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懷特第一次發現妻子的秘密,是在某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那一天,他半夜醒來,口渴正想下床去廚房倒杯水喝,卻發現身旁的床舖是空的。
怎麼回事?他找遍整個屋子,卻沒有發現妻子的蹤影。
不知怎麼,他下意識沒有驚動下人,而是自己一個人出門去尋找。
結果他在某個公園中目睹妻子刺死一名喝醉的流浪漢。
懷特先生愕然,認為自己是在做夢。
那可是他的妻子,身材嬌小,平常沉默寡言,整天安安靜靜的待在房間中做刺繡。她不喜
歡人群,懷特先生幾次邀請她一起去看舞台劇,她都不願意。
懷特太太抬起頭,看到自己的丈夫。
她眼中沒有驚訝,也沒有緊張,而是微微笑了起來。
懷特先生聽到妻子說:「你得幫我。」
他知道,他別無他法,只能幫她。如果被人知道他的妻子是個殺人兇手,他會丟了現在的
工作。他還有很多負債要還,如果被人發現家裡的醜事,就算他是無罪的,迎接他的也只
會是走投無路。
更何況,這件事其實並沒有那麼難。
懷特先生從很久以前就發現,自己有某種特異能力,可以變換成任何人的模樣,只要他腦
中想想,就能立刻變成另外一個人,連那人身旁最親密的人也認不出。
只是他生性懦弱,害怕被人當成怪物,因此從來沒有在人前展現過自己的能力,也沒有用
這能力幹過什麼壞事。
在發現妻子有著殺人的癖好後,懷特先生就以自己的能力成為妻子的幫凶。第一起命案,
他化成兩個小男孩的父親,趁人不注意時將他們帶走。接著,他化為中學男教師的某個學
生、名媛的某位閨中密友、神父熟識的某個舊書商。
他假扮成受害者身邊最親近的人,接近他們,讓他們放下心防,讓妻子得以趁其不備從身
後偷襲謀殺。
把屍體扔到電話亭中的主意是妻子想的,她想留下自己獨特的犯案標誌。至於扮成一個高
大的斗篷怪客則是懷特先生自己想的方法,他本人身材並不高,但他能變成任何人的樣子
,再披上一件長長的斗篷,故意給目擊者看到,相信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到他們頭上。
然而,再犯下第四起命案時,生性敏感的懷特先生發現鄰居似乎察覺了什麼。偶爾在走廊
上錯身而過,他感覺到對方在不著痕跡地打量他。有一次,對方問他什麼時候買了一件那
麼漂亮的銀色斗篷。
懷特先生僵住,想起有一次開門時這位鄰居正好看向他的家裡,也看到他的妻子幫他掛在
門口衣帽架上的斗篷。
他知道妻子有些炫耀心理,雖然殺人的秘密不能公諸於眾,但跟犯案有關的斗篷卻要擺在
家裡最顯眼的位置,讓她可以時時觀看欣賞。
懷特先生當時冷汗直流,隨便搪塞過鄰居,當天晚上,就在妻子的飲食中下了安眠藥,待
妻子昏睡過去,他連夜帶著妻子離開小城。
小城邊境設了嚴格的崗哨,卻沒能發現這對夫婦有什麼異常。他們太不起眼了,與殺人兇
手四個字完成沾不上關係。
懷特帶著妻子來到跨過邊界,來到鄰國,沒過多久,妻子就染上當地的時疫死了。
妻子死了,懷特先生的執念卻消失不去。
他非常想念自己的妻子,她的一顰一笑,她人前的正常也好,人後的變態也好,全都深深
的印在他的心中。
變成一種瘋狂的愛意。
懷特骨子裡並不是什麼高道德標準的人,但他還是做不到親手犯罪。妻子死後,他曾經嘗
試過——卻在對路人的背影高舉起兇器時,猛然感覺反胃。
他不是那塊料。
懷等開始做白日夢。有時,在他腦中會出現不同的場景,暗紅色的街道,迷失的路人,深
綠色的森林,暗藍的海,白色的空間,黑色的房間。
在那些空間裡,他變換成各種樣子,盡情的奪走那些生命。
甚至,懷特還幻想出自己的妻子,讓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他構築出來的空間盡情犯罪,沒
有法律約束。
而他靜靜在後面看著,面露溫柔的微笑。
可能連懷特自己也不知道,他所幻想的空間真的成了形。
在他死後,這個空間依然留存,並不只是存在於他的想像之中。數百年來,這個空間以不
同的形式在世人面前顯現,引誘無關的路人陷入。
而在關卡中喪命的玩家,有的成為了關卡的「倀」,例如Q,他們隨著不同的年代,在世
間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勾引著路人進入這個空間,餵養這個空間。
明夷的陷入絕對是它始料未及的、也是它最大的失策。
電話亭世界裡的時間流動與外界不同,小女孩這麼一待,就是好幾百年。她並不真正受這
個空間束縛,偶爾也能到外界。
然而就像一縷幽魂。
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故人重逢,她在黑暗中重新想起自己是誰。
於是,在安平一行人離開後,這個世界土崩瓦解。小女孩站上人來人往的街道看著眼前的
高樓大廈,有些恍然。
街道的轉角有一間蒙古烤肉店,飄出陣陣香氣。下班的人們手上掛著外套,帶著笑語聲從
她身邊走過。
她朝烤肉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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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看著眼前長長的地道。
這裡似乎是地下,四周是冰涼的灰色石頭,隱約可以聽到水珠滴落的聲音。
地道的盡頭是明亮的光。
安平朝那個光亮之處走去。
他感覺自己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他和月婷攜手走過人來人往的夜市,不是什麼轟轟烈烈的場面,只是最平凡的日常
,他卻莫名的覺得眼眶很熱。
在這三年之中,他從來沒有做過像這樣一個和平的夢。
月婷停下腳步,抬手摸了摸他的眼眶,「別哭。」
安平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月婷沉默一會兒,安靜回抱住他,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安平感覺到懷中的身體逐漸消散在空氣中,月婷溫柔的聲音在虛空中響起,「再見了,親
愛的,我們來生再見。」
月婷的身影消失,熙來攘往的街道也消失,一個盛著水的石盆出現在安平面前。
他知道這就是許願池。他嘆了口氣,耳中迴盪著那句「來生再見」,於是他什麼也沒說,
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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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在地道中看到一團白色的霧,幾個人影從霧中接二連三走出來。
這些人分別是小孟、他的師兄還有師父。
小孟來到小偉面前,開口:「你放心,我們確實已經死了。」
小偉微微一怔。
小孟說:「我們的靈魂並沒有囚困於此地,你在死亡陷阱中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小偉嘴唇微微一動,說:「你沒有騙我?」
小孟看著他的眼睛,微笑,「我真沒有騙你。」
小偉長長吁了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
小孟的身體隱入白霧之中,連同幾位師兄,還有他的師父。他們朝他揮著手,向他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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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雪在地道中看到了悅詩。
悅詩微笑著握起好友的手:「柚雪,人死是不能復生的。」
柚雪盯著她的眼睛,死死道:「沒試過怎麼知道?」
悅詩柔聲道:「我知道。」
柚雪閉上眼睛。
悅詩鬆開柚雪的手,微微一笑,「我走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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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佳沒有再地道中見到任何人,她還年輕,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的大悲大苦,唯一有印象
的,就是三年前哥哥的女友月婷的死亡。
然而她也知道,讓死人復生是不現實的。
水佳看著眼前的水盆,想了很久,終究還是什麼願望也沒許下。
她轉身離開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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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在那個街道上,四周車輛和行人匆匆,手機上的時間連一分
鐘都沒有經過。
然而他們卻覺得恍若隔世。
薛穆芸是開車來的,車子就停在隔一條路的地方。她開口要送眾人回去,所有人都沒有異
議。
他們現在只覺得很累,很疲倦,想好好的洗個澡睡一覺。
柚雪住在學校得宿舍裡,離那條街最遠,因此最後車上只剩下她和薛穆芸兩個人。
柚雪問薛穆芸:「你最後有去到許願之地嗎?」
薛穆芸說:「有。」
柚雪問:「你有許下什麼願望嗎?」
薛穆芸微微一笑,說:「沒有。我的願望終有一天會實現,許不許都一樣。」
她將柚雪送回學校,自己一個人驅車來到郊區的山上。
她走下車,望著底下繁華的燈火。
在那個長長的地道裡,她也做了一個夢。
她悟道得早,從少年時期,做過的夢就寥寥可幾。但這回,她夢到了相當久遠的往事。
那年她才九歲。
夢中的場景是一處濕冷的山谷。山谷裡充滿著瘴癘之氣,那些霧氣看似雪白無害,但都蘊
含著劇毒,能讓人骨肉剝離。
除此之外,還有數以萬計的屍鬼正手腳並用往上爬。
薛穆芸就站在山谷的頂端。
就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前,這座山谷的谷主,也就是她的父親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這些怪物
們少了飼主的壓制,再過不久,就要通通反噬到他的親生女兒、他唯一的血脈身上。
身後傳來腳步聲。
一個高個子男人走到她身邊,停住腳步。男人穿著非常簡素,一件素褐色的粗布長袍,上
頭別無裝飾。薛穆芸抬頭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今天她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就在不久前,這個男人在她彌留的父親跟前,喊對方「師父
」。
男人開口,嗓音低沉柔和,「會怕麼?」
薛穆芸將視線投向滿山滿谷的活屍惡鬼,眼中一片漠然。她其實並不太怕,這些年她的心
一直很淡。
她沒有答腔。
誰知男人卻忽然伸出一隻手,輕輕落在薛穆芸肩頭。
薛穆芸一震,下意識就想讓開。
男人卻說,「無妨,莫怕。」
薛穆芸知道她此刻已繼承了她的父親的力量。她親眼見過無數次:被父親碰過的人一瞬間
變得乾枯,眨眼間便化為一隻乾癟、沒有靈魂的行屍;滿山翠綠瑩瑩的樹木驟然枯朽,凝
結出不化的寒霜。
她轉頭看向肩上。只見男人的手相當寬大,帶著粗糙的繭和舊傷疤,但依然充滿生氣,溫
暖有力。
那隻手帶著大雪山山巔的霜雪都能融化的熱度。
薛穆芸第一次抬起頭來看向男人的臉。
那時她的個子還小小的,甚至比同齡的孩子都還要瘦小。她得很費力的仰頭,才能看清那
個高個子男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淺棕色的眼睛,瞳孔的顏色晶瑩如琥珀,外圍的虹膜散發著淡淡的朱紅色光澤,
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男人微微一笑,扶著薛穆芸的肩頭。下一刻,燦爛耀眼的火焰自他們腳底下竄出,襲捲了
整個冰冷陰森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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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薛穆芸收回視線,垂著的眼睛依然淡然平靜。她走上車,發動引擎,驅車下了山。
(全文完)
(預告:下週四開始連載中篇故事《濱海車站》,共計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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