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門敞開，一名男子逕自走向吧台，臉上帶著不言而喻的疲倦與茫然。
男子全身包覆在防摔衣之下，懷抱一頂圖樣精緻，光可鑑人的全罩式安全帽，
整身的行頭明顯是所費不貲的高檔貨，卻一點也不搶眼，
因為放眼所及都是類似打扮的客人。
原本門可羅雀，乏人問津的荒野小店，
因為某位重機騎士在論壇上的路線推薦，成了意外的受惠者。
「要點什麼？」女服務生年約二十，面無表情的詢問男子。
雖然夢婆婆很高興生意變好，但自己實在不以為然。
〝那些愛現又自以為很帥的無聊男子〞是女服務生對〝重機騎士〞一辭的解釋。
女服務生一開始也因為婆婆的喜悅而開心，因為這影響到最最重要的成績。
但是這些顧客總是高談闊論，大聲喧嘩，用餐禮儀也有待加強，
實在是讓喜歡也習慣安靜的她無法忍受。
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或許是長途跋涉的單調，這些顧客很喜歡用討人厭的方法吸引她的注意，
不論是言語上的，或著肢體上的，其中更不乏有惱羞成怒想要鬧事的傢伙。
幸好自己從小養起的兩條狼犬就在店外瞇著眼打盹。
只要輕輕呼喚，彎刀般的利爪跟獠牙總是可以讓最不識相的笨蛋乖乖安靜，
而且在發著抖離開店門之前還不會忘記付錢。
原本以為，這種狀況會隨著受教訓的笨蛋數量增加而改善，但事與願違。
女服務生在BBS看到一篇標題為〝某路線有會使用招喚獸的冷艷女店員〞的刺眼文章，
而且還引起熱烈討論。
不少鄉民相互邀約要組破冰團，甚至還出現〝看我來個人獸兩得〞這種讓人無言的回應，
讓她對顧客的智商又有了新的體認。
「本店有最低消費。」
對著遲遲不開口點餐的男子，女服務生用筆不耐煩的指了指背後牆面上的公告。
「裝酷。」女服務生不屑的嘟囔著。
這種假裝話不多，但其實一開口就不堪入耳的笨蛋，也是顧客的主要類型之ㄧ。
雖然這位笨蛋的外型確實是有史以來最順眼的，不過還是笨蛋。
「抱歉，我剛剛恍神了一下。」
男子搖了搖頭，對女服務生露出帶著歉意的誠懇微笑。
女服務生愣了愣，突然對自己剛剛的不近人情有點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慢慢看，要點餐再叫我就好。」這次的語氣明顯多了些許善意。
「就來罐礦泉水吧。」男子隨意做了選擇，
目光轉回自己漂亮的安全帽，完全沒接觸到牆上的價目表。
「嗯。」女服務生在單子上打了個勾，轉身拿了罐礦泉水擺在男子面前。
心裡對男子的好感又有了稍微的提升。
有不少顧客會選擇含酒精的飲料，自己原本堅持反對賣酒類給要騎機車的人，
但是婆婆堅持不肯失去重要的收入來源，在討價還價之下，
婆婆終於答應只賣酒精含量不高的啤酒跟雞尾酒，
另外在牆上貼上〝酒駕死好〞的明顯告示。
不過酒類仍持續保持著熱賣商品的地位。
女服務生忍不住偷偷注意男子。
除了剛剛的對話外，從頭到尾，男子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安全帽，
眼神中彌漫著複雜的情感。
偶而，會伸出手指，憐惜的輕撫安全帽。
「你很喜歡這頂帽子。」女服務生破天荒的主動跟顧客搭訕。
「是。」男子微笑著簡潔回應。
明明該是表示愉快的表情，眉宇間卻凝著悲傷，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這樣的臉龐讓女服務生心臟揪了一下。
「白痴！」女服務生在心底暗罵，不過這次對象不是顧客，而是自己。
「是有特殊的紀念性嗎？」她盡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常。
「這是我女朋友的安全帽。」
「難怪圖案有點女性化。」女服務生心想，同時浮現了不易發現的高興跟失望。
高興的是男子不是同性戀，失望的是對方已經有女朋友。
「她總是陪我一起旅行，在後座抱著我。就算我過於陶醉，
速度超過了安全界線，她依然毫不害怕，完完全全信任我的技術，
就算她根本不懂騎重機，就算她根本不喜歡旅行。」
女服務生的問話彷彿鬆開了男子心底的安全閥，
如同要紓解鬱悶多時的心事，男子滔滔不絕的敘述著。
「我是個笨蛋，太重視機車，太沉迷旅行。忽略了總是在我背後，
抱著我、溫暖我、陪伴我的那個人。漸漸的，她不願意陪我出遊，
因為我的目光只會集中在前方，總是自私的忽略身後的她。
漸漸的，她不喜歡跟我聊天，因為我的話題永遠只有機車跟旅行，卻沒有她。
她應該是我的最佳女主角，卻成了我休閒活動的附屬品。」
男子緊閉雙眼，似乎承受著難以言喻的苦楚，用盡全身力量，吐出了兩人的結局。
「某天，她離開了我。」
女服務生聽的出神，彷彿感染了男子的情緒，鼻子有些發酸。
男子呼了口氣，感覺輕鬆了不少。
「我還是放不下她，但我無法停止旅行，所以就帶著她...，
帶著她的安全帽，一起上路，想要逃避，逃避自己的過錯跟愚蠢。」
「或許你該試著放下，讓她自由，也讓你自由，然後你可以繼續自己旅行。
或許...或許在旅途中，你會遇到另一個人。」
女服務生吸了吸鼻子，帶著一點點的私心給了建議。
「是嗎？」大概是逐漸冷靜下來，男子恢復剛進店裡的態度，
依然給了女服務生一個帶著好看微笑的簡潔回應。
然後沉默，再度專注於安全帽。
收拾了用鄉民口中的招換獸打發買單的幾張桌子，
女服務生偷瞄了眼男子的位子，發現人已不在，
只留下那頂精美的安全帽，跟壓在零錢下的帳單。
掛在店門上的風鈴發出聲響，女服務生望向門口，剛好來的及看到男子的背影。
拿起零錢，發現帳單上有幾行字。
「謝謝妳，放下她，我會繼續旅行。不再是逃避，而是去該去的地方。」
女服務生想拿起安全帽，卻在指尖碰觸的瞬間，原本閃耀精緻的安全帽迅速黯淡，
蒙上了厚厚的髒污，搭配著幾塊斑駁的深褐。
女服務生眼中閃過驚訝，卻也只是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恍然大悟的同情。
將安全帽翻過，應該空無一物的空間中，有著最合情合理卻不該出現的內容物。
一顆頭顱，或著該說是頭骨。
雖然無法從這樣的遺物辨認身份，女服務生卻很清楚頭骨的主人是誰。
「妳是他的女朋友吧？」女服務生喃喃自語。「你們兩個，都自由了。」
頭骨應聲而碎，化為塵埃的女聲捲起微風，對女服務生道了謝，從容自門縫離去。
女服務生走到電腦螢幕前，開始搜索印象中的一則新聞。
【年輕帥氣又多金 重機店老闆分屍女友】
看著好幾年前的新聞，女服務生開始慢慢消化內容。
『某知名重型機車店老闆不滿女友執意分手，憤而痛下殺手。
將女友頭顱割下，置於死者生前專用的安全帽中，以重型機車隨身攜帶，
卻於旅途中發生意外，車毀人亡。屍體被民眾發現報警處裡，
才將這起意外事件與無頭女屍謀殺案串聯起來。』
「為情所苦，為恨所困的可憐男子，一時矇蔽理智，入了魔道。
不只讓自己無法安息，成了妖異，還拘了女友的魂，讓最愛的人變成倀鬼。
雙方都受著折磨，只能永世在懊悔的路上奔馳，要不是遇上了婆婆的店，
恐怕永遠都不能休息吧。」
女服務生拿起空空如也的礦泉水瓶。
「婆婆的飲料也真厲害，這麼一點就能洗滌這樣濃重深沉的執念。」
「我的飲料只是催化劑，真正引起反應的，是妳，小夢。」
櫃檯後方一道緊閉的暗門裡，響起上了年紀的沙啞女聲。
「婆婆！」女服務生，也就是女聲所喊的小夢似乎嚇了一跳。
「跟妳說多少次了，不要這樣突然出聲嚇我。」小夢對著暗門抱怨。
「咈咈咈咈咈...。」對方卻以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回應。
「那我通過測驗了嗎？」
「技術上來看...。」沙啞的聲音頓了頓。
「妳淨化了兩個連有位階的神明都不一定有辦法處裡的異數，可以加不少分。
再考慮你以往的表現，理論上是到了畢業的水準...。」
小夢眼裡燃起了強烈的希望。
「不過...。」夢婆婆繼續說著。
「妳還是不能第一時間辨認出人類、魂魄跟妖異的差別，
沒有完成我讓妳管理這家店的目的，到最後才發現還有一隻怨念深重的倀鬼。
最重要的是還對成魔的人魂動了情...。」
「哪有！」小夢馬上反駁，臉上的紅暈卻明白表示了她的心虛。
「但是...。」夢婆婆再度開口。
「婆婆，你話能不能一次說完阿...？」
「咈咈咈咈咈...，上了年紀總是會嘮叨點，妳不要打斷老人家說話，不禮貌。」
「......」小夢無可奈何的閉上了嘴。
「今天我老人家心情好，就算妳畢業了吧。妳想要什麼名子？」
「蛤......？」
小夢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領悟到婆婆話中的含意，
隨即忍不住偷偷在心裡抱怨。
「什麼嘛！我就知道打成績是唬爛的。今天心情好就給我畢業，
那我之前撐這麼久是撐假的喔！如果妳一直心情不好那我不是永遠不能畢業...。」
「小夢...。」
「有！」
「不要腹誹老人家，這也是不禮貌。」
「對！對不起！」
小夢總是忘記婆婆可以看穿眾生的心，不論有形無形。
凡有靈性者皆有思念，凡有思念者皆為婆婆所管轄。
夢婆婆，人稱夢婆，或是孟婆。
司掌眾生記憶心念，由記憶所生的各種情緒，喜怒哀樂，悲苦悔恨，也屬婆婆掌中之物。
小夢，便是夢婆婆欽點的實習代理人之ㄧ。
所有的代理夢婆都要經過測試，測試的內容是千奇百怪。
通過測試前，這些人魂都被夢婆婆收去了記憶，也包含曾經擁有的姓名，
一律以〝小夢〞為稱呼，直到通過測試，便可以夢為姓，自己取一個喜歡的名。
擁有名字對代理人而言是最重要的榮耀，能被夢婆婆欽點已經是難能可貴，
因為夢婆婆挑選實習對象毫無標準，純粹是憑一時的喜好，
而其中能通過測試的實習者更是數百年也未必有一個。
若是過了測試，便代表自己是被夢婆婆認可的存在，
還能分享部分夢婆婆的力量，只要是有記憶思想的眾生，見了自己，都要有三分敬意。
所有的代理人都會用盡心思替自己取個好名字，因為曾經有過這樣的事情。
有個人魂差點弄到魂飛魄散，費盡千辛萬苦才通過測試，
不過自己想不到名字，要求夢婆婆幫她取。
結果這詭異的老太婆〝咈咈咈咈咈〞的笑完了之後，就吐出了一個關於生理現象的名詞。
代理人的名字一經夢婆婆認定便不能更改，
結果這可憐的魂魄不想揹負這麼見不得人的名字，只好自願放棄代理資格，
往六道輪迴的路上淚奔而去。
小夢苦苦思索，就是想不出一個滿意的名字。
「要不要我幫妳取...？」夢婆婆好心的建議。
「不！不用！」小夢趕緊對著暗門揮手。
「我想好了，真的。」在壓力之下，小夢馬上做了決定，
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對著暗門展示。
「這樣啊...，好吧，既然妳喜歡。可惜阿...我這次想到的名字很不錯呢。」
決定名子的瞬間，小夢獲得了婆婆的能力，讀到了婆婆心中所謂不錯的名字。
「還好...，我差點就要用百貨公司當自己的名字了...。」
小夢流下了兩行喜極而泣的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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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 有些不朽篇章是純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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