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手在冰櫃前拜了拜,這個客死異鄉的年輕人,是否能早日安息,取
決在我的能耐。
所長一直跟我抱歉,讓我大半夜過來處理這種事。
「夏檢,打擾您安眠,真正過意不去。」
「我會將案子陳報上去。」我抬起頭,盡量裝作自然地,跟所長詢問一
些地方風俗,「所長,我好害怕,可能需要收個驚。」
「拍謝,我看不出來您哪裡受到驚嚇,嚇到的是我們的新人吧?」所長
看向不遠處,扶著洗手台吐到只剩酸水的新人阿弟。
嘖,我就不覺得死人和鬼可怕,很難演得入戲。
我直接切入正題:「我聽說有間廟很厲害……所長,你知道『海王爺』
在哪裡嗎?」
所長表情微變,我問遍這座小島,終於找到知情的人。
我對那個王爺的傳言有點在意,但詢問那些傳出傳言的神職人員,他們
也說不清楚,只是「聽見」了諭示。
所長猶豫說道:「那不是廟,只是鎮煞的碑石。從東北角下去。大多時
候在水裡,只有退潮看得見。」
所長娓娓道來海王爺廟的由來:早期先民渡海移民,爆發大規模的傳染
病,滿載的船要回福州看病,卻在黑水溝翻覆,沒有人活下來。
因為在當時算是偷渡客,多是身家單薄的可憐人,喪事也沒得辦,就立
了一塊石頭祭拜。
「原來是鬼不是神……」我沉吟一會,可是還有個地方怪怪的,「既然
是孤苦的可憐人,『王爺契子』又是怎麼回事?連一間可以拜的廟都沒有,
怎麼收義子義女?」
「夏檢。」
「啊,我這說話的壞習慣。我在梳理問題,不是質問你,不好意思。」
所長佈滿魚尾紋的雙眼直直望著我:「請你別再問了,也別太靠近那個
世界。阿海嘸擱返來了(不會再回來了)。」
真丟臉,我還以為自己演得很好,原來早被看穿幽微的想法。
天濛濛亮,小卷載我到西北的碼頭,等在白艇上的船主屈身向我行禮。
「夏泯殿下,今日的您依然閃耀動人。」
「凱叔,別鬧了,我才看過屍體,心情正差。」我握住船長遞來的黝黑
五指,登上銀白色的遊艇。
這艘高級遊艇也是海哥留下來的傳奇事蹟之一,我高中跟著他搭公家船
去馬公,他上班,我上學,後來海哥為了讓我能多睡一點,就買了這艘遊艇
,請了他早早退休的兒時玩伴來當大副。
照理說這約定隨著海哥走了就該結束,凱叔可以盡情開著海哥留給他的
船到處跑,但聽到我回鄉,凱叔第一時間就跑去馬公接我,我很感動,要是
他不要跟著小卷他們叫我「殿下」和「少爺」就更好了。
航行時,我會央著凱叔講海哥小時候的事,也就是海哥被好野人家收養
前,在破落小漁村的生活。
「伊和別人都不一樣。」
凱叔對海哥的註解是「特別」,可能因為海哥兒時體弱多病,常常請假
,多半待在家裡休養,跟同齡人有種說不出的距離感。
但這不代表同學不喜歡他,相反地,大家有不能找師長解決的問題都會
去問他的意見,老師也喜歡找他管班、自習課朗讀課文。
這我想像得來,每當颱風或是冬天又斷電的時候,海哥都會說床邊故事
給我跟阿傻聽。我這輩子再也沒聽過那般嗓音,溫柔得令人捨不得入睡。
凱叔老家在海哥家附近,傍晚經過,總會看見蒼白單薄的海哥坐在家門
口湊著路燈看書,等著雙親回家,不管寒冬還是落雨,日復一日,親身迎接
蹣跚歸家的爸爸媽媽。
「伊父母本來就是勤奮的人,生了孩子以後,更是努力賺錢,恨不得把
世上最好的都捧給他。」
凱叔說那時候大家都很窮,可是海哥那一家子看起來卻格外幸福,可能
因為他們已經明白什麼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有些人窮極一生,都沒有擁有
過。
後來發生一些事,海哥被送養給都市的好人家,再回來已經是他親生父
母的喪禮。
凱叔說,那個在我眼中總是對無常世情一笑置之的海哥,哭到像要嘔出
血來,是他頭髮花白的養父母又哭又求,才把他帶回原本的世界。
「小泯呀,阿海也只是普通的男人,沒有你以為的堅強。」
「凱叔,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伊心愛的人,親父母、契父母和妻小都在另一個世界。小泯,你就想
,他只是回到屬於他的所在,想開一點。」
我想,凱叔今天大方跟我分享海哥的兒時故事,主要是為了勸我這句話
。
「海哥不會自殺,絕對不可能。他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進港了,凱叔望著我欲言又止,海哥的一千零一夜就停在這裡。
我從港口騎腳踏車到地檢署,才停好車,就聽見旁人的低呼:「是那個
每天開遊艇上班的夏檢嗎?」
我果然太高調了,想來都是海哥的錯。
不管怎麼說,新來乍到,乖一點總是好事,就算沒給我派書記官、把逾
期的舊案全推給我,我也不會抱怨。我是成熟的大人。
果然,眾人的注意觸發今早第一個關卡。
「大少爺,你來啦!」
「王主任,你好。」我發出一點感情也沒有的招呼,對方目前算是我直
屬上司。
我可以別過眼裝作斜視,可惜不能把耳朵也塞起來,被迫收聽中年男子
的酸言酸語。
「一大早起來坐船,一定很辛苦,你就不要勉強自己待我們這個小小地
檢。」
「我沒有勉強,你也不要勉強自己跟我聊天,反正我總有一天會幹掉你
,搶走你的位子。」
我只不過幫王主任說出心裡話,幹嘛那麼凶惡地瞪我?
我剛來報到,檢察長要我幹嘛就幹嘛,去拍了一系列的公關照和宣傳影
片,還跟著他坐船跳島各小學巡演當法律天使小夏哥哥,連觀光局和風景管
理處來借拍。我都說依檢察長的意思,乖到不行。
可能因為這樣才被記恨上心。有些人拍馬屁拍了一輩子,只被人當小丑
看待,受人疼愛的我被眼紅也是應該。
我原本不想理會老屁股,可是王主任又叫住我,陰惻惻問我一句:「徐
濟仁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要調閱他的卷宗?」
我閉上眼,演技很爛的我努力調整好情緒,才平靜回話:「有什麼問題
?」
「我給他認定意外身故已經很客氣了,讓他家屬領得到保險金,不然那
種鬼天氣出門,又沒目擊證人,分明就是要尋死。」
「那還真是謝謝你啊,特地在事發後阻止軍警搜救,只能靠民間自發搜
索,難道你早知道找不到人了?」
那不是一般人,徐濟仁、徐部長,提起這名字,中央那些官員仍是聞之
色變,跟他作對過的政敵總是身敗名裂,好像被詛咒了一樣,給他取了「水
鬼」的稱號。
我只知道,那是海哥的名字。
王主任是當時承辦海哥失蹤案的檢察官,草草結案。
明明有目擊證人,才會有海哥意外落海的判斷,而那個最後見到海哥的
人,就是失蹤的萬水伯。
王主任老臉發紅,似乎被我踩到痛處,正要對我大吼。這時,我們的大
長官、大家長,和法務部部長、司法院長同期的檢察長伯伯,往我們走來打
圓場。
「檢察長,檢察長吃過早餐了嗎?要不要我親手泡一杯咖啡給您?」我
換上小輩討好的笑臉,王檢瞪大眼,用眼神指責我竟如此厚顏無恥。
「早、早,在家裡吃過了。」檢察長笑咪咪地看著我,乖孫應如是,「
怎麼一早就在吵案子的事?不要推工作,每個案子都很重要,好好做就是。
」
王主任才想發話,我搶先開口。
「檢察長,不是的,主任和我在討論機關法醫的事。我來沒多久,丁法
醫就去生產,人事那邊已經證實丁法醫會請一年育嬰假,等著相驗的屍體已
經堆成山,總是要趕快找到遞補的人力。」
我們離島地檢就那麼一位法醫大人,說要補人補了十多年,連個影子也
沒有。聽說丁姊已經氣到不想再幹,辭呈都甩到檢察長面前,人事主任去挲
了又挲,才勉強換個育嬰留停。
真慘,我之前在首都服務,我們和警方那邊再怎麼忙,遇到案子還是能
生出一組鑑識團隊。這裡直接一句「沒人」卡著,案子就給它積下去。
檢察長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夏檢,你在臺灣應該認識不少朋友,幫忙
引薦一下。來我們這裡做事,我不會虧待他的。」
我綻開笑:「我問過人事,代理條件比正職寬鬆,國外醫學院資歷也可
以。對了,毒品鑑定剛好是他的專長。」
我瞥見王主任微變的臉色,裝作沒看見,只是期盼看著檢察長。
「夏檢,原來你還沒放棄。」檢察長一臉無奈。
「放棄什麼?緝毒嗎?」
在這行做久了,發現人生其實也挺公平的──窮人吸毒,有錢人也吸毒
。案子查到最後,粽子串拉起來,檢方、警方、國安局、立法院乃至於總統
家的大公子,逼得我的前書記官香魚崩潰大喊:除了夏檢,還有誰沒吸毒!
因為我頭很鐵,前老闆摸頭摸不下來,也只能由我起訴那一長串豪華名
單。我也不過搞得十來個立委重新補選而已,又沒抓到主謀。
那案子大爆發之前,立委諸公一度想強推大麻合法化、毒品除罪化,說
什麼國外都這樣,巴啦巴啦。誰管你們國外如何,荷蘭人呼麻會跑去開車撞
人嗎?不好意思,臺灣吸毒仔一定會。為了這項收益頗豐的高級娛樂,光是
去年統計,已經被撞死撞殘十來位年輕警員、三個小孩子,其他的數不完。
「只要父母不希望孩子去吸毒,我就會繼續抓下去。」
檢察長直直看著我,又問:「那你是被調過來,還是故意為之?」
有內線消息,主謀潛身在離島,用漁船掩護,直接跟中國的供應商在海
上交易。
聽不下去,實在太扯了,海峽就是國家的邊境,這種事軍方怎麼可能不
知道?正因為如此,查下去真的會動搖國本。
「就是想回家鄉服務。」我乖巧地笑了笑,「檢察長有空也來大嶼坐坐
,讓我有機會招待您一頓。」
檢察長笑著揮手:「太不順路了,你家離高雄還比較近。」
我和檢察長相視而笑,王主任不是本地人,聽不懂我們在地的小島幽默
。
勾心鬥角一番後,我回辦公室處理案子,聯絡移民署,請他們查詢今早
發現移工屍體的身分。居留證「RUAN FU-SHENG」,應該是越南人的名字,
出生年月日2003年……還未成年。
年紀輕輕,來臺灣做牛做馬,然後客死異鄉……媽的,要怎麼跟他家人
交代?
我把目前搜集到的資料寫成報告,像是在拼拼圖,因為線索不齊,還沒
辦法看出真相。我的工作就是找到更多碎片,填上空缺,讓其顯現出原貌。
存檔後,我拿起今早分來的新卷宗。是失蹤案,自學校通報警方,已經
過了七天。
七天,足以讓少女涼透後回家,這個效率、這種案件敏感度……算了,
我拿起附件的隨身碟要播放少女最後身影的監視畫面,電腦卻自動關機。
該不會中毒了吧?救人,報告還沒有備分,不行,給我吐出來!
在我瞎叫的時候,螢幕閃過亮光,接著重新開啟,響起怪異的雜音。
沙、沙,影片開始播放,畫面一片漆黑,隱約聽見海潮的聲音。
那是晚上,從星點的位置看來是深夜時分,穿著白底制服的少女站在岸
邊,低著頭,沒有在滑手機,似乎是在等人。
下一秒,少女以臉朝陸地的姿勢,往後落入海中,濺起水花。
我再重播一次,才一瞬的事,怎麼看都不像失足而是被外力強拖下水,
可是影片裡除了少女,沒有別人。
我打電話給偵辦的警員阿漢,他一接通,就對我哭哭噎噎。
「夏檢察官……怎麼辦……有、有鬼……」
「什麼怎麼辦?她落水的地點在哪裡?」
「在碼頭邊……你要去嗎?你真的要去嗎?」
「還有,畫面角落有一台軍用補給卡車,出營人員通常固定那幾個,你
去查一下當時的駕駛是誰……」
「夏檢,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
阿漢竟然掛我電話,這個混蛋!
依據阿漢零散的報告,案發後,警方在附近海域打撈,但沒有發現屍體
。
我總覺得少了什麼,轉頭想問小香,才想起我的前書記官不在身邊。花
了一點時間才想起,原來是沒有看見哭嚎著「還我女兒」的悲痛家長。
資料顯示,失蹤的女學生由外祖母養大,外祖母兩年前已經過世。母親
在本島工作,父不詳。學校曾試圖聯繫女學生母親,電話卻是空號,填的地
址也找不到人。
這我有過經驗,也就是說,這個女孩子雖然有個掛名老母,但其實是一
個人生活。
未成年人,餐費、學費、生活費,第一個要面對的問題就是錢。我爸死
後,我睡過公園廁所、工地工寮、河堤,早上一樣去學校,放學就去學區外
的小吃店打零工,換口飯吃。
這種生活沒有維持很久,因為不久後我就因為暴力事件進了輔導學校。
照理說我這輩子應該玩完了、沒救了,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會披上法袍辦案,
站在制高點可憐著被害者。
我深深明白,不是每個孤子,都能遇見像海哥這樣的貴人。
我看著女學生複印學籍資料的大頭照,向「她」精神喊話。
「加油,活下去,總會遇到好事。」
案發地點在港口,剛好我等船的時候可以勘查。
我聯絡凱叔,他說大概三十分鐘會到。
日暮時分,陰雲的天氣特別顯得大海陰沉。我在附近走了一圈,確實只
有一支監視器照得到,如果影片中停在前方的軍用卡車有行車記錄器,就能
看清事發經過。
我站在女學生落水前的位置,因為她低著頭,加上監視器畫面模糊,不
知道她是什麼表情。
我往後再退一點,半夜來到這裡,連外套也沒有,我想她應該很冷,才
會縮起手腳。
我皮鞋踢到硬物,才往下看,風衣下擺突然像被什麼拉住,使我重心失
穩。偏偏這時候,驟起的海風迎面撲來,迫使我整個人往後栽倒。
啊啊,看來凱叔今天要給小卷送回一個全濕的我了。
千鈞一髮之際,我被一雙蒼白的手臂及時拉住,重新站穩腳步。等我回
過魂,定睛看去,救我的人是一名白衣少……應該是少年。
對方大概十四、五歲,身高只到我胸前,穿著泛黃的白襯衫,衣褲露出
的手臂和腳踝非常纖細,瘦得好像一折就斷。
對方沒有應聲,他垂著臉,劉海又長,我看不清楚他長什麼樣子。
我低身湊過去,他好像被我嚇了好大一跳,退開一大步。我只來得及瞥
見一雙別致的眼睛。
「抱歉,嚇到你了。同學,你住這裡嗎?還是來觀光?」
他都不說話,我故意恐嚇他。
「你可要小心一點,這裡可是有水鬼在捉交替。」
他略略抬起頭,脣動了下,欲言又止。
我不動聲色掃視對方腳上濕透的舊布鞋、手臂上的傷痕還有衣領下沒治
療過的大片紅疹,研判這是家庭功能失調的未成年人。
「開玩笑的,這是我的名片。」我掏出隨身的名片,這個習慣也是模仿
海哥,「你可以直接叫我夏泯或是夏哥,我欠你一個人情,所以你有任何~
問題,都可以聯絡我。就算我睡著了,也有小秘書會幫我留言。」
我只是想,海哥當年看見我,大概也是同樣的心情。
我聽見凱叔的呼喚聲:「小泯喔,上船了!」
我偏頭呼應一聲:就來了!
擇日不如撞日,我盤算著把落單的少年拐回去民宿餵他一頓溫飽,把他
的身家清查過後,動用公家和私人的力量安置好他。
可是我當再轉身,少年已經不見蹤影。
我一回到民宿,小卷迎上來幫我脫風衣、解領帶,我就像個廢人躺上大
廳專屬的長椅。
通常我會吃飯完再睡,但今天太早起來,可能吹到風,身體特別疲憊,
已經到極限了。
手機鈴聲響起,小卷接聽之後,雙手特別捧到我面前。
視訊通話中,螢幕有個學齡前的可愛小女孩,臉頰飽滿粉嫰,大眼睛像
我,其他都像妻子,兩手拎起絨布裙襬,彬彬向我行禮。
「晚安,王子殿下。」
「好了,別這樣對自己爸爸說話。妳腸病毒好了?」
通常孩子生病會想向父母撒嬌,但我女兒不是,她堅持要美美地出現在
我面前,已經三天不跟我講電話了。
「謝殿下關心,小女子已康復,特別換上母親挑選的衣裙,女為悅己者
容,終於能一解相思之苦。」
先說明,她平時不是這麼說話,是對我才故意角色扮演成暗戀我的小宮
女,我要吐嘈也不是,只能誇她可愛。
「如果我是王子,妳不就是公主?」
女兒投給我深情的眼神:「我不想當公主,我想嫁給爸爸。」
「我聽了是很高興,但我必須告訴妳,這在法律上不允許,妳媽應該也
很清楚──春芬,妳不要躲在後面偷笑。」
我妻子極度寵夫寵女,無論我跟女兒做什麼,她什麼都好,一點脾氣也
沒有,我就看衰她下半輩子。
女兒開心地說著話,就像以前我還在家,跟我報告她又圓滿解決了同學
還是老師之間的紛爭。我也依以前的習慣,把手機攬到懷裡,想把我的心肝
寶貝裝進胸口。
「爸爸。」
「嗯?」
「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我不怕鬼、不怕壞人,但我非常害怕寂寞,連年幼的女兒都知道,我沒
有辦法一個人過活。
可是我不能開口要她們跟著我回鄉,我不希望她們犧牲原有的生活圈。
是我對不起她們,岳父岳母身體不好,我卻無法為妻子分擔。
我不想回答,但也沒辦法在孩子面前說謊,想不出讓她們安心的答案。
小卷把我搖醒,我才知道自己睡著了,小卷已經代替我跟女兒道過晚安
。
「夏哥,你還好嗎?你好像在發燒,我有熬一點魚片粥。」
「不太好,我再躺一下。」
小卷給我蓋上布毯:「你要睡哪裡都行,只是你已經被偷拍和偷畫好幾
張,我怕你再睡下去會被人強吻。世風日下,變態很多吶!」
我揮揮手,把小卷趕走。我認識小卷的時候,他還只是個畏縮的小學生
,現在已經變成雞婆的青年了。
我閉上眼,腦子越發眩暈,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嘔出一大灘液體,味道
很鹹,不是胃酸,是海水。
這不合常理,我很快地發現到,這不是現實世界,應該又是另一個夢。
果然,氣窗打開來,窗戶浮現長髮披垂的人頭。
「妳是……」
人頭看上去很像是我白日案件的被害人,有蒐證之必要,於是我鞋也沒
穿,追著那顆人頭出去。
我才離開民宿,場景就接到礁石海邊。我心心念念那名下落不明的女學
生,半身浮在海上,幽怨地望著我。
我跳下水,奮力游向她,試圖把她拉上岸。
「許心慈,跟我走!」
可是無論我怎麼拉,她都聞風不動,張開冒著血泡的嘴,發出我熟悉不
過的男聲:「小夏……」
我不會錯認,這世上只有海哥會這麼叫我,似乎以為把我的姓叫成小名
,就能冠上他家的姓一樣。
我一失神,「她」猛力將我拉下海。
「夏檢!」
我聽見小卷的尖叫,想要掙脫水下的抓力,手腳卻動彈不得,最終因缺
氧而失去意識。
該死的冒牌貨……
那只是我記憶中的聲音,不是海哥。
要是海哥本人,一定會摟著我肩膀,激動得不像平時的他,一股腦說個
不停。
──我們小夏,已經長那麼大了!
我一直在想,海哥習慣講的「我們」到底是誰?能夠分擔他辛勞的髮妻
早就不在了,一直一直,都只有他一個人。
我明明在心頭立誓,窮盡一生也要還報他教養我長大的恩情,我怎麼可
以,讓他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等我醒來,被亮光刺得睜不開眼。
我手上還抓著女學生的手臂:「咳、咳,快叫救護車……」
小卷哽咽地說:「夏檢,她已經死了。」
我怔怔往下看,才注意到異樣。眼前的女學生上半身完好,但她下半身
什麼也沒有,不是一絲不掛,而是從骨盆以下被整個截斷,腸子都露出大半
。
已經死了……
「夏檢,你還好嗎?」
「沒事……」
我狼狽爬起身,返身往海裡走去。
小卷和其他人衝過來抓住我,我卻執拗地要去海中找回失物,記憶中還
在這裡,到哪兒都護著我、見了我就笑得那麼歡喜的至愛,怎麼會不見了?
「夏檢,海哥已經不在了!」
意識到這個冰冷的事實,我也只能像個孩子,放聲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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