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眼看鐘老師不開門,師母只能焦急地向我們求助:「你們在裡面到底跟他說了什麼?為什
麼他剛剛會那樣?」
我繼續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聆聽,鐘老師的哭聲已經停止,但不知道房內的他究竟在做些什
麼。
我敲了幾下門,說:「鐘老師,可以請你先開門嗎?師母也很擔心你。」
鐘老師在房內還是沒有回應,我對仕奎使了個眼神,仕奎馬上知道我想做什麼,他用雙手
在原地畫出一個大圓,讓師母、逸群跟佑宸退到他的身後。
我看仕奎已經做好準備,於是用力在門上又敲了兩下,說:「鐘老師,你不開門的話,我
們只好破門進去了喔!」
等了五秒鐘,門後依舊沒傳來任何回應,我轉向仕奎,對他點了點頭。
仕奎捲起袖子,正準備將門撞破的時候,門突然唰一聲打開來,鐘老師站在門口,出現在
我們面前。
鐘老師的眼眶泛紅,留下明顯哭過的痕跡,但他故意扳著一張臉,讓自己看起來保有以前
的嚴肅。
師母很快擠過我們,來到鐘老師身邊,不停擔心地問著鐘老師剛才為什麼要生氣。
鐘老師摟住師母的肩膀,輕聲說:「大家先去吃飯再說。」
鐘老師帶著師母往廚房走,同時擺頭示意我們跟上,我們也馬上理解鐘老師的意思,不管
他對我們隱瞞了什麼,他都打算在餐桌上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來到廚房後,可以看到餐桌上已經擺滿了飯菜,有番茄炒蛋、麻婆豆腐、炒地瓜葉、酥炸
肉排跟蘿蔔湯等等,雖然都是一些家常菜餚,但感覺起來就跟以前阿嬤煮的飯一樣,就算
再普通的菜,也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師母已經幫我們四人裝好了白飯,我們各自坐到有裝飯的位置上,坐在餐桌主位的鐘老師
接過師母盛來的飯之後,他先看向整桌的飯菜,再一一看著我們,用憂愁的語氣說:「先
吃飯吧,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們的,不用擔心。」
鐘老師的語氣聽起來,彷彿這就是他的最後一餐了。
我們四人互看一眼,決定一起拿起筷子,夾起桌上的飯菜用餐。
仕奎先夾了炸肉排,逸群淋了一勺麻婆豆腐到白飯上,佑宸在白飯上蓋上滿滿一層地瓜葉
,我則是淋了番茄炒蛋蓋飯,每個人都選了自己最喜歡吃的料理。
「真好吃!比外面餐廳還好吃!」
「哇……跟我阿嬤煮的味道一模一樣耶。」
「味道很簡單,可是真的很好吃!」
飯菜入口後,我們開始稱讚師母的料理,一方面是實話,一方面我們也想讓從剛剛開始就
一直在擔心的師母能輕鬆一點。
計畫成功了,師母聽到我的稱讚後,緊繃的臉孔終於浮現出笑容。
而這時,鐘老師也嘆出一口長氣,對我們說:「我知道你們為什麼會來找我,你們提到那
個人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你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鐘老師同時拿起自己的碗筷開始吃東西,他盡可能不讓場面看起來像一場嚴肅的談話,而
是平常的用餐聊天,儘管我們都知道,接下來鐘老師要講的東西,絕不可能以稀鬆平常的
方式帶過。
「每過一年,就有一個人會從我們的記憶裡不見,你們也是受害者,這就是你們來找我的
原因吧?」鐘老師說。
我代表回答道:「是的,我們稱這件事為-1的詛咒。」
「啊,真是貼切的名稱,真不愧是年輕人。」鐘老師終於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說:「我為
剛才茶室裡的失態向你們道歉,真的很抱歉,因為我一直不願意想起這件事。」
鐘老師將目光移向師母,直接盯著師母的雙眼,師母突然被這樣注視著,感覺似乎有些害
臊。
「我一直很害怕,如果有一天我連我自己的存在也忘記了,你們的師母只剩自己一個人的
話,那她該怎麼活下去……一想到這個,我就無法面對這件事情。」
我聽出鐘老師話中的意思,便問:「老師,你們班也遇到了相同的情況嗎?」
鐘老師哀傷地低下頭,說:「我是班上唯一剩下來的人,其他同學都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了
,我一直在擔心……擔心自己會在哪一年也消失、完全忘記自己的存在,對我來說,這比
真正的死亡還要難受。」
我想起訪問影片中出現的那個大叔,他跟鐘老師一樣都是班上最後一個存在的人,對他們
來說,這真的是最殘酷的折磨,會不會哪天醒來之後,他們連自己都忘記了?在這種憂鬱
下,每活過一天就是撐過一次地獄。
「老師,這個詛咒……是不是跟你們班有關係?」
鐘老師看著餐桌上每個人的臉,像是兇手認罪般,他的頭無力地往下點,承認道:「一切
都是從我們班開始的。」
「1958年,老師的班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又問。
鐘老師閉上雙眼。
我知道他眼前的畫面、以及他腦袋裡的思緒,都正在迴轉倒帶,回到1958年的學生時代。
終於,鐘老師緩緩開口了。
「那個時候,帶我們班的是個年輕的男老師,他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懂的東西非常多…
…」
******
那個時候,帶我們班的是個年輕的男老師,他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懂的東西非常多。
比起課本上的東西,他更喜歡跟我們聊天,而且什麼都聊,特別是他在國外看到的東西,
他也會跟我們分享他留學的照片,對我們來說,照片裡的那個國家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一
個自由無比、無拘無束,不管有什麼夢想,只要到了那裡都能實現的世界……
除了有趣的課程外,他也會提供給我們很多未來發展上的建議,而他最常跟我們講說的一
句話,就是:「離開這個國家,到國外去多看看。」
那時候還沒有「偶像」這個概念,但我們對老師都抱持著崇拜的信念,我們長大後的目標
都是想成為跟他一樣了不起的大人。
有一天,明明上課鐘已經響了好久,老師卻一直沒有來教室。
同學們議論紛紛,正在考慮要不要讓班長去辦公室找老師的時候,校長來了,他身後還有
好幾個警察,但那些警察的制服跟一般的警察不太一樣,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是警備總部
的衣服。
我們的校長有著一條黑白相間的長鬍子,平常看起來都很溫和,但那天的他看起來很不對
勁,他的鬍子幾乎變成全白、面容看起來蒼老許多,表情也顯露出濃濃的哀傷。
校長走到講台上,跟我們說老師今天不會來上課了,等一下警察長官們有問題想請教我們
,會一個個輪流約談我們,大家一定要老實回答。
校長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偷偷瞄著旁邊的警察,好像很害怕的樣子,而那些警察全都一副
殺氣騰騰的樣子,幾個比較膽小的同學已經在座位上發抖了。
警察依照學號,開始把同學叫出教室,帶到老師專用的辦公室約談,校長雖然留在教室裡
陪我們,但他只是靜靜地站在講台上不說話,有兩個警察也留在教室裡,應該是在監視校
長,不讓他跟我們隨意交談。
同學們一個個被叫到辦公室約談,完成約談的人回到教室的時候,他們的表情都很沉重,
好像在辦公室裡遇到恐怖的事情般,每個人回來時都低垂著頭,不敢直視任何人。
因為有警察在教室裡看守,所以沒人敢問回來的人,他們在辦公室裡到底看到了什麼?
而我們這些還沒輪到的人,只能像待宰羔羊一樣在座位上等待著。
我的學號比較後面,當警察唸到我的學號跟名字時,我緊張到走路都同手同腳,在走廊上
跟著警察走的時候,那條平日已經走過無數次的走廊突然變得好恐怖,就像走在第一次世
界大戰的壕溝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離開……
走到老師的辦公室後,裡面還有好幾個警察,我們的老師也在,但他坐在辦公室的最角落
,兩個警察一左一右站在他旁邊,應該是在看守他。
老師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失魂落魄的他,他上課的時候總是保持著
燦爛的笑容,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但現在的他卻一臉消沉,彷彿靈魂已經不在了,坐在
那裡的只有軀殼。
我坐下後,一個警察突然在桌上用力拍了一下來嚇我,我也嚇到全身從椅子上彈起來。
警察把一張紙放到桌上,他指著那張紙開始問我,我們老師上課的時候有沒有講過這張紙
上寫的內容?
我太害怕,太緊張了,沒有把紙上的內容看清楚,但上面的內容很深奧,全是一些高中生
還沒學到的專有名詞跟句子,看了也看不懂。
警察一直問我同樣的問題,那就是老師有沒有在課堂上講過這張紙上寫的東西。
我看向老師,希望他能幫我,但他只是面無表情看著地面,好像我怎麼回答他都無所謂了
。
這時,警察開始威嚇我了,他把殺氣騰騰的臉貼到我面前,一直對我重複同樣的話。
有吧?你一定有聽過對不對?你們老師一定對你講過這些話吧?你想一下,是不是想起來
了?你們老師有說過吧?有吧?
但不管警察怎麼問我,我的回答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我不記得了。
一方面來說,老師上課的時候跟我們聊過太多東西了,我真的不記得那麼多內容。
另一方面,我真的不想說謊,就算對方是政府也一樣……
眼看從我口中問不到想要的答案,負責問話的警察只能無奈地揮揮手,叫人把我帶回教室
,換下一個約談的同學。
回到班上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之前回來的人表情為什麼會這麼沉重了,在那樣的威脅下,
他們都給出了怎樣的回答呢?
等全班的人都約談完後,警察還是留在教室裡守著,不讓我們彼此交談。
終於,守在教室裡的警察彷彿看到某種信號,一起離開了教室,正當我們感到放心時,下
一幕出現的畫面又讓班上每個人都被震懾住了。
教室外的走廊上,老師被警察押著往前走,警察的步伐放得很慢,彷彿是故意讓我們看到
老師的下場。
老師也轉頭看著教室內的我們,他的雙眼浮現出怵目驚心的蜘蛛網狀血絲,用最可怕的恨
意瞪著我們。
校長是最後一個走的,他在離開前還特地叮囑我們,說老師之後不會再回來上課了,校長
要我們徹底忘記他的存在,也要我們忘記他在課堂上所講過的話,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我們
。
等校長跟警察都離開後,我們終於擺脫大人的監控,可以彼此談話了。
而我現在才知道,其他同學在辦公室裡被約談的時候,大家都因為害怕而跟警察說了「有
」,就算沒有,大家也都被嚇到說了謊。
難怪老師被帶走的時候,他的眼神會如此充滿怨恨,因為在他眼中,我們已經不是他的學
生,而是一群說謊的叛徒。
雖然我並沒有對警察說謊,但我還是跟同學撒了謊,我跟他們說,我的選擇跟他們一樣,
都選擇了說謊……
******
鐘老師講述當年的經過時,餐桌上的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把碗筷放下來,專心地聽鐘老
師說話。
顯然師母也是第一次聽鐘老師說起這件事,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捨跟憐愛,師母跟鐘老師
都生長在同個年代,她聽完後一定有更深的感受。
可能是剛剛講了太久,鐘老師突然乾咳幾聲,師母馬上從旁邊遞過一杯水給他。
鐘老師一口氣將水喝掉一半,繼續說:「然後是你們說的那個詛咒,我是回到學校當老師
後才發現的,以前班上的同學,開始一個個從記憶裡消失了,我知道這是我們班的詛咒,
是老師為了懲罰我們的背叛而下達的詛咒,我每年都會擔心……會不會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
原來如此,難怪鐘老師在學校裡都不跟其他人互動,既然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年被遺忘,
跟人互動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班上其他同學都從我的記憶裡消失,只剩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知道明年就是我了
,到時候我會把自己也忘記,那時的我會是什麼樣子的呢?會直接從世界上消失嗎?還是
會直接死去呢?」
鐘老師握緊茶杯,一想起當年的恐懼,他的手仍在發抖。
「那個時候我有想過乾脆自殺算了,反正結果都是差不多的,但是現在想想,我很感謝當
年的自己沒有選擇自殺,因為一年過去、兩年過去、三年過去了……我發現自己還是存在
著的。」鐘老師吐出一口感嘆,說:「或許是因為我當年沒有對警察說謊,所以老師才讓
我繼續存在著,而其他人則跟他一樣,都從記憶中被消失了……」
鐘老師突然轉頭看向師母,臉上擠出微笑,說:「一直到我退休後,我終於決定要好好生
活,就算自己在未來會被遺忘又怎樣?總不能這樣自暴自棄下去吧,於是我……」
「唉呀,大家先繼續吃飯吧,後面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師母突然止住鐘老師的話題,她
的臉頰泛出尷尬害臊的紅暈,拿起碗筷催促大家:「剛剛聽你說了這麼久,飯菜都涼了,
大家快吃,不要客氣!」
雖然師母打算停止這個話題,但鐘老師還是一邊吃飯,一邊說出他跟師母認識的過程。
鐘老師是在公園散步的時候認識師母的,當時師母的前夫也去世很久了,他們兩人都習慣
到同一個公園散步,彼此間都會打招呼,有一天鐘老師終於厚著臉皮去約師母,兩個年過
六十的老人家才湊在一起,現在兩人定居在這裡,利用閒暇時間種菜,過著悠哉的鄉間生
活。
鐘老師一開始會逃避這個話題,也是因為他不想讓師母擔心,若詛咒捲土重來,連他自己
也被消失的話,那就只剩師母一個人了。
藉由這個話題,餐桌上終於恢復輕鬆的氣氛,飯菜也變得更好吃了。
但我們並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用完晚餐後,逸群、仕奎跟佑宸一起幫師母收拾餐桌,我
則在客廳裡陪鐘老師,並問出今天最重要的問題。
「鐘老師,你還記得那位老師的名字嗎?或是他存在過的任何證據、任何文件資料都可以
。」
鐘老師的答覆是我們的最後一根救命繩索,只要能證明那位老師的存在,就有機會破解這
個詛咒。
但鐘老師卻給了我絕望的答案。
「那個年代的學校跟政府都是一起聯手的,所有的證據一定都被湮滅了,我當時只是學生
,也做不了什麼,我們班沒人敢再提起老師的名字,深怕一說出口就會被逮捕,每個學生
都強迫自己去忘掉那三個字,加上時間又過了這麼久……老師的名字已經從我的記憶中完
全消失了。」
對那起事件的恐懼,加上政府的威脅,雖然鐘老師對那天的經過仍歷歷在目,但那位老師
的存在卻是真的被抹滅了。
******
收拾好餐桌後,外面的天空已完全入夜。
我們準備離開鐘老師家時,鐘老師從菜園摘了許多新鮮的蔬菜讓我們帶回去,並跟師母一
起站在門口目送我們。
佑宸開車走的時候,他仍依依不捨地透過後照鏡看著鐘老師跟師母,並說:「真感傷呀…
…喂,我們之後再一起找時間回來看鐘老師吧?」
「不用特地找時間,等一下就可以再回來了。」我在後座轉頭注意著鐘老師的一舉一動,
這時的他剛好跟師母一起走回家裡。
我把頭轉回前方,對駕駛座說:「佑宸,你等一下在附近繞一圈,然後關掉車燈,再慢慢
開回來鐘老師的家。」
「啊?為什麼?你有東西沒拿嗎?」
「不會吧,你剛剛都沒聽出來?」逸群驚訝反問:「鐘老師講的話裡面有一個大BUG啊!
」
「嗄?真的假的?」
仕奎則說:「在聽的時候我就覺得怪怪的,果然你們也注意到了。」
「等一下,是真的嗎?只有我沒發現?」佑宸轉過頭來看我,仕奎馬上打了他一下,提醒
他要專心開車。
我點點頭,說:「對於那些消失的同學,照理說是連他們的個性、還有以前的互動都會從
記憶裡完全消失才對,但鐘老師卻把那天的事情記得很清楚。」
「有幾個比較膽小的同學在座位上發抖、約談回來的每個人臉色都很沉重、同學們彼此間
都在說謊……如果鐘老師真的也受到-1的詛咒,那這些跟同學有關的回憶也會被忘得一乾
二淨才對。」逸群在我旁邊附和道:「畢竟他們班只剩他一個人了,這也是他自己說的。
」
「我也希望這不是真的,但鐘老師在剛才的故事中,確實有些地方對我們說謊了。」
我又轉頭看向鐘老師的家,屋內的燈在黑暗的田野中發出亮光,象徵著鐘老師此刻的幸福
。
鐘老師是為了讓這盞燈能亮久一點,才對我們說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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