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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婆!肖婆!.....」,「哈哈哈…哈哈哈…肖婆要打人了!」一群從巷子跑到馬路上的小
鬼。「哈哈哈…哈哈哈…丟不到,丟不到,惹…惹…。」朝著馬路對面的那位女人吐舌扮
鬼臉。生氣的她剛才拾起地上的石頭,朝我們奮力丟過來,只是沒有準頭地砸在地上。
那個女人常常站立在老家巷子外的一個路口邊,每次看到她,總是穿著同一身破舊的衣服
,髒到不知原本顏色。赤裸的雙腳像是木炭,而零亂的長髮幾乎遮住她的臉,讓人看不清
她五官。
這群巷子裡的小鬼要去廟口玩耍,都會遇見。她總是站在電線桿旁,不管白天或黑夜,冬
天或夏天,只有一人孤零零地在那裡,從不與人說話。直到上了小學,每次經過時,我還
是刻意走馬路對側快速跑過,害怕被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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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最疼我的阿嬤走了。九十幾高齡,原本還相當硬朗,但只是一次意外,導致她臥床
兩年有餘。
那天一早,我被母親搖醒,要我趕快到隔幾戶外的祠堂。迷懵地走進三合院入口,馬上被
嬸嬸大聲斥喝,叫我跪在地上爬過去。
當跪進祠堂時,眼前是一塊被拆下的門板,兩條長凳支撐著它的頭尾,阿嬤動也不動地
躺在上面,雙腳朝向門口。那一刻,我放聲大哭,不知是傷心的哭,還是被那一幕嚇哭。
很快的,大人們送進去一口厚實的棺木。在稻埕等待的我,再被喚進祠堂時,阿嬤已經安
詳地躺在棺裡。師公手搖著銅鈴,嘴裡唸唸有詞,指示家屬瞻仰。再靠近看阿嬤一眼,棺
蓋就被推到完全遮住她的臉。
這一天,巷子裡的鄰居都在此忙進忙出,直到午後,簡易的白布帳包圍在堂中的一側。已
經看不見了,但知道阿嬤就在裡面。
夜晚,長輩坐在搭好的棚架下,不知討論什麼事。我看著門口的一對紅燈籠發呆,被伯父
和嬸嬸叫回頭。嬸嬸說著「XX啊,阿嬤生前最疼的就是你了,你晚上要陪她睡喔!」而母
親在一旁沒說話。
原本不以為意,直到長輩都散場了,母親帶我進入祠堂,指著地上一張草蓆說「你今晚就
睡在那上面……陪阿嬤。」還沒反應過來的我,只能看著母親離開的背影。
那一夜輾轉難眠,隔著白帳的裡面,確實是疼我的阿嬤。但是要一個小孩子獨自守靈,實
在太可怕,那是一種會讓人胡思亂想的恐怖。我緊閉的雙眼,直到不知有多累才睡著。
而往後足足七七四十九日,都被要求單獨陪阿嬤過夜。直到成年後回想,那些大人都在幹
什麼?自己睡在舒服的床上,叫我一人睡草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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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期中的一日,放學經過大廟得知有慶典,當夜會放露天電影。草草吃完晚餐,思想反正
沒人管了,早早提著凳子去排隊。隨著放影機膠卷滾動,飄動的電影布幕顯示出片名「魔
胎」。
傻傻的我不知是恐怖片,直到太入戲,看著那隻狼犬被……不敢再看了。溜回祠堂的路上
還瑟瑟發抖著,到了棚下喝幾杯大人泡好的「濃茶」壓壓驚。不知是濃茶的後座力,還是
看了那電影,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入眠,並用惡夢渡過那一夜。
終於,阿嬤的喪事圓滿了,出殯當天好不熱鬧,樂儀隊、孝女白琴、三藏取經、各式花車
…,隊伍長到看不見前頭,整條巷子的鄰居都來送阿嬤一程。我懵懂無知,以為花車上悽
厲呼喚「阿母…」的,是阿嬤的那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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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事後幾日,母親都在收拾細軟,騎著腳踏車載我往返老家與新厝,準備接我到新厝一起
睡。
那一夜坐在後座,腳踏車駛出巷子不久,遠遠地就發現那個女人,她又站在同一個位置,
一樣破舊零亂的形像。
當腳踏車在對面側接近時,原本靜止不動的她緩緩抬頭,隨著我們母子倆移動,她轉動
著零亂長髮的頭,能感覺到她正在追視著我,但我還是看不清楚她的臉龐。
經過不久後,不禁問母親「剛剛那個肖仔又站在那裡了,她是誰啊?」,母親聽到我的疑
問,大聲斥喝「啊哩惦惦啦,麥歐北共…(你閉嘴啦,不要亂講)」然後,感覺到腳踏車的
車速加快了。
在腳踏車上轉頭往後看,她依然在那裡面向著我,直到我們距離更遠,夜色將她的身影
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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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後的某日,和姐姐們聊著老家的事,聊到阿嬤一共生8個兒女,爸爸與老大年齡差非
常多,話題中說到老家路口的那個「她」。
「她很年輕就嫁到隔壁村莊了。」二姐說著。「生了幾個兒女,後來有一個兒子外出玩水
不見了」,「丈夫常常責怪並毆打她,被打得受不了,跑回我們巷子,執意要回娘家……
」,「其實,她是我們的大姑姑」。聽到這裡,我不禁訝異,家族裡有這個大姑姑。
「阿嬤認為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不讓她回娘家。所以,一直站在巷子頭,她既不
敢踏進娘家的門,也不願回去夫家。」「後來被趕到路口,也不知是等兒子回來,或是等
阿嬷讓她回家。」
「路口?喔,原來如此,想說她為什麼總是站在那裡。」「阿嬤過世後,我被媽媽載著路
過時,那一次還有看到她。」我搭著二姐的話。「小時候不懂事,還跟巷子的小孩一起嘲
笑她,如果我早知道,就不會這樣做……」。
「沒有啦,在阿嬤過世之前,有人跑來老家通報,說她倒在那個路邊。後來,她夫家的人
有來領回去,不過聽說那時已經走了。」二姐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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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一段過往的回憶。
<後補>
抱歉讓大家看了這麼沉重的故事,這個世界直到現在,小至家庭、村莊,大到國家,都還
延續讓人莫名奇妙的傳統習俗,只是人們會進步改變的。
文中的電影「魔胎」,我後來還是在網路上把它看完,但感覺完全不樣了,反而像是看無
俚頭的B級片。
YT上有一個簡化影評,輕鬆一下,影片不是我弄的,如果不合版規,我再刪掉。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Bj6bKGUpEs&t=164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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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覺得自己有義務為阿嬤說明一下。關於大姑姑的遭遇,是來自二姐所述,當時我年
幼,不知阿嬤真實的心境。
在那之前,她被伯父們吵著賣地還賭債,索性把家產給分了,各人的家業各自擔。她
八九十歲的老人家,已經不管事,說什麼應該也沒人會聽了。
再說,大姑姑還有其他自家兒女,應該盡到基本的奉養義務,按順序還輪不到一個老
人。
阿嬤不想讓她進家門,也許真的是傳統觀念,也許是生活上的無奈,又或是希望她夫
家的子女要盡自己的本份。
其實,時至今日,許多類似的事情,還是在這社會不斷上演,大家要多關心身邊的人
。
(二)以前農業社會,女兒被認為是沒有生產力的累贅。女兒的命運就是找個夫家,好好的
為夫家傳宗接代。如沒有生個兒子,娘家人還要覺得女兒不爭氣,沒臉去見親家。
而且有個「案桌不奉祀姑婆」的習俗,家裡有老姑婆是丟臉的事。只要到了適婚年齡
(其實也才10幾歲),就急著找人媒妁,但往往嫁錯人。即使未婚女子死了,也要為她
辦個「冥婚」,看哪個「幸運兒」撿到紅包。
反正,那時代給女子的禁錮,就是「你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就算夫家虐
待、養小妾,都要忍耐,這樣百年後才能進夫家的祖先牌,接受世世代代子孫的供奉
。其實,如果都生不如死了,又怎麼會計較死後進祖先牌位?
最後只能說,是時代的悲劇。
(三)至於獨自守靈的事,真的不知要怎麼說。家裡沒有男主人,母親小媳婦不被重視,阿
嬤的後事要如何辦,都是伯父們決定。
阿嬤疼我是事實,但伯父身為人子,理應身先士卒,怎會推一個小童去做這等重要的
事。
還好,當時我聰明,多半趁稻埕還有活人時,先進去躺在草蓆睡大覺,睡著了就沒有
恐懼。唯獨剛開始幾日,看了電影喝濃茶,還有幾天半夜想上廁所時,真的很害怕。
各位猜我怎麼半夜上廁所的?
就直接站在沒人的稻埕上撒尿啦。
等白天大人來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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