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小梁昏迷了兩天。
昏迷期間，他一直做夢，夢的內容大同小異，他夢到自己又回到展示廳，牛首動了起
來，並如同猛獸般朝他撲來。
姜白歛就在旁邊靜靜看著。
小梁在夢中慘叫，跟師父求救，但牛首一把拎起他，並掀開了它的黃金面甲，面甲底
下赫然是小梁父親的臉。父親依然是那副醉醺醺的樣子。「梁仔，姜派很讚很棒，但我聽
說，」牛首、或是說父親，把小梁拉近，嘴裡的酒氣全噴在小梁臉上，「姜派用活人製作
傀儡……他們的傀儡……是活的！」
養傷期間，這個夢不斷循環，每一次牛首都用不同的方式攻擊他，每一次父親的臉都
會出現並對他提出警告，而每一次，該死的姜白歛永遠都在一旁，比傀儡還傀儡，文風不
動。
第三天，小梁好了一點，開始能自己下床走動，但這時淨工分派的人來通知他一個晴
天霹靂的噩耗：
「操作師本院已經公告，從下個月起，你正式接手打掃牛首的工作……」
姜派是個很自由的門派，沒像其他派這麼多規矩。但攻擊同門依然是條重罪，而殺害
同門……姜派機關院的島離鯇城本島有一段距離，對於各家門派如何處置犯錯的弟子，鯇
城警方向來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小梁認真考慮謀殺前來通知他的師兄弟，以規避即將到來的打掃工作：至少這次師父
應該會有所作為，而不是在夢中對他見死不救。
▼▼▼
但小梁啥也沒做，一個月後，操作師本院召喚他，前去打掃牛首。
這次領路的不是師父本人，而是大師兄陳道全。陳道全是姜白歛最得意的大弟子，憑
著自己發明的傀儡組合『梁山國』小有名氣，一直有謠傳，師父遲早會讓陳道全代替自己
出戰酬皇鬥戲，讓其一舉成名，姜派變陳派。
陳道全很健談，沒有把小梁當成下人看待，他聊了很多鬥戲的趣聞，跟其他門派的私
下切磋，小梁很感激大師兄試圖化解緊張氣氛，但他真的聽不進去，因為他的心神如同一
條緊繃的弦，扣在那個夜夜困擾他的念頭上：
牛首會再攻擊我嗎？
根據規矩，打掃牛首時，只能有掌門人和打掃者在場。陳道全領著小梁來到展示廳門
口，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鼓勵。
「牛首的配置都記住了嗎？」
「嗯。」
「放輕鬆，說不定不久之後，就輪到你來替我打掃牛首了呢。」
這一個月，小梁被迫要記牢牛首全身的每一處關節、每一個機關、各種外部看不出來
的隱密裝置；在他昏迷意外發生後，操作師本院公告，說小梁是打掃時一時不慎、誤觸了
牛首的攻擊機關遭到擊暈。
但小梁知道這不是真的，他確定牛首是自己動起來的。
那是小梁父親、甚至是周遭喜歡看傀儡競技的人們，都提過的可怕傳言：姜派傀儡之
所以厲害，是因為他們抓活人來製作，並把死者的魂魄禁錮在傀儡之中使喚──小梁那時
覺得是胡說八道，但現在他半信半疑，開始在機關院內四處刺探，難道姜派，真的用活人
……
他的刺探，最後被淨工派的師兄弟發現，意外的是，他們只是一陣大爆笑。
「梁，用腦子仔細想想，用活人做傀儡有什麼好處？」
「要清空臟器，填塞零件──」
「人皮易損，一碰就破──」
「關節也無法承受高強度動作，一用就壞──」
「不用擔心，我們不會把你或是任何人拿來做傀儡，因為只會比活著的你更無能，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梁什麼都沒刺探到，只能繼續回去被惡夢困擾──現在他又回到展示廳，這個自己
在夢裡來過無數回的地方，熟悉的裝潢，一樣奢侈的擺放方式，房間正中央，巨大的牛首
聳立，有如一尊不可褻瀆的神佛。
小梁無法逃避，他渾身發抖，第二次在現實中接近牛首──
──那晚，牛首動也沒動。
▼▼▼
小梁每兩個月就得去打掃一次牛首，如果是酬皇鬥戲前夕，則要每周一次。
牛首沒有再動過。
小梁也從恐懼，逐漸轉為好奇：身為淨工，他不懂複雜的機關，但他掃過很多很多具
傀儡，能分辨出牛首的與眾不同──機關，零件，裝置，控弦器，攻性關節，防守掛肢，
這些傀儡的基本構成，比牛首打造的更精巧者大有人在，但牛首的重點，在於它的完美平
衡。
沒有多餘的工法，沒有無用的零件，每一分每一吋都嵌合的恰到好處，與其說是工匠
造出來的金屬機械，牛偶更像是一個生命，零件是器官，牽動的弦線有如血液，一切渾然
天成，有如自然生成。
小梁每次打掃，都要使用自動裝置操作牛首檢查，每次看牛首運作，他就會看得入迷
──當他回過神來，他已經從一開始的抗拒，變成每月都開始期待去打掃牛首；他的好奇
也越來越巨大，牛首到底是怎麼造出來的？又是誰製造的？
想當然爾，那是姜派的祖傳秘密，只有掌門人跟少數人知道，無數人曾經潛入過姜派
機關院，想要找出打造牛首的秘密，他們總是無功而返。
網路上也有很多相關的討論，有的頭頭是道，有的天花亂墜；有人說，姜派跟機關神
明簽訂契約，每到一個循環，就會無精受孕生出牛首；也有比較科學的說法，說姜派其實
私藏了從北方傳來的靈子科技，能印刷出近乎完美的模組。
不管哪個說法，小梁都看的津津有味，他最需要擔心的，還是自己哪天會忍不住，在
師父來的時候直接問他。
平常的打掃，姜白歛不會出現；但酬皇鬥戲前夕，姜白歛則每一次都會來監督，姜白
歛很少說話，就是默默看著小梁打掃，並在打掃尾聲，親自操作牛首演練，確定一切完美
無誤。
小梁很克制自己，從沒拿網路上、外頭說的那些瘋狂論點去煩姜白歛；僅有一次，他
看著姜白歛連續操作好幾個高難度動作，他一時神往，竟忍不住脫口而出：
「這玩意真他娘是活的，到底怎麼造的啊……？」
姜白歛停止操作，牛首停止演練，小梁知道自己禍從口出，趕緊跪下：
「師父，對不起！我──」
姜白歛沒說話，只用眼神示意小梁隨他來，真奇怪，姜白歛好像很喜歡跟自己來這套
，小梁知道師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他平常看師父跟其他人互動，師父都會把話說清楚
，為啥碰到自己就老是神秘兮兮？
小梁不敢多言，他跟著師父走向展示廳的一端，那邊有個小門，推門進去，小梁這才
知道展示廳後方還有個空間：兩邊的牆壁上，懸著一道又一道的數位掛幕，裡頭用影像展
示了歷代掌門的模樣，劉派，陳派，孔派……小梁跟著師父，來到了兩邊掛幕的匯集之處
，那邊有一個陳舊的盒子，盒子後方的牆上，則掛著一幅手工古畫。
一個女人舉著刀，正準備砍下一個男人的頭，他們的周遭站著肅殺的禁衛軍，這個場
景顯然是古時候的酬皇鬥戲，在那個年代，鬥戲敗北需要砍頭謝罪。
「男人是我們的開山祖師，牛實全，女人是他的妻子，牛蓉……那是我們門派第一次
參加鬥戲，實全祖師爺在第二輪遭到淘汰，被下令處決，但牛夫人跟禁衛軍哀求，她要親
自動手。」
小梁瞪著那幅古畫，想像著那個畫面。
「牛夫人來自一個咒法世家，她在殺死祖師爺之前，施展了一個咒法，祖師爺雖人頭
落地，但他對於勝利的渴望，卻被保存在他的頭顱裡，就放在這個姜派祖傳的盒子裡……
歷代首席傀儡都叫做牛首，每次我們要打造牛首，就要釋放頭顱裡的咒法，咒法會把祖師
爺的渴望注入傀儡，讓它無比厲害──」
姜白歛看著小梁，面無表情。
「希望這有回答到你的問題，這就是真他娘怎麼造的秘密。」
小梁看著師父，再看了看古畫，盒子，他的問題沒被解開，他更加疑惑了。
「師父，我有問題。」
「說。」
「那個盒子，是長方形的，應該放不下頭顱……」
「對。」
「而且、嗯，祖師爺的渴望，根本不能保證什麼，他當年可是打輸了。」
「對。」
對於姜白歛的不置可否，小梁突然懂了。
「師父，你在跟我開玩笑。」
姜白歛聳聳肩。
「我們管的很鬆，對弟子沒什麼約束，所以每個打掃牛首的人，都會到處亂傳……有
人拿給我看過……網路上的文章……我寧可你去講這個，而不是相信什麼神明受孕。」
小梁第一次聽到師父跟他說這麼多話，但對於師父怪異的幽默感，他完全不知道該怎
麼回應。
▼▼▼
小梁沒再探究過牛首的秘密，就這樣一路打掃它直到十七歲。
這五年，師父一樣話很少，他也只會在鬥戲前夕見到師父，但他依然覺得自己跟師父
的距離變近了，隨著距離拉近，他也開始放下一開始對師父的質疑，也許師父從他身上看
到的，是一個偉大打掃者的特質也說不定──
──畢竟，能看著自己打掃的牛首，在會場上粉碎對手、引起觀眾狂熱的歡呼，小梁
也與有榮焉，感覺自己真的是姜派的弟子，讓機關皇帝的寶座永不拱手讓人。
在小梁十七歲生日的兩個禮拜後，就是當屆的酬皇鬥戲，姜派上下比往年更加緊繃。
姜白歛稱霸很多年，跨越的時間夠長，就越能感受到技術的爆炸性飛躍；獨孤派開發
出連體型傀儡，能一次操作三具傀儡；林派引進了人工智慧，除了使用指法操作傀儡，更
多了ＡＩ的計算布局；岳派有這個，東方派有那個，一時之間，酬皇鬥戲群雄並起，進入
了新的戰國時代。
＂姜派連霸能否持續＂＂皇位是否永恆＂，這類標題充斥網路和媒體，讓姜派備感壓
力，但其中有一則，則讓小梁感觸特別深。
＂白歛老矣，尚能戰否？＂
在參賽前一個禮拜，小梁例行打掃，他在展示廳裡整整待了四個小時，姜白歛都沒有
出現。
小梁不敢擅自離開，姜白歛非常堅持，每回清理後，都要親自操作一遍才算是整備完
成──他在展示廳裡等了等，把每一項清理工作都來回好幾遍，最後他放棄，抬頭仰望著
牛首，他突然有個感覺，黃金面甲依然閃耀，但這座牛首，也跟師父一樣，老了。
有人快步走向接待廳，小梁跳了起來，接著就看到一個師兄推開了接待廳的門，並要
他趕緊出來；小梁跟著一群師兄弟們趕往師父在機關院的住所，當他們抵達時，住所外已
經滿滿都是姜派弟子，最前方是陳道全等操作師，姜白歛住所的門前，那個面試新進弟子
的老人正坐著，表情嚴肅。
小梁不用等到老人宣布，就隱約猜到了：早上當師父要前往接待廳前視察時，姜白歛
直接倒地，並在衝過來扶他的弟子身上，吐了怵目驚心的一口鮮血。
正當老人跟幾個資深操作師激烈討論，那酬皇鬥戲該怎麼辦時；小梁看見陳道全站了
起來，全派的目光都投向了他，這宛若是機關之神的巧妙安排，沒有比這當下，更適合繼
承天命的時刻。
「姜派，不會退賽，而且，」陳道全說，「永不言敗。」
陳道全的聲音不大，但感染力極強；其他姜派弟子紛紛附和，連小梁也在其中，吼出
了永不言敗，這四個字吼的響徹震天，彷彿全機關院上下的傀儡，都會被這氣勢給帶領，
自動站起來回應。
那一年，姜派改由陳道全出戰，並由他的『梁山國』組合代替牛首上陣──姜派一眾
弟子三十一人，簇擁著定國、神火將、魏龍三具傀儡，前往鯇城本島，第一次參加沒有師
父的酬皇鬥戲。
傳承自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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