道送信的使官前腳恭恭謹謹進了立春殿、後腳才剛離開,春之國度上方橫劈過一道金
雷,立春殿下炸了自己院子裡的水塘。
——節氣小雪 全篇完——
【特典】
(算是在本篇正文中間的一點小補遺)
春祭後,暮隱及清明到了人間,依然是回到這個他們已經入住第七年的小窩。
將近一年沒進來,屋子裡佈滿薄灰,不過不是什麼事,幾個法術就能處理的事情;暮隱手
環胸、斜靠在落地窗邊往室內看著清明忙碌,臉上一直掛著低低的微笑。
「怎麼了?」終於忙完的清明擤了下鼻子抬起頭,對上的就是心上人笑臉盈盈的眼神。
「不,就是覺得,這個畫面終於是對了。」
清明朝他走去。「很寂寞?」
「嗯。」他保持著手環胸的姿勢回答,臉上掛著帶著一絲任性的不滿。
「抱歉。」寵溺地將他抱了滿懷。「再也不會了。」
「好。」暮隱抬頭,滿意地接受落在唇邊淡淡的吻。「就再信你一回。」
把房子再整理回可以居住的樣態,這個小小的、兩人的家又多了一樣東西:暮隱把雪人一
起帶了下來,就放在陽台上,旁邊下了強力結界,能捱過炎熱的人間夏日不融,日日夜夜
散發著柔和月光,每當他們從下方的海灘返家時抬頭就能看到,在陽台點亮小屋,成為一
種歲月靜好的風景。
「話說回來,」某天,兩人在沙發上一邊喝著帶下來的冰鎮梅酒一邊看著落地窗外的夜色
,暮隱突然開口。「你是不是還欠我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生命的精靈”。」他轉頭朝向清明。「看重兒時承諾的人不是只有你而已。」
清明殿下眨了眨眼睛望著他。
接著嘴角慢慢慢慢揚起一個高深莫測的笑。
「啊啊……那個啊。」他放下酒杯,湊到暮隱身邊慢條斯理地說:「確實是做得到的,但
我小時候一知半解的,有個環節弄錯了。」
「?」
「就是說,」他抓過暮隱的手臂貼近他耳側、只用兩秒短短說了句話。
說完了,他坐回原位以臂枕著後頸、好整以暇地揚起嘴角看他。
小雪殿下僵在原地,臉一點一點的褪成青色,直到變成一種豔麗的櫻花紫。
「荒、荒謬!」一時激動,他聲音大了。
「哪裡荒謬?」清明被吼得一臉無辜。
「我、我跟你…我們,至、至少…我、我……」語意不通地結巴了半天,暮隱驚恐地下了
結論:「這怎麼可能做得到?」
「那可不一定。」清明殿下眨著眼睛,雖然還是掛著那抹富饒深意的笑容。「我是春之國
度的神祇啊,你想想春神主司的使命是什麼?」
「……」
「不過我也都只是聽說。說起來,你畢竟是我的初戀,而我還有好多事需要學習。」
「我想想你當年怎麼說的……『天人的一生很長,建議你多花點時間學習其它更有助益的
東西』?可這“學習”看來我只能靠你了,你說呢?殿下?」
小雪殿下簡直要被一口氣哽窒息。
清明則是好整以暇地低頭吻了他一口:「沒關係我也說過我不急,讓我們慢慢來吧;在那
之前…啊對了、戶政事務所在……」
「住手!」他伸出手搶他手機。
「你不是要跟我成親嗎?」清明伸長手沒讓他得逞,一臉無辜地看他。
「我沒有!」
「那生命精靈……」
「沒聽過!當我沒問!住口!」
暮隱伸手要搶、清明硬是沒讓,本來只是純體術的較量,到最後兩個人都動了真氣,在電
光火石間用根本就無法以肉眼跟上的速度爆發了激烈的身手比試、互相掠奪著……一支手
機。
至於為什麼那台手機最後會飛到地板上沒人理睬,暮隱卻被壓在床鋪上無助地抓著被褥枕
頭、任憑心臟跟身體都一塌糊塗的化在對方手裡……對小雪殿下而言,實在是一個太迷離
又太羞於回溯的記憶。
——
推susanSB: 上篇回文訊息量有點大,快!快告訴我玄羽族長是往哪走?
好、好哦,既然有人提了:0......
【番外】
「你就這樣把那孩子丟在訓練場兩個多月?」玄羽族長來訪時,遙視了一下城都的彼端,
收回眼神時有些咋舌。
「正確來說,是兩個月又一十四天…照目前進度,冬季結束前應該出得去吧。」春神殿主
一邊緩聲慢道一邊幫身旁的老友滿上酒,笑得風輕雲淨:「兒子就是要嚴苛訓練嘛。」
「用你的標準嗎?」玄羽族長搖著頭不以為然,一邊在內心默哀著清明的遭遇。「憑一己
之力殺掉同批三千自然神大半的四季首君?你拿你這戰力為難孩子實在是……」
「哎呀呀……那麼久遠以前的事情,訛傳而已,誤會、誤會。」春神殿主面色不改,依舊
笑臉盈盈。「再說了,……其實大部分時候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花心思說些話、再放著讓
他們去自相殘殺。」
「然後收割成現在的成果對吧?這段歷史有多少人就是被你這態度糊弄過去。」他瞥了諸
啟一眼,想當年他剛接任玄羽族長、終於知道那段歷史的真相時,內心對這個人是揚起了
一種怎麼樣又敬仰又畏懼的心情。
「所以?這趟過去之後,你跟冬后和好了?」
「我跟穹儀感情一直不錯呀,何來和好之說?」春神殿主清爽的回答。
「全天上只有你會這麼想了,每年萬神集會上,她盯著你的眼神都能把你背後戳穿洞,也
就你能那麼泰然自若。」他手環著胸靠背,不太理解地蹙眉看他:「為了護著她殺掉所有
威脅,僅留下現在的夏秋國主,還特地把她安排在看似最不待見、其實重要性僅次於你的
凜冬……卻不告訴她這一切,為什麼。」
「你明明也有手足,怎麼會不懂。」諸啟微笑著,抬起面紗將淺杯中的酒液輕輕啜下。「
穹儀可是我的妹妹。」
「……恕我直言,你當年殺掉的,全都是你同批兄弟姐妹。」
「沒辦法嘛,她是偎著我一起生長的,對那時候的我而言只有她是真實的,其他的都只是
石頭。」春神殿主一貫笑得溫溫潤潤。
「為了保護她我什麼都願意做,是他們自己不好妄想要對穹儀出手……不過就是片國土到
底有什麼好較真…為了永絕後患,乾脆全殺了。」
瞧瞧,這個幾乎掌握自然最強實力的人一臉雲淡風輕的說些什麼?
「那最後那二十人你怎麼說?」
「既然首君的位置都到手了……其下的,當然也得是自己的人,這不是很合理的事嗎?」
「……可怕的傢伙。」看著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卻說著讓人渾身發怵的台詞,玄羽族長搖了
搖頭,同他將杯中物一飲而盡。「整個天上,唯獨不想與你為敵啊。」
「你是用什麼立場說這話的呢?玄羽族長?還是你個人?」諸啟笑著問,重新幫他滿上酒
杯。
「……饒了我吧,整個四季都掌握在你手裡,我們身為生態族群有什麼膽量與你抗衡?」
他拿著酒壺的手停下了動作。「害怕?」
「倒不是,」他低頭盯著諸啟面前那杯澄澈的酒液晃蕩。「但……」
「嗯?」將酒杯推回來的手嬌小柔嫩,膚色就像頂級的羊脂玉,纖如細蔥,指尖透著柔嫩
的粉色。
玄羽族長一抬頭,眼前的少女有著全天下最清純的臉龐,眉眼靈動巧笑倩兮,神情非常柔
軟嬈媚,卻也用無比純真的眼眸望著他。
明明就相識了上千年,他還是會被她這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為嚇到。
「……別老是突如其來就化女相,鳥類的心臟是很脆弱的。」玄羽族長說。
「不好嗎?」她輕飄飄挪過來,自然而然坐上他的腿,淺淺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話談好好的非得這樣?妳故意的嗎?」他沒好氣卻毫無辦法地望著她。
「對象是你才這樣,不喜歡?」她環著他的肩頭,非常委屈的縮起肩膀,眼底卻溫柔似水
。
他沒有回答。
而是伸手揭下她的面紗,直接吻了上去。
四千五百年前,他接下玄羽族長的時候,終於勉勉強強勾上了這個與他平起平坐的位置。
身為自然的附屬族群,四季、尤其是春之國度,本來就是他們需要重點交互往來的對象。
而其中他對春神殿主的印象尤其深刻。這個位居高位、卻一直總是溫和謙潤的主君,對待
諸國一直一視同仁的有禮和氣,即使當時的自己實在太過年輕,諸啟卻一直與他平起平坐
著,一點也沒有初代神祇的銳氣。
要說是上位神祇的責任感也好、延續與先父的交情也好,在他繼任後,諸啟待他一直十分
真摯,該告知他的、能給予他的,諸啟從來沒有吝嗇過,他也非常謹慎地維持著兩族之間
的關係,從原本只談公事,到最後越談越深,簡直可說是無話不談的交情,就這樣與他當
了上千年的朋友。
而對於春之國度、對於諸啟,先父在位時一直不斷告誡他兩件事:一個是絕對不能在春祭
期間與諸啟單獨會面,另外一個,是盡可能避免看見他面紗下的真容。
「為什麼?」當初還很年少的他問。
「春祭期間,他身上那道被自然賜予的咒會發作。」父親說。「那是自然對於他親手殺掉
自己手足的懲罰……或者該說是禁制,春令是他法力最強大的時候,我認為自然的目地是
為了避免他像歷史那般橫掃掠奪四季大陸,才會用那個咒法強迫他壓下能力,所以春祭期
間,那一位是不見客的,為了自身的安全,也絕對不要去犯這個禁忌。」
父親說得很模糊,他也只是聽了個概念,但並沒有很往心裡去。
所以才會在那年犯了錯。
明明是春祭期間,他卻堅持著要見他一面,那年玄羽林的友族被騰蛇一族侵犯,戰火在冬
末就已經交至兩邊內都,甚至往外擴充波及周邊他國,友族對玄羽林的要求支援一直沒有
停過,為避免戰火越滾越大蔓延出自然以外的範圍,要解決這個燃眉之急,他需要諸啟的
支持。
他堅持著闖進了春神殿,在議事用的主殿上召求見了三天,最後在眼神非常閃爍而隱晦的
內官帶領下被引了路……目的地卻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
看起來像是獨立的起居殿,但建築外觀卻打造得像座塔,每一根柱子上都有著非常繁複的
咒文與陣法,在晦暗森冷的空間中,像具有呼吸、緩慢地閃爍曖曖金光。
他困惑的被引進大門,隨侍們在他入室後便退了開、徒留他一個人在幽冷的室內,原本以
為會見到諸啟一如往常地端坐在桌前接見,但諾大的房間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中心突出了
一座掛著重重幔帳的高聳石臺。
他小心謹慎地靠上前去,每掀開一層幔帳越能聽見從裡面傳出的細細喘息聲,夾雜著低沉
而壓抑的呻吟。
「……陛下?」他以為諸啟病了,帶著憂心掀開了最後一層幔帳,映入眼簾的畫面卻讓他
失了神。
石臺最上方原來是整張寬大的床榻,而春神殿主散著長髮僅著單衣側臥其中,四肢及軀幹
上遍佈著金色的符文,有生命力似的一閃一熾著、往下流淌至石臺,石臺外側的刻字被點
燃後四散流竄開、與殿柱上的咒語閃爍呼應。
諸啟凌亂地抓著被褥,顫抖著,喉頭不斷滾出低而難受的呻吟,痛苦的讓人不捨、卻掩不
住那發顫聲調中迷離的情慾,就在他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時,那個人抬起頭,蹙著眉萬分苦
楚地看了他一眼。
他那時才明白,為什麼諸啟身為男子,卻總是蒙著面紗。
那張臉簡直俊美得過分,彷彿是世界造物時就把所有完美全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一般,眼
神深邃而帶著清亮靈光,口鼻線條俐落而俊挺,比例修長卻不纖薄、帶著豐魅的圓潤,眉
眼帶桃,唇瓣如杏。
身為春神,諸啟身上帶著一股天賜的嬈魅,散發著無關性別的強制誘惑力。連他這樣一個
性向耿直的男性,站在他面前都不禁為之一呆。
直到諸啟的鼻息噴到他臉上,他才驚覺過來,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爬上石臺、跟他
之間的距離僅隔眉睫……他趕忙摀住下臉退後一步,轉頭狼狽倉惶:「抱、抱歉,陛下,
我、我去喊人過來……」
「別走……」還沒往前幾步後方卻傳來非常柔脆的女聲,喘息間帶著軟嫩哭音:「幫幫我
……」
他回過頭,第一次看見那個人化為女相的模樣。
原先那張臉龐的線條退去英挺,化為小巧精緻而含嬌帶怯的少女面容,膚賽凝雪黑髮如絹
,眼神無辜的像純真的雛鹿,卻挾帶既柔軟又撫媚的神情。
她吃力地撐起身,那件顯得過度寬大的寢衣滑下單肩,微張的唇瓣吐著濕濡的熱氣,頂著
一雙帶紅暈的眼眶、淚花楚楚地朝他伸手。
就是被這張臉魅惑,他才會不由自主地伸手迎了上去,從此萬劫不復。
「我當時就該轉身就走,」回想這段往事,他咬了一下她的下唇,帶著心甘情願卻無盡的
懊惱。「明明身為天神,世界怎麼會給妳這麼張勾人罪惡的臉。」
事實上,只要是獨處時的場合,諸啟心血來潮就會用這張臉見他,但就算看了千百回,每
次一見,總能讓他怦然一窒。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很想知道。」她瞇起眼睛非常無奈又像是一臉滿意:「我一個人的
合姻帖可以比孩子們加起來還多,其實是挺困擾的一件事情。」
他連男相都能招來大批說媒,女相更是禍世,為了省麻煩乾脆只以男相示眾——就是世間
眾生一直普遍以為春神殿主是男性,而且很難一睹其真容,卻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具備兩
相的理由。
「挑個靠譜的不就行了?」畢竟除了自然之外,放眼整個天上再強的領主不是沒有。
「不要,」她嬌嫩嫩地瞇眼燦笑。「就要你。」
花了幾千年,他還是沒辦法淡然地在聽到她說出這三個字時無感地略去。
「……別鬧。」
「無趣。」
「對。因為我還希望我們當久一點的朋友。」
「你對我而言是特別的喔?」她眨了眨眼睛,一臉純真:「畢竟在春令時期還能熬到我露
出女相才臣服的人,怎麼說也算屈指可數。」
「別說那麼驚悚的話,我再怎麼樣被魅惑、都不會上自己兄弟。」
「哦?」挑起秀麗的眉,她滿懷邪氣的挑他語病:「但是兄弟化女相就可以?」
「……也就對妳可以了。」他不甘不願地咬牙切齒:「再說了,妳化女相的時候性格更惡
劣。」
「那你怎麼就不逃呢?」
看她問得這麼認真反而讓他想笑了。「空話。我們這些附屬自然的種族能逃過你們四季?
」
「就因為這樣?」她微微後退,認真地望進他眼底。
……當然不是因為這樣。
當然,他也知道她的問題不在這裡。
身為四季首君,又是春國國主,諸啟擁有非常龐大的後宮,事實上,只要他看得上眼,諸
啟並不在乎誰為他生孩子。
但是「她」的伴侶,諸啟卻只允了他一人。
他問過諸啟這個問題,而他只是淡淡地回答:「當女人太麻煩了,各方面都麻煩,而且,
我不喜歡懷孕。」
為了這句話,每次將她擁在懷中時,他都要生生的、硬生生壓下最後那一點衝動、強迫自
己掐滅讓她為他孵蛋的想法。
他知道諸啟為什麼會願意繼續跟他維持這樣的關係,而他也不願說破,寧願就這樣在單方
面的曖昧不明中保持現況,不管是跟他,或是她。
諸啟不會知道,他也不會讓她知道。
排除兩族之間、排除身分,他其實究竟有多喜歡她。
「……我是用自己的意識陪在妳身邊,妳心知肚明這點。」他說,輕輕用指頭摩挲著她柔
軟的臉頰。
「那就把玄羽林給我嘛。」她歪著頭甜美一笑。
看吧,得寸進尺。「妳想得美。」
「小氣鬼。」
「對,我高興。」
「那把你自己給我,」她把臉貼在他肩上,聲音軟軟地,聲調柔得像能掐出水。「得到你
等於得到玄羽林,結論而言也沒什麼不同。」
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對他開口時,他確實差一點淪陷,但他跟諸啟實在當了太長一段
時間的朋友,慢慢明白這只是他達成目地的眾多伎倆之一。
四千多年來,他可是一路看著他用各種手段,蠶食鯨吞著、擴大自己的領地。包括那年的
春祭過後、清醒過來的諸啟確實同意幫著出征,但他的友族也從此失去了自主,成為了春
之國度領地的一部分。
他不確定怎麼樣的決策是對的,只知道這個總是笑得溫潤親切的男神、嬌柔得讓他無法自
制的女神,不是他可以用感情與真心去來往的對象,那注定會讓自己吃虧。
「別老是用那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這話。」他回答。「我們的身分擺在那兒,我跟妳不可
能成為那樣的關係。」
「但是我絕對不會背叛妳……妳只要記住這一點,就行。」
「明明答應我會更輕鬆的。」她不滿地噘起俏麗的粉唇嘟嚷。
「我有我自己的堅持。」
「是嗎…如果不是邊脫我的衣服邊這麼說就更有可信度了。」
玄羽族長瞇起眼,危險地朝她光潔的腰掐了下去。「是妳要先誘惑我的,混蛋春神。」
她傾身貼近他,伸出甜美的娟舌化開他的嘴唇。「人家喜歡你嘛。」
「我才不相信妳。」他乾脆掃掉了一桌子的碗盤杯盞,直接將她按在桌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