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升大學那年暑假,我在唉居貼了張文青濾鏡的風景照,木造的小車站,從月台望出去
就是一片峭壁連著太平洋,貼文標註「打工度假Day 1,台北不要太想我啊XD」,但其
實根本沒有什麼Fancy的打工度假思考人生可言,我只是因為考到私大,所以被爸媽叫去
親戚家開的民宿打工賺學費,但也好,我需要一個逃離台北的契機,這樣美其名但其實不
知道在說三小的「打工度假」剛好給了我敷衍那些混了三年但根本不熟的高中朋友最好的
說辭,順便逃過互相炫耀考上哪間大學的聚餐,真是救我於水火,無比感恩。
不過或許從我跨出那無人車站的那刻,偶而靈通的第六感就在預告這場旅程的詭譎,在烈
陽下,那隔著柏油路的礁石岩岸卻吹來一陣涼而細碎的海風,如小蟲般鑽進我被汗水浸濕
的衣領內,頭皮突然一陣發麻,不過我將這不適感推卸給早起搭頭班火車所致的胃痛,木
然地依著兒時模糊的記憶,順著空無一車的馬路往民宿的方向走去。
可能是因爲太早的緣故,路上的檳榔攤、雜貨店與衝浪用品店都還是鐵門深鎖,這條順著
海岸岬角開發的街道此時靜得像是酷暑融化了一切似的,我拖著行李箱,像是賊一樣擔心
行李箱輪子叩著水溝蓋的聲音毀了這片寧靜。忽然,在馬路對向那一頭,有個人影,興許
是個女人抑或較為瘦弱的男子,背著街道往海岸的方向走下那穿越防風林的步道,而在我
來得及走得更近時,那與熱氣氤氳而模糊的人影已消失於密不透光的防風林中,「一個遊
客吧!」我告訴自己,然後便察覺已抵達了親戚家民宿的那個巷口,恰好遇見好久不見的
舅公正在推開巷口旁海產店的鐵門。
「啊,娟娟啊,怎麼這麼早就到咧,也不打電話叫偶去接你。」舅公露出一排在黝黑面龐
中格外刺眼的黃牙熱情迎接我,店門也只拉了一半便走過來幫我拖行李箱,這七旬老人身
上有著濃濃的煙味混著海邊的鹹味,讓我有種確切的離開台北的真實感。
於是我手腳不協調地跟著舅公矯健的步伐鑽進了陰暗而濕涼的巷子,然後就是一道石梯連
接著民宿架高的一樓庭院,此時舅婆正專注的曬著毛巾,忙得沒看見我從她背後溜進屋內
,舅公幫我把行李疊在櫃檯的沙發旁,便又走出門外,跟舅婆咕噥了幾句,福態而滿臉慈
祥的舅婆便走了進來,親暱的抱抱我,讚美了幾句又滿意地拍了下我的屁股,便叫我先把
將行李拿到到一樓走廊底部的房間,好好適應一下。而當我走進那倉庫清出的小房間時,
南面的窗戶射進幾道穿過樹蔭的陽光,一切看起來如此歲月靜好,我走向前推開窗,讓風
吹進這個小房間,望著海開始發呆。
在民宿幫忙的日子意外的愜意,因為舅婆要照顧她中風的媽媽,所以上午忙完房務跟會計
,就會回市區的家,然後舅公大部分的時間都會待在巷子旁的海產店,於是我所需要應付
的,只有舅婆回去後,駐守櫃台,偶爾接接電話,約略三四點時幫房客辦理入住,晚餐
去海產店跟舅公的員工一起吃飯,再回去民宿顧櫃臺到十點半,就能回房休息,日子無聊
的像是我初到這條街道時的寧靜一般,讓我不禁有些懷念起那個自己當初迫不及待想要逃
離的台北。
********
除了房客跟偶爾打電話來叮嚀我不要造成人家麻煩的媽媽外,我鮮少與人互動,早上幫忙
洗毛巾後,就是去超商買早餐回民宿吃。有次去超商買早餐後,一時興致來,便想走過防
風林間的步道,去海岸上文青野餐。但正要走進步道時,剛好被對街準備開店的舅公瞥見
,他突然驚慌的大喊,揮著手要我回來,然後就是一番不要亂跑,女孩家這樣很危險的警
告,於是我只好作罷,那之後也沒有再想去防風林步道的念頭了。
舅公海產店裡的員工,只有兩個內場跟一個外場,內場年輕的叫阿東,沈默寡言,但總讓
人覺得他總是斜眼觀察著旁人,模樣不像台灣人,但舅公要我別多問,人家就是來賺
錢,沒什麼稀奇的;另一個內場是個胖伯伯,是舅公的老朋友,人稱阿宗師,但我心裡把
他取名為大胖,因為他不只身型壯碩,而且嗓門也胖,連他在廚房講話,我站在店門口也
聽得一清二楚;最後就是唯一的女員工阿蓮,負責外場幫客人點餐遞菜的,阿蓮是大胖的
老婆,來自印尼,巴掌臉跟嬌小的身材讓她目測年紀只有二十出頭,阿蓮跟她的丈夫相反
,講話非常輕聲細語,有時候客人點菜講得太快,她一緊張,聲音就更小了,像是個無助
的孩子,所以舅公經常把阿蓮抓去碎念做外場怎麼可以聲音小到客人都聽不清楚,但或許
是因為是丈夫介紹她來工作的緣故,舅公始終沒有炒掉她。
有一天阿蓮突然走來問我「癡心」這個中文是什麼意思,我才知道她很喜歡聽歌學中文,
於是從那之後我就會常常在見到她時,推薦一些中文歌單給對方,或許是因為年紀相仿,
她也待人親切,臉上總是掛著靦腆的微笑,因此跟她相處得蠻融洽的,但我每每見到她在
海產店打烊後,佝著背,像個小丫鬟似的坐上丈夫的小貨車回家時,心裡總有種難以名狀
的不安感,至今仍如鯁在喉,難以忘懷。
而這樣無風也無浪的寧靜日子毫無預警的結束於一個普通的清晨,那天舅婆突然打LINE來
說她媽媽一直喊頭痛,要趕快帶去急診檢查,如果來得及,她傍晚再過去民宿。於是我便
代替舅婆負責幫早上的幾組客人退房,其實也沒什麼難事,但卻在快到中午時,我清點客
人還回來的鑰匙,發現應該只住到今天的205房的客人並沒有來退房。打了分機,無人回
應,再去敲門,也是一片寂靜,而正當我站在門前納悶時,負責清掃的阿姨來了,我跟她
說明了這個情況,她就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直接把205的房門打開。
「阿姨,妳這樣直接進來不好吧!」
「沒關係啦,我知道要怎麼辦啦!」打掃阿姨專心的
調著她的漂白水不耐煩地回應我,而205房內除了棉被有些凌亂外,沒什麼異狀,梳妝台
竹籃裡的清潔組也沒什麼動,只拆了一把梳子,垃圾桶除了幾坨衛生紙,就是兩三個貌似
醫院的藥袋,私人物品只有床尾的一個行李箱,這時阿姨卻自顧自的直接把那個行李箱丟
進一個大垃圾袋。
「阿姨,這是人家的東西耶,不要亂動吧,這樣客人回來會生氣耶!」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會回來了啦 」突然間粗聲大氣的阿姨小小聲地碎念了一句。
「阿姨,你說什麼?」我更加慌張,但阿姨只是繼續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打掃。
「沒有啦,你就先把這個找地方放,啊等你舅婆回來後你自己再問她齁,啊阿姨要趕快打
掃,不然會弄不完,你先去一樓顧櫃檯啦!」我就這樣被敷衍著趕出了房間,手裡抱著感
覺空無一物的行李箱,這樣擅自拿走別人的東西,我感覺渾身不對勁,深怕被其他房客撞
見,趕緊把行李箱丟進我房間,便回去顧櫃臺了。
不久後打掃阿姨哼著歌下樓,領了我給的工錢便離開了,而直到傍晚都不見舅婆人影,於
是
我鎖了放房錢的抽屜,提早出了民宿想要去找舅公問問,而當我走下石梯時,突然聽到背
後一個女生的高聲大笑,隱約還有個男人低聲喃喃地不知在說什麼,我回頭一看,瞄
見巷尾連著海產店後門的轉角,一個貌似阿蓮嬌小背影的女人背對著我在跟誰說著話,她
似乎也查覺有人,便往另一個方向離開,消失在巷尾。
待我走進海產店時,舅公忙著在招呼團客,沒空理我,大胖在廚房大火燒菜,一邊頭皮噴
汗的舞動鍋鏟,一邊用國罵招呼著捧著幾盒保麗龍海產走進廚房的阿東,而進到員工休息
室時,我才見到阿蓮匆忙的在穿圍裙,額角掛著幾滴汗珠。
「娟娟,你今天好早下來喔。」阿蓮背對我一邊穿圍裙一邊說。
「還好啦。」我漫不經心的回應,自顧自地坐下來吃飯,卻感覺得到阿蓮一直在偷瞄我,
加上剛剛在巷尾無意碰見的尖聲大笑的貌似阿蓮的女子,讓我覺得有些古怪。
「娟娟,你等一下不要吃太飽啊,晚一點我請你吃好吃的。」阿蓮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旁
,突然湊到我耳畔旁親暱的說。
「啊?」阿蓮的奇怪舉動讓我有點不適應。
「秘密啦,你等一下那個民宿忙完就來找我!」這時舅公從前場大聲要阿蓮過去,她便匆
匆離開,我一邊在手機上轉珠,一邊告訴自己別想太多,有吃的就是件好事。
吃完飯後,舅公趁空過來跟我說這幾天舅婆都沒辦法過來看民宿了,要我多幫忙一下,又
趕緊去招呼下一批客人,我走回民宿,發現205的客人真的都沒回來,等十點半下班時,
一進房間又見到上午那匆忙被我丟在房間的行李箱,是個很普通的款式,塑膠的,有些老
舊,沒有鎖,而正當我猶豫是否要打開來檢查一下內容物時,突然想到跟阿蓮的話,便趕
緊下樓,果真阿蓮就在民宿的石梯旁等我,她親暱地牽著我的手拉我走出巷子一起過馬路
,讓我有些不是很適應這樣的近距離互動,也覺得阿蓮的舉動跟往常很不同,而還困在這
些混亂思緒時,我便被拉到了那個防風林步道的入口,看著眼前黑壓壓的步道,我直覺的
甩開阿蓮的手。
「你帶我來這裡幹嘛啦?」我試著平靜地問。
「吃好吃的呀!」阿蓮滿臉興奮的回答,像是在她眼前的是香榭大道一般。
「這裏太黑了,不好啦!」我有些龜縮,正想轉身時,阿蓮又趕緊拉著我的手。
「裡面有路燈啦,一下下而已。」於是阿蓮扯著我的手堅定地走進步道,我只能跟上,而
步道兩旁林葉密佈,所幸今天是個滿月的日子,夜色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然後約兩三分
鐘的腳程,我跟阿蓮便走到了岸邊。則在不遠處礁石間的沙地上,我見到那個內場的阿東
正忙著架烤爐,他見到阿蓮拉著我過來,只瞥了一眼,又繼續埋頭生火,讓我倍感尷尬。
。
過了一會,阿東沈默地遞過來椅凳給我跟阿蓮,然後轉頭低身的向阿蓮說了一些我聽不懂
的外語便提著釣具走向更靠近海邊的礁石。
「娟娟,我叫阿東弄烤魚給你吃呀。」阿蓮轉頭對我說,整個人很亢奮,臉上帶著兩道紅
暈,她一邊從袋子裡拿出食物,一邊說著像是什麼「月亮好漂亮唷!」之類邊不著際的話
,而且說個兩三句就會莫名其妙地呵呵笑,讓我有點適應不良。
「這些都是阿東自己釣的魚,很好吃的!」阿蓮興奮地從烤架上夾魚給我,我認不出這是
什麼魚,牠體型稍比姆指長且細,眼睛很凸,吻部尖,露著一排密密的牙齒,全身漆黑無
鱗,一咬下,口感有點像豆腐,但卻又隱約中有點肉腥味。
「好吃嗎?」阿蓮手舞足道的又往我的盤子塞了好幾隻魚,令人難以招架,此時的我迫切
地想找個理由離開。
「那個我好像突然有點肚子痛,阿蓮,不然你們繼續吃,我先回去民宿休息」我假裝一副
很想拉屎的臉,阿蓮看了趕緊接過我手中的紙盤,扶我起來,我虛弱的跟她說沒關係,我
自己可以,然後就一副虛弱而搖晃往回走,不時偷偷回頭看一下,便見到阿蓮小跑步的奔
向阿東,趁那兩人在交頭接耳打鬧時,我趕緊踏進步道,開溜大吉。
在一個人全身緊繃的走出步道後,終於回到了民宿,房客都已回房,整個走廊黑漆漆的,
進了房後,有種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安心感,看了手錶,才發現已快十二點,便洗洗睡了。
不過興許是我忘了關窗,睡到一半時彷彿又聽見了早些時候貌似阿蓮的女人的高聲大笑,
「這麼晚了,她不用回家嗎?大胖不會生氣嗎?」、「而且原來阿東跟阿蓮是同鄉呀!」
半夢半醒的我迷糊的想著這些事,有些輾轉難眠,便翻了個身,但突覺不對勁,明明自己
是睡在靠牆的單人床,所以伸腳的話應該就會碰到牆壁呀,怎麼現在腳伸過去還有空間呢
我稍微睜開眼睛,全身一震,這不是我的房間呀!
我本能的想要爬起,卻發現自己無法動
彈,全身如石塊般沈重,我側著身,看見了像是二樓房間的廁所,而那廁所門是半掩著,
燈也是開著,好像有人在裡面,我背脊寒顫不止,這時裡面突然傳來不停的咳嗽聲,緊
接著是乾嘔的痛苦呻吟聲,過了幾分鐘,那呻吟聲又消於一片死寂中,我試圖掙扎,依照
媽佛版的經驗,努力飆髒話,但卻什麼也沒發生,身體仍無法動彈。而此時那半掩的廁所
門慢慢被推開,我緊閉雙眼,不敢看著從廁所裡走出來的什麼,但過了一會,我卻感覺到
床的另一側似乎有人躺下,驚慌下我睜開雙眼,卻見到一雙如死魚般混濁的眼睛恰好與我
四目相接。
那是一個此時與我面對面地躺著的陌生男人,但他卻似乎看不見我,因為那離
散的目光像是穿透過我,失焦的望向我身後,而無法逃離的我只能默默感受到他滿是藥水
味的氣味與弱而緩慢的鼻息打在我臉龐上,這個陌生人大約中年,雙頰比常人更加凹陷枯
黃,呆滯的雙眼滿佈血絲,我用餘光看見他身穿一件白色襯衫與牛仔褲,襯衫整齊的塞在
牛仔褲裡,繫著一條黑色的皮帶,頭禿,剩餘的一點頭髮則凌亂不堪。
後來我大約掙扎了半小時多,正頓感到絕望時,那男人卻突然起身,而我的身體也終於可
以動彈,我小心翼翼地起身,張望四周,確定自己的確是在二樓的房間,而此時男人推開
棉被,走到鏡子前拆了清潔組裡的一把梳子,專心的梳整頭髮,我想趁機躡手躡腳地離開
,卻突然看見那擺在床尾的一只普通的行李箱,就與今早我匆忙拎回房間的那只一模一樣
,正當疑惑時,那男人突然朝我的方向走來,我緊貼著牆壁閉氣,但那男人仍像看不見我
一般,徑直地轉開門把,然後我看到了門號“205”。
這時我已無法再承受更多恐懼與詭
異了,雙腳待男人走出的那一刻,趕緊也跟著衝了出去,但門外卻不是民宿的走廊,而是
那條防風林步道,悠遠而漆黑,我噙著眼淚,腦裡一片空白,突然那步道的盡頭像黑洞一
般,將我吸入,騰空飛起的我感受到手腳被尖銳的樹枝與棘刺劃過,疼痛使我試圖拉住個
什麼停止繼續往前飛去,但那無形的力量太過強大,於是無助的我直到被拋出防風林,重
重地摔在礁石後,才能再度試圖起身,但不待我查看四周狀況時,我就見到不遠處的崖上
,那剛與我對視的男人立於崖邊,眼神死死地盯著正漲潮而洶湧的海面,我試圖大叫阻止
他,才發現自己喊不出任何聲音,於是在我幾步之遙的那個男人,縱身一躍,轉瞬消失於
黑不見底的水中。
而還尚在衝擊中的我,突然感覺喉頭一緊,明明站在岸上,此時卻難以
呼吸,我初恢復控制的肢體此時卻又再度不由自主的激烈掙扎,腳尖飄離地面,然後此時
我才察覺自己身穿的不是平時的睡衣,而是一套白襯衫與牛仔褲,那不斷掙扎的四肢也不
是我自己的手腳,窒息感吞噬著我,指尖傳來的冰涼刺骨讓我意識到自己已沉入海中,但
我卻無法控制這個身體往上求生,只能看著頂部海面上的月光逐漸微弱,而這個身體逐漸
不掙扎了,就像一塊漂流木,為暗流所侵沒,我困在這,痛苦卻無法吶喊,而遠方漆黑的
海水中,游來幾團黑影,再近些,我才看清那團團黑影實為無數隻凸眼尖牙的小生物,他
們聚攏在我裸露的肌膚啃咬,一縷縷血水滲進了淵洋中,我再也看不清了。
猛然睜眼,才發現自己還在原本的小房間,整個人不知怎麼辦到的,被棉被嚴實的裹了起
來,還掉下了床滾到放在牆角的那只普通的黑色行李箱旁。陌生的中年男人、防風林步道
、窒息的痛苦以及血肉不斷啃食的惡夢讓我整個早上哆嗦不斷,自己心不在焉的應付各種
雜事,不小心把找給客人的錢灑得一地,又把公用區的茶水打翻。好不容易撐到了傍晚,
幸好房客不多,提早收工,虛弱的我走去海產店,但進店後,卻見不著舅公跟大胖,只有
阿蓮一個人在招呼客人,阿東負責廚房,我也就一個人默默走去員工房吃晚餐,吃畢後跟
阿蓮倉促打聲招呼就離開,走出店裡,路上車水馬龍,每家店前都聚集了一簇簇的遊客,
暑假也來到了遊客旺盛的七月底,然而穿過人聲鼎沸,我望向對街斜角的那個防風林步道
,它彷彿與這個熱鬧的街道不屬於同一次元,獨自安靜的鑲在角落,如一陷阱般,等待某
個毫無警戒的旅客踩進去。
而正當我的目光聚焦於那詭異的防風林時,突然見到舅公匆忙走進防風林,後面還跟著幾
個當地人還有幾個海巡打扮的人,大胖也在其中,而我不由自主地在那群人走入步道一會
後,偷偷跟過去,我隱約聽到海岸那邊有人群的低聲細語,走出步道時,便見到幾條封鎖
線圍住了昨晚我跟阿蓮、阿東架烤肉架的地方,但當我想再往前一點走些一探究竟時,突
然被一個人粗魯地揪住,回頭一看,是幾個當地人,他們不友善的靠近我,質問我是誰,
目的為何,態度充滿著防備,此時礁石那邊傳來大胖的大嗓門。
「這是阿文師的外甥孫女啦,就是阿梅仔的女兒,啊娟娟,你怎麼跑來 」正當大胖說
到一半時,一群從大胖身後抬著擔架經過的壯丁一聲驚呼,而他們原本抬著的一個橘色的
長型包裹則因為其中一個冒失鬼踩著礁石時不穩滑倒,眾人失去平衡,那包裹便被摔到地
上,此時有個人形的物體便從橘色帆布中滾了出來,那是一個浮腫潰爛的屍體,祂穿著破
爛的白色襯衫與牛仔褲,而祂的臉與手臂有大半的肉都消失,露出森森白骨,那雙似
乎隨時會從眼窩掉出而充滿血絲的混濁眼睛與我恰好四目對視,正如昨晚在夢裡一般,我
的頭突覺暈眩,轉身便往空地狂吐。
後來我大概是被半攙扶半扛回去民宿的,由於高燒不斷,舅婆趕緊打電話叫兒子從台北回
來幫忙,自己則趕來民宿照顧我,讓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後來聽說打掃阿姨因為讓我跟
著進205號房的事,被舅婆臭罵了一頓後開除,過了一兩天,我在意識恍惚中看見了好久
不見的爸媽在床邊跟舅婆談話,舅婆不斷的賠不是,爸媽安撫舅婆,說是小孩子不懂事亂
跑,給他們惹麻煩了,後來爸媽大概待了一兩天,等我不再持續嘔吐後時,就把我帶回台
北,結束這不到一個月的「打工度假」。
我還記得要上家裡的車回台北的那天,舅公舅婆特地來送我們,讓我覺得更加沒臉見人,
但因為身體虛弱不堪,所以也沒體力好好跟長輩道歉,只能窩在車後座,等著跟舅公他
們寒暄的爸媽,而這時我望見對街那防風林步道之處,正如我初到這個地方時一樣,又
有個搖晃的人影在一片寧靜中悄悄晃入了那片密林中,一眨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被
那片林子吞噬了一般。
******
後來上了大學,生活步入正軌,便慢慢的淡忘了那個夏天的經歷,直到有天滑媽佛版,無
意間看到一篇在討論台灣是不是有像青木原樹海這樣的自殺勝地時,突然看到有個版友回
文道,以前七八零年代台灣的某海岸其實常常會有人去跳海自盡,因為當時那裡公路還沒
有開通,地點隱密,且多礁岩與懸崖,跳下去的九死一生,故吸引了不少死意堅決的外地
人,當然這件事也在媒體上炒的沸沸揚揚,只是後來公路開通,想要好好經營的當地商家
強烈抗議,配合地方政府積極輔導當地觀光產業,慢慢的人們才不再將那片礁石海岸與自
殺聯想。而看到那些隱晦的描述,我解開了躺在心中深處的一個大謎團。
在離開那個讓我嚇得半死的現場後,我一直對於當時海巡以及當地居民都努力地壓低音量
說話這件事感到奇怪,況且沒有任何一台警車、救護車到場,都是一些私家車,當然更沒
有任何記者來採訪拍照,好像那些當地居民只是私下俐落而低調地收拾了一切。那位在民
宿工作了許久,後來因為我而被開除的打掃阿姨,那天聽聞205號房房客遲遲未歸時司空
見慣的模樣,以及我在短短一個月中,總是見到人影與清晨抑或午夜,消失於防風林步道
而不見再有人走出,讓我更加確信那條街道上走著的,一半是快樂度假的旅人,而一半其
實是丟了生存意義,想循著先人腳步,尋求解脫的可憐人。那麼為那些可憐人收拾爛攤子
,就成了當地人的日常生活,或許那條街的住民們,其實一直在人聲鼎沸的觀光街旁的海
岸邊,悄然無聲地持續撈起一個又一個漂流至此的腐爛屍身與他們的靈魂,然後團結一致
地精心粉飾那塊土地,讓到此一遊的人們離開時,只記得一片夕陽無限好與他們於此地恣
意狂歡的夏日。
******
再見到和藹可親的舅婆已是在大學畢業那年,舅公的公祭上,在那我見到的舅婆早已沒了
當年的福態,乾枯的雙手再看見我時只能虛弱的捏捏我的手背,連年送走自己的母親與老
伴,命運真是難為了這位好心腸的女人。
走著各種禮俗祭拜舅公,又向家屬答禮後,我們一家坐在角落的位子,只有媽媽到處忙著
跟久未見面的親友寒暄,於是我一邊滑著手機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八卦。
「啊阿舅的餐廳是要誰要來接?」媽媽向舅公的三媳婦兼自己的國小同學拋出了話題。
「阿梅你沒聽說噢,餐廳前半年就收起來了耶!」舅公的三媳婦兼媽媽的國小同學興奮地
答覆。
「怎麼會,啊不是生意很好?」媽媽如米格魯嗅到什麼八卦氣息般繼續追問。
「就遇到壞人啊,阿宗師娶的那個印尼媳婦吼,很壞啦,把餐廳要付給人的貨款捲一捲,
跟男人跑掉了耶!」
「那個叫阿蓮的喔,看起來乖乖的耶!怎麼會做這種歹事!」聽到阿蓮的名字我心頭一震
,那靦腆哼著中文歌的模樣久違的浮現在我腦海。
「對呀,她當初介紹自己的同鄉來給阿爸當二廚啦,啊也來歷不明不白的,是阿爸古意,
收留他耶,結果他根本是阿蓮的姦夫呀!後來阿蓮跟那個男的一起消失了耶,阿爸過幾天
才發現他放在店裡的錢也全部不見了耶,阿爸就是被這種不肖的人嚇到心臟病走掉的啦,
阿唷,阿彌陀佛唷!」
「阿彌陀佛唷,啊阿宗師不也哭到要死,花那麼多錢買來的新娘還給他跑掉。」
「對呀,阿宗師也真是可憐人,阿蓮不見後,過幾個天他就來找阿爸說自己老婆跑掉,很
傷心,還很好心的跟阿爸說,不要報警找阿蓮,放她自由啦,阿啊結果阿宗師自己也不見
了耶,沒了廚師,阿爸很甘苦的時候,又發現店裡的現金都不見,覺得一定是那個阿蓮記
恨,覺得阿爸平常總是罵他要她好好做事,心生怨懟啦!所以把錢偷走,阿爸遇到這種事
齁,一直怨嘆,所以幹脆餐廳收一收,東西賣一賣把貨款還給別人啦!」八卦至此,媽媽
與三姑六婆的談話聲就被下一道儀式的佛音掩蓋,我抬頭望向舅公的遺像,看著那排閃耀
的黃牙,悲傷慢半拍的襲捲而來。
最後不等公祭結束,爸爸就不耐煩的催著媽媽離開,上了車後,我無心看窗外的海景,只
是深陷那晚與阿蓮和阿東到海岸的回憶。後來進大學交了男友,才懂了阿蓮與阿東間那種
氛圍原來是男女間的曖昧,而阿蓮那晚興奮的臉估計就是一個女人熱戀的模樣,但他們為
何又要對舅公做出那樣的事呢?我糾結於此,感到無比難受。而在我困於毫無意義的思緒
時,爸爸不知何時把車停在了一家海產店前。
「回台北前去吃個海鮮吧!」爸爸說,而走進去前,我瞥了一眼放在門口一箱箱混濁的水
族箱中,那些吸著氧氣,勉強蠕動的各種待宰生物,而其中,我看見了一種黑色的小魚,
稍比姆指長,身形纖細,眼凸牙尖,一整群密密麻麻地縮在水族箱的角落,猶如一團黑影
,我盯著這些小生物,隱約感覺某種深層的恐懼正準備破土而出。
「你想吃這種魚是不是?」爸爸見狀走過來,我還來不及說什麼,爸爸就自顧自地跟旁邊
的店員點了幾隻煮湯,我被媽媽拉進店裡坐下後,不斷試圖將那沒來由的恐懼壓下,但終
於,那鍋小黑魚煮成的湯遞上了,媽媽舀了一碗放在我面前,「不要挑食!」她是這麼說
的,於是我木然地吃了幾口魚肉又喝了幾口湯,那魚肉熟悉的豆腐口感參雜幾分肉腥味,
讓我耳畔響起了那晚阿蓮「吃魚呀,很好吃喔!」的熱情招呼聲。
上車後,在車子彎過一個又一個彎的搖晃下,我不知不覺的闔上了眼睛,但感覺才睡了幾
分鐘,車子便停了下來,我睜開眼才驚覺自己坐在副駕駛座上,而身旁的也不是剛還在開
車的爸爸,是個肥碩黝黑而穿著汗衫的男人,是大胖!自己是什麼時候到大胖的車上,不
對,自己是在做夢嗎?是像多年前一樣在做夢吧?我驚慌失措的想要鬆開鬆緊帶,這時大
胖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臂,狠狠地擰著我的肉,讓我無比確定這一次,別人看得見我。
「你這賤貨,就不怕我殺死你嗎?」眼前的大胖不苟言笑,眼裡盡是狠毒。
「我怕……」這時我開口了,但卻不是我的聲音,而是一個細的像蚊子一般的女聲。
「下車。」我的雙腿不受控的下了車,低著頭跟著大胖走到了一個平房的門口,而從鐵門
的倒影,我看見了大胖身邊站著的人,不是我,是阿蓮。
於是我,抑或是阿蓮走進了一間陌生的房子。
「褲子脫掉!」大胖站在窗邊對著冷冷地說道。
「這次不可以,有寶寶,不行…… 」我感受到阿蓮的心臟狂跳不已,雖然已知無法控制
這
個身體,但我無比希望阿蓮可以趕緊拔腿逃離,然而阿蓮並沒有轉身逃出門外,而是腿軟
的縮在角落,一直哭著懇求大胖不要接近他,但大胖還是做了他想做的事,我陪伴著阿蓮
經歷那些難以言喻的屈辱,從她的視角體會到無止盡的恐懼與無助。過程中阿蓮唯一的反
抗,就是在丈夫的拳腳中死命的護著肚子,一邊尖叫請求丈夫的原諒。
完事後,大胖在客廳沙發上呼呼大睡,阿蓮在確認丈夫熟睡後,從一片狼籍中,躡手躡腳
地走到房子另一端的廚房,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那聲音我有些熟悉,而我能夠理解他們
的語言,便也得知了那通話的對象是誰。
阿蓮低聲告訴阿東自己懷了他的孩子,原來阿蓮跟丈夫去婦產科檢查不孕時,發現丈夫已
無生育能力,但自己卻檢查出懷孕兩個月,事情因此露了馬腳。
阿蓮請阿東能夠馬上帶自己逃走,但是阿東卻支吾其詞,告訴阿蓮自己不能惹大胖,會被
舉報身分然後被遣返,所以他要離開這裡,去別地方工作,但只能自己一個走,所以很對
不起啦,但我不能照顧你的說辭。最終,阿蓮厭煩了男人的巧詞推托,掛了電話,在無盡
的絕
望中,突感腹痛難耐,我感受到她四肢顫抖,雙腿間不知何時已留了一地鮮血,她見到此
情狀,終於難以自制的大聲悲鳴嚎叫,驚醒了在客廳熟睡的丈夫,但在丈夫回神前,阿蓮
已奪門而出,赤腳越過深夜無人的街道,奔進那防風林步道,來到了當初她與阿東溫存的
那片礁石。
海風撩著她的髮梢,我努力的希望與她對話,但卻註定只是個旁觀者,這時阿
蓮聽到後方丈夫追趕而來的喊聲,內心害怕不已,便往懸崖跑去,丈夫見到妻子站在危險
的高處,後方則是被濃霧覆蓋的大海,試圖將她拉回,但阿蓮因心中累積的恐懼已然失去
理智,只是本能地想要離這個噁心的男人遠遠的,於是後退一步,我便感受到自己兩腳一
空,阿蓮即如一銀針似的墜入水中,僅激起少許浪花,而海底湧動的暗流正等著她,渦流
隨即捲起了阿蓮柔軟的身軀,一旁礁石快速襲來,阿蓮便如斷線人偶般,不再動彈,而困
在這個身體的我,只能由阿蓮的眼,看見她的身體隨著海流碰轉著沿岸無數塊礁石,漂流
。
於是我的夢境便走向同一個結局,一群黑影不知何時悄悄的聚攏在阿蓮的裸露的肌膚旁,
而我再度見到了,那一顆顆密集如網眼的凸眼瞅著我,尖嘴露出細細的白牙,開始有條不
紊的一口一口撕掉阿蓮臉頰、肩頸、四肢的每一寸血肉,最後他們聚在了阿蓮的眼前,尖
牙靠近了阿蓮的雙眼,卻彷彿看得見那個躲在這個身軀之後的我,準備一併撕碎啃食……
「幹什麼!怎麼了!」媽媽從副駕駛座焦急的往回查看坐在後座歇斯底里尖叫的我,我看
見媽媽熟悉的臉孔,又看見駕駛座上試圖繼續冷靜開車的爸爸,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而
往窗外一看,我們根本還行駛在那片海岸旁。
「媽,我想吐。」愛車的爸爸一聽大驚失色,趕緊臨停在路肩要我下車吐,於是我拿著塑
膠袋開始把剛剛在海產店吃的全部繳回,而當我終於稍微停止嘔吐時,起身望向圍籬後的
大海,突然一陣涼風吹過,耳畔傳來一句:「娟娟,我好吃嗎?」
想著那晚吃的烤魚、想著剛剛喝的魚湯,我暗暗發誓,這輩子絕不再吃魚了。
-----
排版真是困難,編輯完還是一直跑掉,如有不便之處,還請多多包涵,我有檢查到的都會
修正,就醬,感謝各位大大的閱讀~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