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水自天傾盆,嘩啦不絕,更襯屋內悄無聲息的靜。
一道閃光乍然亮起,照在花良因長時間日夜顛倒而顯露病態的臉上,在他突出的顴骨下方
落了片暗沉的陰影。
梁哥抬頭看向壁上掛鐘,半夜兩點,距離天亮只剩三小時。
他和花良微微頷首,當是謝過他給的資訊,隨後起身往房門這裡走來。
花良慢了半拍才意識過來我們這是要離開了,連忙喊聲留人:「等等!現在外面滿街都是
草傀,你們出去做什麼?」
梁哥頓了腳步,回頭看他一眼,「去把你鄰居門上的符撕下來。」
「現在去撕符?為什......」花良半句話還卡在喉底,在腦裡思緒跟上的瞬間瞠大眼,不
可置信的問:「你想搶在天亮前撕下青白符,好讓符咒效力沒法徹底發揮?」
梁哥隻字未回,花良當他是默認,語氣更急了。
「唉,千萬別這樣!你們就在這裡待著就好,天一亮就走!」花良窩在被裡打哆嗦,苦口
婆心的勸:「就算你現在真把符弄掉了,你看村民們的手腳,那模樣也是......」
也是沒救了。
不用花良提醒,明眼人都看得出村民們已經病入膏肓。
就算沒在今天天亮後全成為草傀,看村民四肢纖維化的樣子,也知道他們撐不了多久。最
快一週,最遲一個月,這裡就會變成一座死人村。
「我說真的,不是在跟你們鬧著玩的啊!你們既非村人,這樁恩怨也與你們無關,何必做
到這樣子?」
花良看我們無動於衷,說話聲音又更重了一些,「更何況,你若現在把青白符撕下,那草
傀今晚就會進他們家了!」
梁哥沒什麼表情,只抬眼說了一句:「那也未必。」
我聳聳肩,笑著幫腔:「對啊,你現在不就活得好好的?也沒說活神仙只能有一位,指不
定我身旁這位也是神仙下凡,專門來救苦救難的。你要不要先拜一下?」
花良被堵得一時詞窮。他大概想過我們兩個是有些背景的,畢竟沒有哪個遊客會這樣半夜
擅闖別人家,還對十年前的事情如此執著。不過溫昭給他的印象過於強烈,所以他下意識
認為,無論是誰,都沒有機會挽救現在的頹境。
被精神壓力困鎖多年的採草人陷入了思考。他的視線在我和梁哥身上輪轉,像是想確定什
麼摸不著的東西。
最後,他垂下脖子,彷彿耗盡了多年來積攢的力氣,慢慢地說:「我知道我就是個土包子
,一輩子沒看過多少事。但是......講真心的,比起讓你們現在去救村人,我更希望你們
能保留力氣,在天亮後帶黑嬤離開。」
「我知道黑嬤想救回她女兒,但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花良此刻眼神澄淨如鏡,抹開瘋癲的虛像後,他或許才是這村裡看得最透徹的人。
「老實說,我見到小琪時,並不覺得她是復生了。她好像變成了......另種『東西』。不
單單是手變草束的問題。如果復生之法的結果是如此,我寧願黑嬤永遠不要看到花年歲醒
來,就當這多年執著是場夢就好——離開這裡,夢就醒了。」
「兩位一看就非常人。你們見多識廣,就當圓我多年疑惑,告訴一下我吧。」他慘澹的笑
了下,「花年歲真有機會醒來?」
梁哥微斂著眼,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看他擺明著沒要開口,好心當起了神仙肚裡的蛔蟲,回答花良:「有。」
「如果你認為擁有過去的記憶和軀殼,就能算是同個人的話,那是有的。」
這句話藏了不少陷阱。比如說,若記憶裡混雜了些別人的成分,那還算不算是同個人?
再說,人本來就是會變。
任何人被困鎖在一個黑暗的軀殼裡十年,無法發聲,不能動彈,是個人都會變的。
所以某種程度上,她是不是也不算是當初的她了?
我不知道花良有沒有接收到這些暗藏的訊息。他沉默一會,垂下眼簾,輕聲開口。
「那......如果她真的有機會醒來,你能不能替我跟她說,我對她很抱歉?」
「我想你可能誤會了些什麼。」我側過頭,看到梁哥又瞥了眼牆上時鐘,「方法雖然有,
但並不合天道,所以我們會竭力阻止她醒來。」
充滿遺憾的事我以前聽多了,開導的話總是會學個那麼一兩句。
我說:「復生對她來說不一定是好事。忘掉一切,早日投胎輪迴說不定更好。不過,如果
真有那麼個萬一......」
我微微一笑,「不,我還是不會替你跟她說。」
「你的道歉,從我們口中說出來是沒有意義的。」梁哥已經轉身準備下樓,離開前,我和
花良說:「反正天亮後就是紅花祭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夜雨未歇,梁哥推開一樓大門,街上遊蕩的草傀比想像中還少。
難道是因為下雨的緣故?草傀還怕雨淋?
梁哥踏出門時沒有丁點遲疑。他氣息沉穩,即便滂沱大雨遮掩視線,暗處不知有多少異化
的草傀在虎視眈眈,他打算撕符的決定也沒有一絲動搖。
他那模樣讓我想起一個人。
一位將世間冤煞攬進手心,行過各處苦地之人。
雨霧朦朧,身前人的背影和記憶深處的一道身影交疊,一樣的高挑挺拔,長指根骨分明。
他住的地方人煙罕至,白雪終年積累,明明身上氅衣絳紅,給人的感覺卻比雪還肅冷。我
曾想過,這樣的人是不是連血都沒有溫度,後來卻發現,他其實也會怕冷。
因為會冷,所以屋內永遠點著盞燭燈。火光照在紅袍大袖上,更豔了。
忽竄而起的熟悉感稍縱即逝,眨眼過後,在門外的梁哥已經甩出手中靈絲。
我踏入雨中,按住他的肩問:「你真的要撕符?」
梁哥眨了下眼,雨水沿著他下頷的骨線滑落,「不然讓你來撕麼?」
他就是問,其實手上動作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不過就一句回話的時間,他長指末梢
的靈絲像是尾端繫了針,一針配一符,十條靈絲轉眼就勾上十戶人家門口的青白符。
再下一秒,梁哥雙手同時施力,十指往自己的方向一攏,符咒齊聲被撕了下來。
黑暗中的草傀馬上有了動靜。
雖然草傀數量比預期的少,但要將他們全數壓制也是得費番功夫。比起處理草傀,用靈絲
保護村人顯然是更合宜的方式,就像當初梁哥把靈絲縛在花良家一樣。
果不其然,在把符扯下來後,他緩了一個吸吐,再出手,漫天細絲沾染雨露,宛如蛛網般
縛上剛被撕掉青白符的十戶人家。
在梁哥把纏好的靈絲扯斷時,隱約泛著焰色的細絲乍然亮起,如夜裡花火,將我們周遭環
境照亮一瞬。草傀們發現了我們兩個,拖著僵硬的步伐,姿態踉蹌的朝我們奔來。
梁哥對逐漸聚攏的危險視若無睹。
他一路往黑嬤家的方向走去,重複著撕符、縛屋的動作,偶有靠得太近的草傀,就甩條絲
過去把他捆在行道樹上。
簡直是把靈絲當做一捲十元的白線在用。
我跟在梁哥身後,他這樣消耗靈絲手都沒抖一下,我是光看就覺得疼。
控靈這流派之所以少人學,難練是其一,練起來苦是其二。靈絲是一個人心魂的延伸,所
以控有靈之物時才能以識服人。
可是,把心魂凝成絲,導引出體外,那是什麼感覺?
或許可以想成是條血管從掌中被拉出去,只是這條血管還附帶著神經。靈絲每斷裂一次,
對修控靈的人來說都是種痛感從指尖延伸,一路疼至心坎的感受。
所以,看人家學符的,畫畫符多輕鬆啊。難怪符咒一流,不管在何時都是顯學。
梁哥從開始撕符後沒有再開口說過半句,一路走到了在村子中心的佈告欄。他真的一戶也
沒遺漏,撕了幾張符,就縛了幾間屋子。我頂多一邊咳血,一邊幫他擋個草傀。
雖說生死局難解,但若解局者足夠強大,那確實是有任性的本錢。
但是現在......
在梁哥停下腳步的霎那,我捉住他的手,制止了他要再次甩出靈絲的動作。
他抬眼看我,眸中沒什麼情緒,只是微微抿了下唇,繞著細絲的長指有些蒼白。
我又不怕人看,便大方迎上他的視線:「你氣息不穩,再硬撐會損及魂相。」
我剛跟在梁哥身後,從他比平時紊亂的呼吸裡聽到了一點端倪。我握著他的腕,或許是因
為他剛消耗了不少靈絲,而我現在又直接碰到他,不知怎麼地,我有一瞬間越過了生死局
的影響,居然能探得眼前人的魂相。
濃重冤煞從他身上洩漏出來,似有千百根沾染劇毒的針同時刺入我掌心。
出於過去養成的習慣,在碰到這種純烈的冤煞時,我第一反應是將它導入體內。
黑霧從指尖末梢順著經脈入體,冤氣蝕骨,煞氣割膚,在我手上劃開一道道傷痕。鮮血沿
臂蜿蜒滴落,我被這忽來的一齣弄怔了神,驀地鬆手。
這樣能侵融山河的冤煞,沒個屠城或者天災都沒機會成形,怎麼會在他的魂相裡?
梁哥看我見血,眼底閃過一絲訝異,馬上退後一步和我拉開距離。
看表情,他是也嚇到了。
不過,雖然都是嚇到,但我們倆被嚇的點應該不太同。他是意外魂相裡的冤煞會因為被我
這一碰掙脫控制,而我則是被自己反射性納入冤煞的舉動嚇到。
我這反應,再怎麼說也太怪異了。
正常人碰一下就會吱吱大叫的東西,我卻熟門熟路的把它攏進體內,這下該怎麼解釋?
我原以為梁哥會開口問我身份,但他只是站在距離我一步開外的地方,面色凝重的看著我
滴血的手。
我順了氣息,垂手掩落袖擺,再抬手時傷口已經復原,只殘留一點沒抹乾淨的血跡。
「沒事。」我笑了笑,決定把事情一筆帶過,「跟變魔術一樣,幫我鼓掌個?」
餘下絲絲縷縷的黑氣纏繞在我的手上,如一種性情乖戾之人難得不帶惡意的輕撫。不過冤
煞到底不是什麼補品,就算有被修者壓制過,依舊於人有害。
更何況他剛剛身上溢散的冤煞極其濃烈,連我們身周草傀現在都本能地想要避開。
我把手背到背後,摩挲著指梢問:「倒是你,你在迷魂陣裡受傷?不然怎麼......」
或許梁哥有意隱藏,又或是生死局的影響又重新作用。總之,我還沒搞清楚方才是怎麼一
回事,梁哥魂相裡壓天的冤煞就驟然收攏,我現在怎麼凝神細看,都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沒回答我的疑問,只向前一步,朝我伸出隻手,說話的語氣又淡了幾分。
「渡回來。」
「啊?渡什麼?」
你當是喝你一口手搖,還能買一杯還你?
「得了吧。就剛好分我一點,我快餓死了。」我擺了擺手,也不管他是不是會覺得我是在
胡言亂語。我略一停頓,把話轉回頭說:「你為什麼要這樣?」
「你應該知道入局時黃紙上寫的那句話只是個指引吧?如何破局、化消冤煞的指引。」我
說:「以現在狀況來看,放任村民變傀之後再壓制,絕對比你現在這樣一家一家護全來得
省力。更何況,這些村民一看就不是這個局的重點,即將甦醒的小花年歲才是問題。」
生死局是種強橫的陣法,它甚至打破了一般的時間規則。
除了局內時間流速與外面不同,每隔特定的時間段,局內一切還會重置。以花溪村這場局
為例,估計是每四到五天就會有一個重置點。
只要沒有人成功破局,每到重置點時,局中人的心魂就會損耗一些,成為設局者的養分,
並且局中狀態又會回到開局時的模樣。如此往復數百年,直到局中人神魂俱散,對設局者
來說再也沒有可以剝削的好處時,生死局才會自己化散,只留下濃重的冤煞盤據原地。
所以,為了能讓這種蠻橫的大陣成立,除了局中內容不能無中生有,必定得和實際發生過
的事有所關聯之外,設局者本身還得有一定程度的妥協——
那張黃紙,就是給入局者的提示。
所有的生死局,概括而論,都是只要解掉局中冤煞就能破局。但要如何解,怎樣不讓冤煞
在拐點未至時就失控突湧,得從入局時黃紙上所寫的去推測。
這局的黃紙寫了兩件事,一是要完成村人心願,二是要阻止變故。
這裡的村民多年困苦,一心想除掉陰物過個好生活,若心願未成,自然有怨。可是除了一
般村民,小花年歲和黑嬤其實也是村人的一部分。
我原先以為從黑嬤身上衍生的冤煞也會是這場局的關鍵,不過現在看起來倒是還好,她的
情緒停留在難受、悲傷,但並未轉化成會攻擊他人的怨恨。
哀慟雖然也有機會化作冤煞,但到底不如恨意來得危險。
所以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小花年歲身上。
她是這個局的「局心」,局中多數冤煞最終會匯集的對象。
畢竟是生來殘疾,又遭人作弄而死,十年來沒收過一句道歉的女孩。
所以在我眼裡看來,梁哥現在做的事已經不符合效益了。還不如就讓村民變草傀,到時直
接壓制草傀身上的冤煞,把心力主要放在小花年歲身上就好。
梁哥聽完安靜了會兒,反問我:「你知道在破局時,若局中人心事未解,那他的魂相將永
遠帶著缺裂嗎?無論輪迴多少,都永遠不會再修復。」
我愣了下,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頂著冤煞纏身之苦,將心魂凝成絲,只為了保這些不肯認錯的人魂相安好。
我哂笑一聲,明知我們也沒什麼交情,沒立場批判他的作法。但或許是因為想起了以前那
道背影,就不由得多嘴了一句:「那點小傷,本來就是他們該承擔的果報。」
他微斂眉眼,聲音溫沉:「罪不至此。這一世的事,留在這一世就好。」
控靈修至巔峰的人大多都有種特色,因為心靜,所以也很少能從他們臉上讀出什麼表情,
有也多半是演的。這種無悲無喜、無罣無礙的道,修到最後,看著都不太像人。
所以修者們就算對控靈不熟,也多少會聽過這句話:無心至絕,乃能控靈。
當年的控靈始祖,梁絕,便是如此。
我見他絲毫沒要改變心意的意思,嘆了口氣,挽起袖口衣襬說:「還真的是神仙下凡。我
剛就應該慫恿花良先磕三個頭,拜一下當今的修界良心。」
「你旁邊歇著,剩下的我來。簡單的撕張符,繞個門我還行,天亮後如果小女孩兇起來,
那我這破身子是真的沒輒,只能靠你。」
我遮著嘴悶咳了下,彎起眼,笑說:「當做是謝謝你剛賞的那一口飯了。」
我從雙掌中拉出靈絲,徹底吸納方才融進體內的那點冤煞後,穩住呼吸,將繃直的絲沿街
甩出,釘上門口尚貼著青白符的幾戶人家。
我拉絲扯符,嘴上邊說:「這裡用完後,我要去看一下花姊的狀況。她那裡不太對勁。」
梁哥疑惑地看我:「你怎麼知道?」
「哦,這個。」我再次甩出手中靈絲,語調難得低了幾分:「我不是說入局前有幫她安過
魂嗎?當時有壓了點心魂在她身上,確保她在我不在的地方是安全的,不過現在......」
「她要不是陷入昏睡,就是暈過去。總之,氣息變得很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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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剩三到五章,內容真的比我預期的還多QvQ 下個月一定更完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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