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年輕時是個警察。
他作為警部退休後,我已經出社會工作了。
在他退休生活的第三年,我照常地在隔週的星期五晚飯後、打電話關心他的狀況。
我當時並沒有特別計畫要說什麼。
就只是家人間普通地寒暄而已。
在閒談結束後,我突發奇想地說了一句:
「爸,你年紀大了,要不要來跟我們一起住呢?」
那時我和妻子還沒分居。
我太太琴子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但是她習慣讓生活按照自己的步調發展。
所以過去她和父親相處的經驗並不太好。
「不了,你們小倆口要好好過日子。不該讓我這老人家過去打擾。」
父親是在凶險官場打滾過的人。
從有記憶起,他就是個沈默但是溫和的人。
雖然如此,他的要求與教育是嚴格的。
只是他從來不動手或責罵。
可能因為他盯著我時,那種默默醞釀的氛圍,就很難受了吧。
我會提出同住的意見。
是因為自從母親去世之後,父親便一個人獨自守著香川縣的老家。
那棟我們三口住了數十年的房子,如同年邁的他們一樣已經很老舊了。
可是我想,對他來說應該充滿了各種回憶吧。
「啊,陽介,也順便跟你說。我不會住在老家,應該會搬到其他縣去。」
我對父親的決定感到非常驚訝。
而且他語氣很輕鬆,就像告訴我晚餐要吃什麼似的。
「等一下,爸。這也太突然了吧!況且老家空著要怎麼辦?」
「你放心吧,我已經都處理好了。」
他還是沒事一樣的口氣。
「租金算是我這個老頭的生活費,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也算是替你的未來存點錢吧!」
我還想講點什麼來說服他。
但是父親彷彿讀出我的心思,完全不給我任何接話的空間。
「陽介,我想這件事情已經很久了。而且我也守護這個家夠久,接下來是我自己的人生。
」
也許這是遲來的「探索自我」吧。
父親遠在另一個縣市,我當時也只能接受這個決定了。
現在回顧當時的這段對話。
我發現了父親為何要離開老家。
香川縣雖然不是他的故鄉,但好歹也是他生活超過半輩子的城市。
讓他離開的理由,必定是非常重要吧。
之後父親搬到姬路市定居。
他還在那邊學會了沖咖啡的技術。
以「文青爺爺」的人設當起了店員。
他每半年左右會過來看孫子,期間就和我們一起住。
琴子沒有因此和我爭吵。
但是也曾私下跟我抱怨過這讓她很為難。
父親可能也觀察到這一點吧。
所以之後就藉旅遊之名,議起吃飯但不留宿。
和妻子分居後,我們商議兩人輪流照顧孩子。
一面透過婚姻諮商,企圖改善我們之間的問題。
父親在此之後,便只在我顧孩子時來訪。
某次在我過去接孩子時。
琴子拉住我。
「爸最近有過來吧?」
「為什麼這樣問?」
「你知道小光跟我說什麼嗎?他說爺爺給他講了個睡前故事,內容是關於他以前當警察的
時候、負責的兒童綁架案!」
我感受到妻子的不滿。
可是我認為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沒有人可以抗拒刺激、精彩的故事。
況且這個年紀,正是愛好故事的階段。
「應該沒那麼嚴重吧?」
我說。
她臉上的表情從埋怨轉為不悅。
「兒童綁架案,陽介!而且小光還說,爺爺以前跟某個抓小孩的妖怪對抗過。」
她努力壓抑自己越來越激動的情緒,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
這是她指責時的肢體語言,心理師告訴過我們。同時這也是讓我最難受的一點。
「該死,陽介,什麼人才會和孩子講這種扭曲的鬼東西?你怎麼能讓小光在這種環境下長
大,我之後到底該不該讓你一個人帶孩子?」
琴子之後又嘮嘮叨叨地發洩著她的情緒。
但是那時候我已經沒有在聽了。
因為我正全神灌注地,用心理師教我們的方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而妻子似乎完全沒察覺這一點。
當然了,她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在那次談話的最後、儘管並不願意,我還是跟妻子妥協,並且答應會跟父親談談。
當初會答應,是因為父親過去從來不曾這樣做過。
應該說他到家後,基本上對自己的工作閉口不談。
即便我長大、明白事理後依舊如此。
我也曾問過父親關於工作的事。
父親只是呼出一口氣、讓我們之間沈浸在短暫而凝重的氛圍。
然後他就像要宣告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般,非常慎重地說:
「陽介,爸爸下班後不討論工作的事。」
因此我很好奇,他為何在此時跟孫子談起過去的工作。
明明以前他都不想開口。
而且我從來不記得,自己的父親曾和妖怪對抗。
他就只是個普通的警察而已啊。
「爸,最近還好嗎?」
我用了一個聽起來就很虛偽的開頭。
「是琴子跟你抱怨了吧。」
父親在話筒的另一頭微微嘆氣。
「唉,確實也是我疏忽了。不該跟小光說那種事情的,讓你很困擾吧?」
「爸,等等。」
我想起心理師說過的建議,於是打斷了父親、不讓他將話題隨意結束。
「我沒有想要怪你,但是我很好奇為什麼你會突然跟小光說這種事。你以前都不願意談任
何跟工作有關的話題,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呢?」
話筒那端沈默了好一會。
「爸,你還在嗎?」
我移開手機,確定通話仍然繼續進行。
然後父親的聲音傳入耳裡。
聲音聽起來有著複雜的情緒,我難以辨別。
可是話語中的沈重,彷彿每個字都擲地有聲般壓在他身上。
「陽介,這件事很複雜。不過希望你瞭解,我這麼做是保護你、避免你牽扯進什麼奇怪的
事情。」
「我知道,爸。」
「去看你們前,一個過去警署的老朋友打給我敘舊。可能因為這樣,牽動了很多過去的記
憶吧。」
他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晚小光想聽故事。我這老人家一時也沒忍住,就把以前的案件講給他聽了。」
「所以兒童綁架案,還有你對抗妖怪的事情,都是真的?」
我當時的口氣充滿懷疑,因為這真的太難以相信了。
其實直到如今,整件事也還是像夢一樣。
「不,我哪有這麼厲害。」
父親在這通電話中第一次發出笑聲。
「但一系列兒童失蹤案是真的,而且十分詭異。但是說到底,講究科學辦案的警察,是不
能隨便聽信神鬼之說的。」
「爸,我知道你的個性,你應該只是想抒發一下。小光其實也沒什麼異樣,我會和他談談
的。況且他也十歲了,這種程度還能應付吧。」
「抱歉啊,陽介,給你造成很多麻煩吧。」
「沒事的,爸。」
我模仿著他的笑聲與停頓。
「不過我能聽聽看當年究竟發生什麼事嗎?我對此很有興趣。如果你對我感到抱歉,那作
為賠禮、和兒子聊聊這起案件怎麼樣?」
父親沒有馬上答應。
我於是補充道:
「當然,我要聽大人版本的。」
「好。」
父親答應了。
所以下面,我會盡量用父親當時的口氣、跟你們分享這個故事。
那是1981年5月。
最早的案件發生在五週前。
一位姓美谷的年輕女子,到位於中村神社附近的派出所報案。
焦急地說自己五歲的孩子失蹤了。
這種事情比大家想的還要常發生。
因此即便收到報案,警方也只能協助到失蹤地點查訪、不太可能投入更多的資源。
第二、三件案子都發生在金刀比羅宮附近。
一位是五歲多的女孩,跟隨家人一同來旅行與參拜。
另一位是居住在當地的四歲男孩,在隨家人外出時失蹤。
這三起事件分別由兩個派出所負責,因此地方警察沒有將它們連結在一起。
但是在案件與言論壓力傳到縣警署時,四起失蹤案已經造成滿濃町、琴平町居民不小的恐
慌。甚至還驚動了當地政治人物。
於是上面要我們動員去調查。
那時我還是警部補,和你也見過的新沼叔叔是搭檔。
我們都很年輕,很想在這份工作中做出些名堂。
所以非常認真地想要找到些線索。
但是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有一段時間,日本警察的形象很差、辦案的效率也不怎麼好。
我不諱言有同事真的非常懶惰又腐敗,利用自己的職權幹盡很多糟糕的事情。
但至少我能保證,你的父親和新沼在這起案件中,說是傾盡一生之力也不為過。
我說的「什麼都沒有」,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要說是附近人的證詞了,就連可能是孩子遺留的物品、痕跡都沒有找到。
他們就像是被某種力量,突然地帶往其他地方。不然怎麼可能有人,能悄無聲息地擄走孩
子、又不引起任何騷動呢?
這年紀的孩子,離開父母肯定會哭鬧的吧!
隨著持續擴大的搜索,我心中那股難以言表的感覺愈發強烈起來。
真的要說的話,就是一種覺得哪裡怪怪的、屬於警察的第六感吧。
然後我跟你說,這還是不整件事最弔詭的地方。
偵查進行了一個月左右,警署完全沒有任何能交給媒體與社會大眾的答案。
同一時間,又有幾個孩子失蹤了。
其中幾位只是意外走失,很快就像過去那樣找到了。也有幾位找到了線索,至少知道孩子
發生什麼事。
但我現在說的,都是那些真正毫無下落、連蛛絲馬跡都沒能找到的例子。
兩個町的居民都惶惶不安,擔心自己的孩子是否哪時會被帶走。
許多人都認為這是「神隱」。
那些完全找不到下落的孩子,必定是被鬼神或妖怪抓走了。
警方當然不能給社會大眾這樣的答案。
無論我們本身信與不信。
然後,某天上面把我和新沼叫到辦公室。
本部長親自跟我介紹了兩個人,據說是從中央過來支援的。
你知道位於中央的警察廳可是警界的頂點,能在那裡任職的要不是出類拔萃,就是後台很
硬。
那些身在大都市裡、西裝革履的傢伙,怎麼會平白無故跑到這裡來呢?
而且我跟你說。
雖然我拿不出任何證據,但我肯定他們兩個,絕對都不是正統的日本人。
雖然是亞洲臉孔,不過兩人的口條都標準到聽不出來自哪裡。
而且名字跟臉也對不上。
就是有一種「咦,這傢伙怎麼會是這個名字」的感覺。
好吧,總之可能因為我們倆是同期中比較熱血的,所以上司就把警察廳的二人組交給我們
照應。
說是這樣,其實對方根本沒必要搭理我們。
畢竟我和新沼只是警部補。
而來的那兩人是警部。
我直到如今也不知道,當時本部長為什麼要把這份差交在我們手上。
原本以為東京來的傢伙會頤指氣使,不過兩人意外的很和善。
重要的是,他們甚至比我們更勤奮工作,甚至主動提議在兩個町附近的山地搜查。
很多基層警察都不願意去的地方,他們也不排斥。
只是兩人比較沈默,時常低聲交談。
我之所以提到這二人組。
其中一個原因是,隨著他們的到來,我心中那股莫名的感覺更加強烈起來。
我還是不了解事情的全貌。
直到如今也依然不懂。
但是我心中似乎有種聲音,告訴我這些孩童的失蹤,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
而且絕對和中央來的神秘人有關。
可是我沒有證據。
這在往後的職業生涯中,一直是個困擾我的、難解的謎團。
對新沼來說也是。
可能從我們一頭熱地栽進案件時,就已經淌進一潭混亂又難以理解的瘋狂中吧。
好,回到失蹤案上面。
1981年的8月,距離正式啟動調查,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三個月。
無下落的孩童已經來到七位。
香川縣警從來沒有這麼丟人過。
但是警察廳二人組好像掌握到了什麼。
他們跟部裡要了一個小組,然後出發前往讚岐滿濃公園中一處露營地。
我和新沼當然也跟著去了。
出發到那地方時,之前的那股直覺變得十分強烈。
我幾乎能確信這一趟能找到些什麼。
我們對那附近的大片區域逐步搜索。
但是半天過去了,依舊什麼也沒有。
那邊雖然已經建設過,但大片的樹林仍遮擋了陽光。
眼看四周很快就要變暗,我們快要沒時間了。
然後警察廳的其中一位。
是個戴黑框眼鏡,眼神十分銳利的傢伙。
印象中叫「佐藤洋太」。
他神秘兮兮地朝我和新沼走過來。
「我們到那邊去搜索吧,這裡差不多了。」
他指向某個地方。
新沼提出了反駁。
不過對方沒有要理睬,只是重複要我們同行。
因為極度想立功的情況下,我們還是答應了。
那個傢伙帶我們和他的搭檔會合。
我和新沼就這麼沉默地跟在兩人身後。
大概走了十多分鐘,我們來到千龍池附近。
透過樹木間的空隙,還能看到逐漸變暗的池水。
這時另一位警察廳的停下腳步。
他叫「中村光」。
和名字不同,是個陰沉的傢伙。
削瘦的外表、因凹陷的臉頰而凸顯出的顴骨,就像電影裡會出現的瘋狂科學家。
而且和一般警察不同,我認為他有受過軍事訓練。
只是隱藏得非常好。
停頓了一會,他才開口。
「恩,大概在這裡吧。」
這句話不是對著我們說的。
口氣聽起來在跟搭檔對話。
「你確定嗎?我們沒時間再去下一個地點了。」
中村警部的口氣毫無起伏。
「我們開始吧。」
然後對著我們兩人說:
「麻煩你們了,就從這開始往四周找吧。請留意樹幹的位置。」
我和新沼面面相覷。
兩個人都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
但詭異的是,五分鐘後就找到了一具遺體。
是新沼發現的。
屍體已經乾枯腐朽。
一條右臂和左手的手指也不見了。
但是按照身形,應該是位小孩子沒錯。
本以為屍體應該會發出濃烈的氣味。
可是現場並沒有。
我們無法在現場辨別他是不是失蹤者。
只能先呼喊其他人,一起把附近圍起來。
剩下的,就是警方和鑑識人員的工作了。
不過這也是我們最接近兇手的一次。
「那最後呢?」
我忍不住插話。
「鑑識和家屬都沒辦法確定屍體的身份。雖然衣服的顏色和某位很像,但是因為被扯破還
弄得很髒,親人也無法辨認。」
「在那附近應該能找到什麼吧?」
「我跟新沼剛開始也是這麼想的。」
父親搖搖頭。
「但是附近乾乾淨淨,連動物的糞便和腳印都沒找到。」
「怎麼可能死在那裡,四周卻連點痕跡都沒有呢?」
「直到如今我也沒明白是為什麼。後來搜索又持續了一段時間,可是依舊毫無所獲。」
聽說那兩位從警察廳來的傢伙,在鑑識結果出來前就離開了。
父親懷疑過那兩人修改了報告。
因為他從來沒見過那個模樣的屍體。
而且文件上寫是被山裡的動物啃掉了肢體。
不過什麼動物,會只挑這些部位吃呢?
這起事件成為父親和新沼叔叔生平中,一個難解的謎團。
對聽者的我來說也是。
事情發展到如今,不過也就是個離奇的事件而已。
然而真正讓我脊背發涼、寒毛直豎的。
則是父親最後告訴我的部分。
他和新沼叔叔找到屍體時,還在現場發現了更讓人不安的東西。
那裡有一個用樹枝、雜草捆成的小人偶。
還有散落在屍體旁,用泥巴與石子、樹葉捏成的球形物體。
那些球狀物的表面有淺淺的紋路,而且被樹葉仔細包裹起來。
父親說他第一眼看見這些東西時,總感覺很像什麼。
可是眼下那個情況,讓他根本不願意相信自己的想法。
然後新沼叔叔開口了。
「是手鞠壽司呢...」
這句話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時。
我體內也湧現一陣寒意。
「我認為自己的直覺沒有錯。」
父親最後這麼說。
「那附近的林地,一定有什麼東西抓走了這些孩子。而且更讓我敢到毛骨悚然的,是牠不
僅僅擄走小孩、還養著他們。我一旦想到有某種怪物,模仿著人類給那些孩子餵食物、陪
他們玩耍,就忍不住感到噁心又害怕。」
我很想把這個故事,歸結成普通的怪談。
必須說,我之前的確是這樣想的。
「算了,反正孩子也沒當真。」
大概是這樣的。
直到我看見@SukiyakiTako的貼文後,我才意識到兩者之間的關聯。
如果你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那麼我認為大家應該要看看前兩篇故事。
第一篇https://reurl.cc/3YOE9X
第二篇https://reurl.cc/Qb4Agq
稍後我也會寄信聯絡@SukiyakiTako。
也許我們能一起確認當年發生的事情。
如果有新的狀況,會再上來告訴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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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媽佛版。
謝謝你們對七夕篇和兩篇假美食文的欣賞。
這讓我開始思考,是不是要更迎合觀眾口味一點。
這年紀好像不該太「做自己」這樣。
不過無論如何,這個系列原本就打算和「末日紀念館」連結成同一個世界。
所以也剛好讓我用這種方式延續下去吧。
正篇的「末日紀念館」還會更新的。
邱瑾的冒險「人們擁有的怪物」也還在持續。
我們下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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