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的臉幽幽地又浮現在我腦海,那股不對稱感,她一臉黑氣瞪著我的
臉,她既憤怒又哀怨的臉,她好像還有許多沒說的,讓我又毛骨悚然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阿姑帶著我們上病院看阿嬤。阿嬤病情還是沒起色,而且
有加重的趨勢。阿姑擔憂下,決定短住一陣,但又考量到我跟弟弟已經開學
了,左右為難,最後還是決定讓我們兩個繼續請假。然而我跟阿岳根本無法
為暑假延長感到開心。
回程的路上,我試著問阿姑:「阿姑,你上次說那個古厝阿嬤討客兄,
啊後來咧?」
「後來,古厝姨就跟庄內人關係都打壞啦!你阿公我老爸還去找古厝姨
理論過,因為古厝姨伊尪是你阿公的叔伯兄弟。」阿姑說。
「十八兄弟?」阿岳愚蠢地問。
「是叔伯兄弟!就是我老爸的堂兄弟。咱庄內差不多都有血緣關係,不
過很多都真遠了。等一下,你問這些要做啥?」
「老師說要我們跟長輩多聽家裡的故事啊!」阿岳隨口胡謅。
「好啊,這些代誌也好多年沒講了,都沒人知道,都埋沒了。」
「所以古厝姨也是我們親戚囉!這樣要叫什麼?」阿岳又問。
「連我都不會叫了還輪到你!反正後來就叫她古厝姨了。」
「阿岳不要吵啦!阿姑後來呢?」我問。
「後來古厝姨伊尪就死了。人都說是古厝姨跟伊外面的作夥毒死的,不
過沒證沒據,也刑不出來,古厝姨還說那個外面的是她小弟,沒人相信阿。
伊尪留一個兒子,為了這層,也沒把古厝姨趕出庄內。伊那個外面的就住在
竹林外邊,那邊不算咱們庄了,而且那裡下雨風颱就做大水,庄內人也懶得
睬他。」
講到這裡,阿姑停頓了一下,好像想起了許多過去,我看她眉頭漸漸皺
了起來,好像在釐清一些脈絡,然後才繼續說著。
「上次跟你們說那個古厝姨的囡仔淹死,是我初中的事,全庄的人都去
古厝幫忙後事,古厝姨哭得尤其厲害,又哭又叫的,那叫天下父母心吶!看
她這樣,庄內的人可能也不好把她趕出去了。不過從此以後,古厝姨完全在
庄內孤立起來,所有人都將她當空氣一樣。可能氣她沒將囡仔顧好吧。」
「有一晚,古厝姨跟一個男人吵架,應該是跟那個外面的,吵到丟碗摔
盤,兩個比大聲的。我們離他們家最近,聽得最清楚。不過現在想到,那是
她兒子死去不久的時候,為什麼事吵成這樣?我記憶中,沒聽過古厝姨這麼
生氣,伊一向都是看起來希微的一個人,沒跟人大小聲過。」
「那她那個外面的客兄後來呢?」
「鬼才知道!也沒看過那個人了。」阿姑淡淡的說。
回到厝內,阿姑說還要買個菜,讓我們看一下家。阿岳忽然鬧肚子痛,
要我陪他去拉屎。自從阿圓帶我們去竹林舊厝後,阿岳跟我都不太敢落單,
總是一起行動。茅房在門口埕外,阿岳提了一桶水,進去蹲了。我看著我們
寬廣的門口埕,想起以前,我們幾個都是在這裡玩的,如今阿炳死了,還是
感覺很不真實。
阿炳是阿來伯家的長孫,我從很小就開始跟他玩了,城市裡找不到他那
樣的小孩。他可以想到一切惡質的惡作劇,例如在便當裡面裝牛屎,送去給
田裡的阿來伯當午餐;在牛尾巴點火,搞得對面田莊阿公把他抓到警察局;
他還養了許多蟋蟀,而且敢直接生吃,讓我跟阿岳既噁心又敬佩。他有辦法
把我跟弟弟這兩個比他大的男生教訓得服服貼貼的,變成他的小跟班。阿嬤
常說,「彼個阿炳實在有夠皮的,你們敢這麼頑劣我就把你們栽在土裡!」
去阿來伯家泡茶時,阿來伯跟阿來嬤總叨叨跟阿嬤念著,「今天阮那個阿炳
又不知道怎麼皮了!」他們講阿炳的豐功偉業,總引來一片罵聲跟笑聲。
我跟弟弟著實敬佩阿炳。阿炳的聲名遠播,連隔壁庄、後壁庄都知道這
個頑劣小孩的存在,如今阿炳死了,村莊的笑聲沉寂了,氣氛冷清了許多。
阿炳連死掉都讓我再次敬佩,他在村庄裡竟然佔著這麼大的份量。
我站在茅房外,等著弟弟拉完出來,不過良久,茅房裡面都沒動靜。
我喊著,「阿岳,你是跌入屎窟了喔?」
茅房裡沒有任何反應。
情況怪怪的,我拍門喊,「欸,你在幹嘛拉,拉完還不出來,在裡面吃
屎喔!」
一樣悄然無回應,恐懼的心情全湧了上來,我大喊,沒有任何回應,我
衝去倉庫拿了斧頭,把廁所門劈開。
茅房裡空無一人。剛剛還在跟我講話的弟弟不見了。
我發抖著叫,「阿岳?」
往糞坑裡看去,阿岳也沒跌在裡面,我心頭全涼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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