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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標題: 幽霊の町
是否經過原作者授權︰ 是
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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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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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天色尚未轉暗前離開了咖啡店,我拒絕佐佐木的接送,逃也似地獨自回到飯店。
一踏進房間立刻用力關起門,撲倒在房務員收拾整齊的床鋪上,晚餐也顧不得吃。
厚實床墊與柔軟床褥毫無保留地接納了我,感覺它們似乎能夠化為盾牌,將故鄉的事物擋
在外頭。
但即使將臉埋入枕頭、身體鑽進被褥,它們也沒有發揮盾牌的作用,放任我單打獨鬥。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或命運吧。因為太過自然,彷彿事情本該如此發展。所以才沒有辦法
說斷就斷。」
闔上雙眼,佐佐木的聲音迴盪在黑暗中。他的音量逐漸提高,內容愈來愈清晰,最終連影
像都浮現眼前,如同置身電影院。
「我不會勉強你,但至少去見見他們吧?總比一直放在心上好,這樣你也比較痛快吧?」
佐佐木拿著玻璃杯,裡頭的水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擺盪。
我沒有看他,只是默默聽著。
「而且我覺得這一連串的幽靈騷動可能和你有直接關係。」
這條指控實在太出人意料,我驚訝地抬頭,佐佐木半瞇著眼,眼神銳利。
「你記得小學三年級發生的事嗎?你還記得是誰接受我的告白、和我去約會嗎?」
「不對吧,你不是向加奈子告白後被拒絕了嗎?我跟健太和幸助還一起幫你辦了失戀派對
啊。」
「答對了。那你還記得自己為什麼當時會突然迷上超自然嗎?」
面對突如其來的質問,我含糊其辭地帶過。並不是故意或不想回答,不知道從何時起,我
開始大量閱讀超自然書籍,不斷重播相關節目,直到影帶磨損為止。我已經忘了契機是什
麼,也未曾留意過。
直到佐佐木這麼一問,才發現連我自己都忘了這是小三發生的事。
即使如此,我的記憶仍保持塵封狀態,彷彿事不關己。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我再問一件事,你還記得當初跟你爸吵架的原因嗎?」
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要提這個?
佐佐木接二連三的發問,使我心中不停湧現厭惡、不快、憤怒的情緒。
我張嘴想將佐佐木期望的答案連同焦躁宣洩出來,話語卻盡數卡在喉嚨。
不對,是我腦中根本一片空白。
「你也差不多該認清現實了。」
我記憶中的父親每次開口就是這句話,見了面總要吵架。我記得最後一次爭執時,逃出家
門感受到的寒冷,以及糾纏著我到新幹線車站的窒息水臭味。
然而,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什麼時候開始討厭父親,原因又是什麼。
只有這部分的記憶出現缺失,宛如破了個大洞。
佐佐木見我一臉不知所措,眉頭皺得更深了。
「與其說不知不覺就忘了,我覺得比較像你無意識中把記憶藏起來,想藉此忘記原因。之
前我曾提過瑞樹上小學前精神比較不穩定吧?我當時稍微研究了一下,有種情形是為了忘
記討厭的事,會不自覺地沉迷於其他事物,沒錯吧?例如退化到嬰兒時期。」
為了避免受到傷害,人類面臨巨大的壓力時會在心中築起防護牆,並讓自己適應當下的環
境,但有時候這些波動會表現在思考或行動上。精神分析學的創始人西格蒙德·佛洛伊德
分類這些行為,統稱「防衛機制」。
佐佐木提到逃離創傷造成的壓力來源,屬於「逃避」;沉迷其他事物以消除壓力或不安,
屬於「昇華」。退化到嬰兒時期也是防衛機制引發的行為之一。
平日職場上,常能看到患者表現出防衛行為,我自己感覺到壓力時,也會努力將其「昇華
」。但我從未想過自己的嗜好和升學方向與防衛機制有關。
仔細一想,回到皆鹿目鎮等於回到父親身邊,也是我厭惡的地方,返鄉這個行為無疑是自
己往火坑跳;然而,我這三天卻沒回憶起任何原始的情景。雖然我根本沒打算回去有父親
的老家,但不是因為想起過去的經歷,單純只是不想置身於那些經歷帶來的不快。
我想徹底忘卻的回憶,並非「不知不覺中就能忘記」的程度。
「接下來只是我個人猜測,或許你看到幽靈後留下可怕的印象,結果你爸卻一直否定有這
件事。所以你不自覺地藏起可怕的記憶,只記得你爸發飆的樣子。」
「遺忘創傷……你說的是『壓抑』吧?那些說不出口的恐懼可能還藏在我心裡的某個角落
,為了承受這份恐懼,我才反過來積極接觸它們?……創傷帶來的不安與恐懼使人做出相
反的行為,這是『反向作用』吧?」
到後來我開始自問自答,雖然我能接受自己推導出的結論,但記憶並沒有因此甦醒,猶如
隔岸觀火。
不如說,或許連自問自答也是以知識與理論包裝的「知性化」行為,以防記憶被喚醒。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何時,店內客人已全數離去,佐佐木的聲音迴盪在寂靜的空間,使我無法繼續逃避。
「你問我,我問誰啊?」
「你心裡有底了吧?既然事情與你家有關,就表示你不能再無視他們了。去找你奶奶打聽
固然重要,但我總覺得這件事的根本原因出在你爸身上,你還是去找他問清楚來龍去脈吧
。」
佐佐木聲音響起的瞬間,我的腦海迅速浮現出影像。
場景是家中客廳,面前不知道是誰的腳。
抬頭一看,年紀尚輕的父親正在對我說話。
他的神色沉穩,和我印象中宛如惡鬼般若的表情相去萬里。
回應父親的我看起來很激動,但無論哪邊的聲音我都聽不見,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父親的
溫柔氣息。
這場無聲交談持續了一陣子,父親驀地伸出雙手輕撫我的臉頰。
不知道為什麼,唯有此刻我才能聽見他的聲音。
「這項任務很重要。看來已經成功傳達給你了,太好了……」
下一秒景色遽變,我出現在深山裡。
四周林木茂盛,地上雜草叢生,前方是無數人踩踏過的小徑。
濛濛細雨打溼了草木,強烈的水臭味撲鼻而來。
我靜靜地隱身在茂密草叢直打哆嗦,連傘也沒撐。
身體的顫抖與寒冷無關,奪走我的體溫、使我牙關不斷打顫的是恐懼。
我正在山中躲避某種東西。
這時,突如其來的聲響劃破寧靜。
嘰……
鏘鏘……
嘰……
鏘鏘……
踩在潮濕地面的腳步聲以及金屬摩擦聲。
來人正朝我隱身的地點逼近。但我無路可逃,只要稍有動靜立刻會被發現。
我抱著頭,雙眼緊閉,不斷在心中禱告。
拜託,救救我,請救救我。不要讓那些人找到我。
我對著根本不知是否存在於世上的神明祈求,希望這場雨能掩蓋掉我的顫慄。
嘰……
鏘鏘……
嘰……
鏘鏘……鏘!
在一聲格外響亮的鈴聲後,周圍恢復寂靜。
我仍閉著眼,黑暗中只能聽見雨聲。
隨後我睜開眼,吞了口口水,一鼓作氣抬起頭。
什麼都沒有。我藏身的草叢外,連個影子也沒有。
我戰戰兢兢地走到小徑上,有個人倒臥在地。
是誰?我趕忙上前查看,對方臉上卻覆蓋著陰影,無法辨識其面目。
年幼的我手足無措,急忙起身想去求救。
在我轉身的瞬間,一團漆黑映入眼底。
「唔……!呼……呼……呼……」
強烈的恐懼迫使我從枕中抬起頭,翻身仰躺片刻後才漸漸平復呼吸。
起身環顧四周,我才想起自己在飯店。
雖然感覺全身汗涔涔,身體沉重不已,下床後仍沒有心思去沖澡。
在咖啡店時,浮現腦中的爭吵場面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從我必須仰望父親這點來看,
當時我必定還很年幼。儘管我們的關係水火不容,但我不記得自己個頭只到父親腰際時,
曾與他有過激烈爭執。
山中景象同樣令人陌生。我小時候經常去山裡玩,但大人會告誡我不要獨自前往,加上看
了天氣預報後,更不可能會在雨天跑去山上。
然而,記憶中那個年幼的我,的確是孤身一人。
年幼的我在這兩個場景經歷了現在的我完全不記得的事情。
若真如佐佐木所言,那這些片段毫無疑問是我無意識中刪除的記憶。
而我內心的某處,也是如此堅信。
──記憶中的恐懼,正是我從兒時背負至今、最原始的情感。
我心一橫拿起桌上手機,找出十年來視而不見的號碼,指尖顫抖地按下通話鍵。
嘟嘟聲響了一聲、二聲……直到第五聲時,有人接起了電話。
「喂?好久不見,過得還好嗎?」
女人的溫柔語調與十年前毫無二致,沉穩的聲音多了歲月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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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站在東北沿海的老家前,敲響睽違十年的大門。
敲完後才想到其實可以按門鈴,但為時已晚。
習慣真是太可怕了,身體竟自然而然地重演過去的行為。
我還在東想西想,不到幾秒門就開了,大概是因為他們事先得知消息後已有準備。
「哎呀-!歡迎回來。你都長這麼大了……」
「跟高中時哪有差多少。」
「差得可多了。快點進來吧。」
即使被頂嘴,母親仍神色自若地招呼我進門,我克制住心中的波瀾進到屋裡。
祖母坐在鋪有塌塌米的客廳,和式椅恰好能容納她整個身軀。
如果沒記錯,戰前出生的祖母今年已是九十三歲高齡。
「阿嬤,好久不見,身體還好嗎?」
「只有一些小毛病,沒什麼大礙,我就算滿臉皺紋還是活跳跳的。」
我順從祖母的指示在坐墊上坐定,母親端著三個杯子回到客廳。
「外面天氣又濕又熱的,先來喝杯茶。」
我喝了口母親端來的麥茶,開始報告自己的近況,待氣氛熱絡起來,便從包裡取出照片放
到祖母面前。
這張從咖啡店借來的照片,捕捉到了正值黛綠年華的祖母與「姐姐」。
「哦,真令人懷念。這是阿嬤念國中時的照片。」
「這個短頭髮的是阿嬤嗎?好可愛喔!」
祖母笑瞇瞇的模樣與當年一模一樣,我指向那名綁著辮子的少女。
「阿嬤,這個人是妳朋友嗎?」
「嗯?你是說『惠子』嗎?她是阿嬤最好的朋友。」
祖母的笑容帶著些許落寞,似乎在遙想當年,她緩緩道出「惠子」的故事。
「姐姐」本名為「前島惠子」,於遠方的城市出生長大。
開戰後不久,她十四歲時偕同母親前來皆甕的親戚家避難。
「惠子雖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卻沒什麼架子,跟每個人都聊得來,個性非常好。我和惠
子感情特別融洽,除了上下學,在學校也形影不離,就連去隔壁鎮的紡織廠義務勞動時也
在一起。可是……」
原本神情泰然的祖母,眼角霎時泛起淚光。
我早已得知她們兩人後來的遭遇。
「那天早上突然變冷,天空陰沉沉的,我們回家時還笑著說『到家後要把半纏拿出來』。
誰知道空襲警報就響了。」
祖母說警報響沒幾分鐘,就聽見空中傳來多台螺旋槳的運轉聲。
B29穿梭在雲間,朝皆甕鎮投下密密麻麻的炮彈。
「因為太過突然,根本來不及躲。炸彈一直掉,我們逃到一半,惠子身上的衣服就著火了
。不管用包包打還是拿沙子蓋都沒辦法滅火,好不容易跑到海邊把火滅掉時,已經太遲了
。」
回過神來,原本將天空擠得水洩不通的飛機已遠去,海邊的焦屍堆疊成山,隨著海浪漂流
。祖母形容當時的景象宛如「地獄圖」。
「海邊到處都是燒焦和布滿水泡的屍體。還有人跳進海裡想滅火,結果泡在鹽水裡痛苦的
死去。我當時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呆坐著。」
祖母恍惚地看著倖存的大人在海邊埋葬惠子燒焦的身軀。
直到日落,祖母的家人才前來迎接她。
翌年,日本簽署波茨坦宣言,戰爭結束將近一個月後,重新火化了原本埋葬在海邊的罹難
者遺體。惠子的骨灰現今供奉在外縣的前島家之墓。
即使如此,出生在戰時的人們至今仍背負著戰爭的傷痕。
祖母捲起袖子,布滿皺紋的左腕上有燒傷的痕跡。
「這是我想撲滅惠子身上的火時燙傷的。以前沒給你看過吧?」
我點點頭,祖母筆直的目光彷彿能夠射穿我。
「我跟惠子共度了許多歡樂時光。但只要一想起她,最後總會回到那個畫面,我現在也是
愈想愈傷心。所以戰爭這種東西不應該再出現了。」
祖母告誡的語氣凝重且堅定。
見我應允,祖母的表情再度恢復平靜,舉起杯子咕嚕一聲喝下麥茶。
「不過,你為什麼會問起阿嬤的朋友?」
我頓時不知如何回應母親的疑問。
總不能直接說「因為我朋友佐佐木的女兒被阿嬤的朋友跟上了,所以我在調查原因。」
「呃……因為我在調查鎮上的歷史時,恰巧看到這張照片。」
我絞盡腦汁擠出一個不痛不癢的理由。
母親沒有繼續追問,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
暫時解除危機後,我一邊喝著冰涼麥茶滋潤乾澀的喉嚨,一邊思索現有的情報。
「姐姐」,也就是「前島惠子」,無端遭受名為戰爭的暴力波及,飲恨而終。
即使骨灰移往他處,她的怨恨仍留在這塊土地,並以幽靈姿態出現在瑞樹面前。
若提及死後仍徘徊在原地,通常會聯想到「地縛靈」或「殘留思念」,但姐姐現身的住宅
區與過世地點有段距離。
從超自然的角度來看,她應該屬於無法成佛、飄盪在世間的「浮遊靈」。會出現在祭弔亡
者的地藏旁,也許純屬偶然,又或許她並非飄忽不定,而是鎮內的地藏就是她的移動點。
莫非正是「海」致使她現身?畢竟不論是她或其他幽靈,皆和有水的地方密不可分。
「水」與「幽靈」--幾日下來,這組耳聞過無數次的詞彙令我倍感親切。
彷彿過去經常聽到。
不對,搞不好我真的有聽過。
「我問個有點奇怪的問題,妳們對於『幽靈』和『水』這兩個詞有沒有什麼印象?」
連我也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她們互相看了下彼此,由母親率先開口。
「我記得你爸爸之前常提到幽靈和水。」
「『靈魂與水同在』,這句話自古流傳至今,跟聖山有關的人都知道。
阿公和阿祖也常提到。」
--對了,就是這個。
直覺告訴我,我聽過的就是祖母這句話。沒去多想為什麼自己會一直想不起來。
畢竟原因顯而易見,因為我腦中浮現的並不是祖母的聲音。
問題是祖母口中的聖山位於何處?皆鹿目鎮有三座山。西南方的遠見山標高最高,正西方
的皆甕山是玉返川的發源處,最北邊的見笠山標高最低。
雖然北方的見笠山離家最近,但不知為何,我率先想起水源地所在的皆甕山。
「聖山是指玉返川上游那座皆甕山吧?」
「對對對,我們家原本住在皆甕山山腳,阿公那代才搬到這裡。」
我出生時祖父已不在人世,也從沒疑惑過老家為什麼會位於沿海地帶,突然得知這段遷居
過程,著實令人意外。據說是因為房屋老化,遂於昭和末年搬遷至現址。
「爸爸在山上的工作是什麼?林業嗎?」
「你也真是的。」母親苦笑著嘆了口氣。
「你阿公和你爸不是都在務農嗎?不過他們都會早早上山,放好供品再開始工作。」
「原來那個酒和鹽是供品啊!」
我用力拍了下膝蓋,母親點了點頭。原來父親一早帶酒與鹽出門是為了這個。比起父親與
祖父的職業,我對供品還比較有興趣。
「我記得他還會帶一些剛採收的蔬菜上去。因為山上很暗,他們怕危險就不願意帶媽媽和
阿嬤上山。」
「那是拿命在博啊。對聖山不熟悉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帶走。」
被帶走。這三個字聽來明顯不妙,我正想繼續追問,母親卻突然起身離開。
不久後,她拿著封面有些褪色的筆記本與外表老舊的線裝書回到客廳。
「你爸把聖山的資料都整理在筆記本了,另一本書寫的是我們家代代相傳的聖山信仰。」
我不知所措地盯著母親遞過來的兩本書,沒有馬上收下。
「我可以帶走嗎?不會被罵?」
「不會啦。如果爸爸知道是你要借,他肯定會答應。你讀完後,明天上山一趟吧?」
去跟你爸報告一聲。既然母親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便將書收起。
我們又聊了一陣子,不知不覺已過晌午。我與家人一起用完午餐便準備離開。
「再坐一下嘛。」母親與祖母站在門前,神情依依不捨。
我笑著回:「我再坐下去,爸爸就要回來了。」
「也對……雖然時間還早,但如果他能現在回來就好了。」
不知為何,母親有些落寞的神情令我感到不安。這與家人和老家帶給我的懷念或孤寂感不
同,而是一種不尋常的感覺。就像是我遺忘了某些事物。
即使看著母親與祖母,腦中仍是一片空白,我只得再次向一臉納悶的兩人告別,轉身踏上
來時路。
一路上總感覺行囊沉甸甸的。是因為那兩本書承載了我們家族歷史的重量嗎?裡面肯定記
載了這城鎮的幽靈騷動來源,以及與我們父子記憶有關的事物。
書中究竟寫了什麼?這時的我對於打開書本感到了一絲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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