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海哥,凡事四平八穩好似都在他掌握之中,微微一笑不夠的
話,那就微微兩笑。看少年模樣的他掉落海鹹的水珠,讓我以為天都要塌下
來了。
但我明白其實不是這樣的,海哥的親朋好友都心猶餘悸,不管是親生父
母、養父養母和他感情甚篤的妻子,海哥都沒能辦好過一場像樣的喪禮,哭
到肝腸寸斷,賓客只能叫救護車送醫。
我以跪姿靠過去,攬抱住他白得透明的身子,想要安慰他,但可能因為
姿勢的關係,比較像我在跟他撒嬌。
不過這一抱,倒是成功止住他的淚水。
「抱歉,一時實在忍不住失態。」海哥拂開遮臉的長劉海,秀氣地往耳
邊撈去,似乎想要更仔細看著我,「見到你,連生死都忘了。」
什麼生死?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心裡只有久違的抱抱。
「小夏,有人惦念著,你快回去吧?」
「沒事,我全下藥放倒了。」除了阿傻,阿傻不吃大桌菜。我只幫香魚
和小卷蓋上毛毯,其他人都交給他處理。
我坦誠罪行,等著王爺大人狠狠教訓我這個犯罪分子,海哥傷腦筋看了
我一會,只是用他像是溫水的口吻勸我:「下次不要再這麼做了。」
就說吧,海哥疼我!
「海哥,那個人呢?」
「我『送回去了』,但我法力有限,可能沒法好全。」
雖然我心想:幹嘛好全?讓他痛死不是很好?但表面仍是裝出反省的樣
子,下次不會殺人了,大概。
海哥又含著嘆息說道:「不是在他手上,我仍然會死,是我拖欠這片海
域一個交代。這都是我的宿命,你不要再想,回頭好好過自己的人生,不要
為了我沾染人命。」
我低頭不應聲,他又喊我小名。
「你不是說……等我下次回家,要給我煮好吃的?」
「對不起,是我食言。」
「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這是我的大絕招,每次私下叫他父親,他都露出想要塞個一千萬零用錢
給我的滿足表情。但我叫完隨即感到後悔,都怪我太過自滿,不小心把最後
的底牌攤開來。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但通常是做子女的,有股莫名的自信,總有人愛自
己沒有底限。
我忘了,他只是一位路過的好心人,不欠我什麼。他只要一聲「對不起
」,我魂牽夢縈的家家酒就結束了。
然而,白淨的雙手將我緊攬入懷:「你要我怎麼捨得?」
這十年的空缺,突然間都不算什麼。
這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
「那我明天可以來看你嗎?」
「嗯,我都會在。」海哥微微笑了。
君子一諾千金,有他的口頭保證,我才站起身,離水往岸上走去。
雙膝都在水中的海哥目送我遠去,我冷不防來個回馬槍,再次撲抱上他
。
「過十二點了,明天了!」
他被我蹭得受不了,細秀的十指揉住我的腦袋:「好了、好了。」
「海哥,我可不可以不要離開你?」
「小夏就這麼喜歡我嗎?」
無可無不可,再多的蠢話也包容著我,我願把報仇雪恨、世間的不平都
拋在腦後,只想依偎在他身旁。
隔天早上,香魚尖叫聲劃破晨光:「小卷,快跑!」
來不及了,我已經八爪章魚抱住穿著圍裙的小卷,抓著他猛親一頓,小
卷喉頭發出不成聲的求救音,最終臉紅癱倒在地上。
「香魚妹妹,下一個就是妳了。」
「夏檢,你到底在發什麼瘋啦!」
我高抱起香魚雙腿,給她轉了一大圈,看她有點驚恐、有點惱怒又有點
嬌羞的樣子,再給她額頭蓋上脣印。
香魚咬緊牙,飛快給我額髮回了一個吻。
「你這該死的有婦之夫!」
我裝作沒聽見她的咒罵,最後迎向換好衣服出房的阿傻博士。
阿傻冷冷地看著我,本來已經做好給我收屍的準備,我卻活蹦亂跳地回
來了,哼著歌鋪好他跟我的床被。他想問我發生什麼事,我竟然倒頭就睡,
一覺到天亮。所以阿傻連話都懶得跟我講。
小卷在木方桌上了四人份的早點,我拿起黑糖饅頭,我咬一口,邊撕一
口餵食跟我冷戰的兄弟,然後整夜沒合眼的阿傻就靠在我肩頭睡著了。
香魚啃著小卷給她試吃的蟹腳,保持三大步的距離問我:「夏檢,昨天
鬧那麼大,你今天會不會收到懲戒令還是調職函?」
如果少將大人還活著,起訴書都有可能,但我一點也不在意,就算戴上
電子腳鐐,我也多的是留在島上的法子。
但我還是得先過檢察長那一關,他不是可以隨意蒙混過去的角色,最好
什麼鬼謊都不要扯,如實陳述,才有機會全身而退。
我到地檢,果然蒙長官恩召:「夏檢,檢察長叫你去他的辦公室。」
我捧著親手沏的紅茶和小卷做的蛋糕來到辦公室,檢察長瞥了我一眼,
我趕緊堆上牲畜無害的笑容。
「你昨晚在哪裡?」
「我在大嶼。」
「陳少將昨天半夜送醫急救,肺積水。」
「那真是太好……太遺憾了。」
「和你有關嗎?」
「我相信絕對有,我的存在感太強大了。」
「少貧嘴。」
「是。」
檢察長看著窗外:「在地的黑道都受他控制,你撿回一條命。」
阿漢跟我提點過,所以一定要引少將離開他的地盤,不然很難下手,好
在多年順遂的人生,讓他真以為自己是神。
我好奇提問:「檢察長是希望我留下來鬼混還是快點滾出去?」
「每幾年都會冒出『變種』,以為自己最特別,別人都是混口飯吃而已
。」
「我沒有,我對同仁向來十分尊重……」
「王主任。」
我立刻閉上嘴。
「但你的確很特別,你來得這麼狼狽,我卻接到百來通請託照顧你的電
話,你人緣很好。」
「因為我向來以真心待人。」
檢察長放在背後的雙手摩挲著,我猜不透他的意圖。
他淡淡說起,我第一天來地檢報到,門口擠了一群要向我這個青天大老
爺告官的小老百姓。檢察長在窗邊看著我怎麼哄開那些心有不平的人們,以
為我在說大話,結果沒兩天,就收到我的結案報告。
「你毫不猶豫承擔起司法官的責任,並且盡力做到最好。」
「因為養育我長大的男人,就是這麼教我待人處事。」
聽我提起海哥,檢察長低身扶著窗台,像個虛弱的老人開口。
「是我下令不要救援……我希望他……快點回到我女兒身邊,不要讓她
孤單一個人……」
我知道內情,檢察長真要動員救人也於事無補,反正海哥那時候應該已
經躺在海底數海星了。
我沒辦法告訴檢察長阿公另一個真相:海哥活著還能去掃妻子的墓,給
她說笑幾句;死了魂歸大海,就真的與她黃泉兩隔。
「我還以為您討厭海哥。」
「恨死了。」
「但他離開以後,您很寂寞吧?我也一樣,每天都想他。」
檢察長沒有應聲。
「檢察長有空來大嶼坐坐吧?您要是喜歡,就把那裡當作第二個家,我
家裡還空著床。」
我乖巧笑道,檢察長憋了很久,終於向我展露一絲真情。
「他每次跟我見面都叨叨唸唸同樣的話,『爸搬過來吧』、『您會喜歡
的』,你們父子還真是一個樣。」
我就算成功收服了新阿公,也沒把鄰家的阿伯忘了。不負阿滿嬸所託,
我終於在高雄一間小工寮找到失溫又營養不良的萬水伯。
我把萬水伯轉診到私人醫院的VIP病房,在年輕護理師日以繼夜的關心
下,萬水伯身體好上不少。
我隻身過來探病,萬水伯低著頭不敢看我。
萬水伯直到現在還以為海哥為了在港口叫他颱風不要出海才會被風浪捲
走,聽說我要回鄉,被罪惡感逼得連夜逃跑,連老婆也不要了。
所以世間才需要真相,我跟萬水伯說了海哥過世的原因,他雖然震驚,
但眉眼間的不安也因此消散開來。
萬水伯回頭面對貧苦和老婆火大的現實。
「小泯,這裡很貴,我還是趕快出院。」
「錢不是問題啦!」我削著帶來的蘋果,信手給萬水伯餵了一片,「我
小時候跟著觀光客搭船走丟到臺灣去,是阿伯過海把我帶回家,難道這樣的
恩情不足以回報嗎?」
萬水伯被蘋果哽到,用力咳了好幾聲,我趕緊收起調戲的態度,給他拍
背、倒水。
「毋是我……」
「什麼?」
「當年是阿海……徐部長坐船給你偝返來。」
我乍聽還以為萬水伯在跟我開玩笑,怎麼可能?
「你從小父母不在身邊,認不得人,一直把伊叫作『爸爸』。」
「開玩笑,怎麼可能連自己爸爸都認錯?」我笑了下,手上的蘋果都掉
在地上。
「真實。我從港口替他帶路回你家,他一路都抱著你,等你睏去才還給
你阿公。你阿公說,以前你都想找媽媽,後來都說要找爸爸。你在臺灣那幾
天日子,阿海一定把你照顧得很好。」
片段的記憶浮現出來,溫柔撫摸我小腦袋的大手、厚實的胸膛,我曾經
盼望父親能回到的過去,其實都是由另一個人給予的撫慰。
──小泯,你要感謝王爺大人的恩情。
祖父總是這麼說,原來我一生追求的東西從未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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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完結,感謝親親們的厚愛(飛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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