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汝回到家，把戶政要來的鎮里電話簿一字排開，佐以于新這個在地人的
觀點，勾選十個鎮上必須拜訪的人物。再點出手機聯絡人，積極調度大學的人
脈來為她助選，頭一個就是擔任大學學生會長的結拜姊妹，么受。
么受聽了曾汝的決定，驚呼連連：「天啊，妳竟然要去選鎮長，人家大人
都說政治很骯髒捏！」
「不只骯髒，還有抹黑、黑道、不支持就要你全家死光！」曾汝咧嘴一笑
。
「天啊，好刺激喔，我喜歡！」
「知道就好，快派團來支援我，尤其是能在露天辦活動的設備音響。」
「錢呢？」
「我會籌到的，照業界價碼給，一毛錢都不會虧待你們。」
「暑期正缺錢，謝謝曾女神！」
「平身吧！」曾汝手背抵著下巴，昂高美麗的臉孔。
「對了，我看到消息，恭喜妳和黃學長結為連理，要幸福喔！」么受還記
得曾汝的三申五令，只能叫于新的姓，不能直呼她男人名字。
「當然了。」
曾汝和么受學妹閒扯十分鐘後才說了拜拜，掛斷電話，她呼口氣，一口灌
下于新端來的茶水。
活動組有了，接著是幕僚團隊，曾汝找上鞋子可以互穿的手帕交。
「汝，恭喜妳和黃同學，我看到都要哭了。」電話傳來女子纖柔的嗓音。
「謝謝，妮妮，我想拜託妳一件事。」
「說吧。」
曾汝要一個能在她背後出謀劃策的謀士，以一支筆翻轉去年學生會選舉的
妮妮小姐無疑是首要人選。而且妮妮剛考上碩班，連教授都還沒找，應該閒得
很。
妮妮嬌柔說道：「我只是學生，經驗不足，好怕扯妳後腿喔，嗚。」
「拜託，我們去年怎麼幹掉校長內定的人選？不都靠妳的文宣戰？」
「我也不太確定，可能因為校長和候選人都是廢物吧？」妮妮用甜美的嗓
子說出現實的評價。「妳有妳的優勢，但妳的對手不是吃素的草包，妳真的要
以身試險？」
「只要有成功的可能，我絕不會退讓。」
「汝，我真的很羨慕妳。」妮妮淡淡慨嘆一聲，「我準備好就過去……對
了，我可以帶仙子去嗎？」
「不要，要那個只有一張賤嘴的女人來幹嘛？」曾汝堅決反對。
女生團體之中，總是會出一兩個對好事冷嘲熱諷、壞消息落井下石的機八
人，曾汝不只一次被長得像大媽的仙子同學咒衰總有一天會和于新分手，恨死
她了。
「她都沒朋友，我看她一個人在宿舍看盜版影集很可憐。」
「妮妮，同情心是世上最大的亂源。『If there was less sympathy in
the world there would be less trouble in the world.』」
妮妮是個好人，誰都不忍心拒絕，所以她現在有兩個男朋友、五個曖昧對
象，把自己搞得焦頭爛額。如果有一天妮妮被情殺掉，曾汝會出庭幫男方作證
。
「小仙，妳要跟汝汝聊兩句嗎？」像現在，妮妮又好心地多此一舉，往室
友招呼一聲。
「我才不要……喂！」
電話轉接另一人，仙子小姐早在一旁聽見曾汝參選的消息，一拿到手機就
發出刺耳的笑聲。
「妳不會上啦，一個剛畢業的死大學生憑什麼跟人家爭權？妳是有背景還
是跟大官睡過？早點放棄別浪費力氣。」
「妳閉嘴，我不需要妳任何意見。」
「隨便妳。對了，恭喜妳和黃同學結婚。」
「謝謝。」曾汝勉為其難回禮。
「想到妳頂著被搞大的肚子、拖著行李去人家家裡逼婚就覺得很丟臉，他
不答應也沒辦法，妳也真厚臉皮。」
「幹恁娘！」
曾汝氣急敗壞掛了電話，回頭看了發呆中的于新，用美色鎮靜一下，才消
下火氣。
被仙子這麼一鬧，曾汝火熱的興頭也被澆熄大半，覺得有些沮喪。
「阿新，你會支持我吧？」
于新沒說什麼，只是偏頭過來，親了下曾汝的額頭。曾汝怔怔睜大眼，沒
想到于新會這麼做，看樣子她老公非常贊成她出頭啊！
曾汝撥打下一通電話之前，猶豫良久，還是從GUCCI錢包抽出鈔票，遞給
于新。
「阿新，我等會要接洽一名金主，麻煩你離開一陣。五百塊給你，去咖啡
店喝杯茶吧？」曾汝雖然很捨不得她的新婚丈夫，但她不得不忍痛支開于新。
「嗯。」
「不可以理會工讀生小妹的搭訕喔！」
「嗯。」
曾汝看著被趕出家門的于新，覺得自己好過分。
她撥下國際電話，聯絡上越南工廠的主任，再轉接到她父親手上。
曾父接到電話，第一件事就是放聲大笑。
「不是說要斷絕父女關係？」
「我怎麼捨得不要爸爸呢？」形勢比人強，曾汝撒嬌討好。
「得了，有什麼事快說。」
「爸，我想選鎮長，保證金要十二萬。」
曾父一口回絕：「我不會給錢讓妳去養小白臉，沒門。」
「不是，我真的要選鎮長！福興鎮，阿新家的鎮長要補選，前任因為貪瀆
被抓，民眾普遍對舊勢力不滿。你不是常說人要把握時機？我覺得這是個機會
。」
「哈哈，妳說什麼？福興鎮，我要笑死了，找我拉贊助的都是立委、總統
等級，一個小鎮還敢來找我？它繁榮、衰敗又與我何關？」
福興對曾汝與眾不同之處，就是這裡是于新成人的地方，但之於她父親，
沒有任何值得投資的動力。
曾汝不願意，但這種非常時刻，也只能出賤招了。
「爸，就當作借我，我會還你的，不然我就告訴媽媽你在外面養了多少小
白兔。」
「小汝，妳是大人了，爸爸也不能再寵妳下去。」曾父笑了笑，完全不為
所動。「妳想想，我跟妳媽離婚，她會跑去跟誰住？」
曾汝臉色大變，她爸不愧是奸商，一針見血。
「妳也見識過妳媽討錢的功力吧？她怎麼會放過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妳
供得起她那群教友姊妹嗎？更何況她根本看不起妳那個男人。」
曾母篤信宗教，照理說應該比常人寬容，可很奇怪，她媽眼中就只容得下
醫生和律師，不時想媒合曾汝給她的大齡有錢教友，諄諄教誨曾汝別挑長相，
但她媽當初卻死活都要嫁給皮相優良的她爸。
曾汝知道自己像母親，只喜歡自己喜歡的，但她不想步上母親的後塵，感
情一觸礁就投向宗教懷抱尋求慰藉，催眠自己再好不過，不肯辛苦地去改變。
「小汝？」
「沒什麼，只是想到你和媽媽。爸，我殺人未遂那時候，你願意出面幫我
，推掉工作陪我到刑滿，真的很謝謝你。不過你說得對，我已經是大人了。」
「妳明白就好。」曾父笑得很溫柔，但態度仍然堅決。「區區十二萬，妳
籌不到，妳也不用選了。」
「那好，如果我籌到保證金，你也意思意思給一下政治獻金，反正可以節
稅。」
「這麼會算？妳這孩子，就像我。」
曾汝知道父親仍在等她回頭，她實不忍心讓父親失望，但她也必須打拚出
自己的人生。
「爸，等我生下可愛的寶寶，可以回去看你嗎？」
「來要紅包嗎？」
曾汝覺得這句話有些傷人，但還是笑著應對，她肚子裡可是曾家第一個孫
子，要父親包大包一點。
「好啦，沒錢了，要掛了。」
曾父喚住女兒，語重心長勸道：「小汝，幸福不是作夢就能得到。」
于新被嬌妻趕去自由活動，沒地方可去，也只能到城隍廟報到。一進門，
故友就像隻厲鬼，滿身紅地強抱住他。
「相公，你來啦，我等得你好苦喲～」
于新呆了下，能三八就表示應該好全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胖妞。」
「討厭！」阿漁嬌嗔一聲。「影片我看完了，原來是那麼一回事，但不知
道為什麼，我心裡好空虛！」
「可能因為你沒有女朋友吧？」于新忠實地給予見解。
「嗚嗚嗚！」
「阿漁，我結婚了。」
阿漁幾乎笑瞇了眼：「知啦，不然我幹嘛穿成這樣？就是為了慶祝你轉大
人呀！」
于新喉頭哽了哽：「嗯。」
「不要害羞啦，你就是應該被好好愛著。」
阿漁從高中就覺得于新的條件在福興數一數二，帥、聰明、會唱歌，還有
個可愛的妹妹，沒有人喜歡實在不合理。這麼說來，外地的小妞還比鎮上一群
勢利眼的女性有眼光。
「我也知道你沒多少老婆本，我把鎮民打給我的金子請人弄成兩只戒指，
一個你戴上，一個給肥婆。」
阿漁拉過于新左手無名指指尖，將金戒指套上，他心裡還在向老天爺讚美
這手指真修長，于新冷不防抱住他。
「昕宇，謝謝你。」
「哎喲喲，你高中也這麼坦率有多好？我就不用追得那麼辛苦了。」
想當初，阿漁可是每天扔零食到于新桌上，半個月後才換來于新蚊鳴般的
早安問候。
「好了好了，咱來講正經的，你一定很好奇那個蟲子……」
「只要你沒事就好。」
阿漁靜音長達一分鐘，他家小新就是這點惹人疼。
于新先說起昨日有個少年出手幫忙，他走前看那個弟弟拿著一支硃砂筆在
橋頭寫數字，被來往的人當作神經病。阿漁聽了于新描述，只臭臉道：「多管
閒事。」
「你認識他？」
「我跟他不熟，都叫他『柯北』，柯南的弟弟，每次鎮上死人他就會出現
。是隔壁鎮開雜貨店的孫子，爸爸在農會上班，媽媽是五金行員工，喜歡算數
和狗。」
「你明明很熟。」
話說從頭，阿漁剛接任城隍爺那時候，「柯北」小弟弟特地從隔壁鎮過來
問事──
「請問城隍大人，小人適不適合修道？」
阿漁叫小朋友別想太多，乖乖回去讀書。
過了兩天，小朋友帶著一包零食到廟裡來還願。
「我還是決定入門習道，老師說修道者可以幫助社會。而且城隍大哥是新
來的，能力不足，我學道也可以幫您的忙。」
阿漁在壇上大吼：「那你來問屁啊！」
總而言之，阿漁對那些「在修」的怪人沒有好印象，一腳踩在另一個世界
，但又不是完全理解。
「他是好孩子。」于新對那個弟弟印象不錯。
「我討厭小孩子，他們會對我的輪椅扔石頭，還笑我是跛腳肥仔，胖子礙
著誰了！」
「冤有頭，債有主。」于新必須說句公道話，阿漁因為被小孩子嘲笑過而
遷怒所有的小孩子太過幼稚。
「我想到了，阿新，身體借我一下。」阿漁打了記響指，發出嗤嗤鬼笑。
于新出讓肉身，看阿漁拿起服務台電話，清了清喉嚨。
「紀媽媽妳好，我是一筆的老師，您的孩子又蹺掉暑期輔導，現在在青瞑
仙家裡玩狗。」
阿漁掛斷電話，哈哈大笑，典型的恩將仇報。
「你何必欺負他？」
「福興的事不用外人插手，而且他才幾歲啊，弄得不好，要是死在我管區
怎麼辦？難道要我把他從陰間撈回來？」
于新心念一動：「阿漁，之前那一位……」
「你說前輩大哥嗎？怎麼？該不會是祂把你打撈上岸？你有沒有謝謝人家
，九泉到福興的路遠到靠北你知道嗎？真是城隍爺保佑。」
「那裡很遠嗎？」
看于新認真問起陰間的事，阿漁只是捧起他腦袋，用力搖兩下。
「現在福興臭蟲那麼多，你死了一定馬上被吃光，想去也去不了。那些臭
蟲以死魂為食，所以又叫『棺材蟲』，專門等人去死。」
于新沒說他一手就掐死一隻，只是聽阿漁嚴肅向他說明。
「人死後到鬼差收魂會有一段時間落差，守魂的工作通常由在地神祇負責
，鎮上就一座城隍廟，做為守護神的我被關了一年，沒多久也要撤離了。它們
想來鑽漏洞的心情我明白，但數量也太多了，不然照理說丁哥一個普通人不該
聽見它們的聲音。正所謂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為什麼你說會發生水災？」
「小新新，你問得太好了，這就是城隍廟迄立於福興的緣由。」
阿漁說，很久很久以前，大概三百年前，福興還是個小村子，圳溝卻是條
大河，洪水淹過村子，當時村子有個水性奇佳的游泳健將，一個人把村裡的小
孩和老人救到高處，被奉為福興的英雄。
「淹死了？」于新看過的民間故事都這麼寫。
「沒有，他是後來參加農民起義，被清廷的狗官抓了凌遲。村裡人想祭拜
無妻無子的他又怕被官府查辦，就以『城隍』的名義給他建祠。說也奇怪，就
此之後，福興上下游都淹過，只有福興不淹水。我想現在既然城隍廟要被狗官
拆了，應該紀念性淹一下。」
「你爸整建過，水都退得很快，不太可能。」
「建設都需要後人維持，我也不知道我們王家父子還能保佑福興到幾時？
」阿漁向遠方望去，福興一片晴朗。
「小汝要參加補選。」于新告知阿漁結婚外第二件要事。
「啊？你說那女人要參選鎮長？」阿漁初始的震驚過後，忍不住大笑出聲
。「看不出來她還真是有種，我喜歡。」
「小汝打算跟她父親借錢，但她爸不會出的。」于新其實知道曾汝支開他
的用意，畢竟兩人一起生活三年多，而他也明白曾家父母對他的想法如何。
「找我爸啊，為了福興，我爸一定會出。」阿漁自然而然提起福興鎮有史
以來最偉大的王鎮長。「快、快，打電話、打電話！」
于新蹙著眉頭，好一會才猶豫開口：「我大學學費是王伯伯付的。」
「他有說要還嗎？」
于新搖搖頭。
「那就不用還啦！」
「我不能再麻煩他……」
「我要生氣囉，你根本沒把我爸當乾爹嘛！」
「我……」
阿漁強抓著于新的手撥號，于新不得已，顫抖握住話筒。
「阿漁，你不自己說嗎？」于新仍試圖掙扎。
「啊我都死了，人鬼不同界，我爸媽還是要過生活。」
這時，電話接通。
「喂？」
「王伯伯，我是于新。」
阿漁也在一旁熱情問安：老爸，我是小宇～
「是阿新啊，好久不見，抱歉我這邊訊號似乎不太好。」
于新認為應該是阿漁緊貼著電話，另個世界電磁波干擾的關係。
「伯伯最近好嗎？」
「很好。」
「死老頭子，你怎麼沒把我骨灰帶走？害我一隻鬼孤單單地吃香火。我不
奢求什麼，但你好歹也照三餐拜炸雞，我可是你唯一的獨苗！你就老實講，我
不是你親生兒子對吧？」
「伯伯為什麼沒有把昕宇帶走？」
「小新，你還真的問了啦！」
「你去拜過他了？」
「嗯。」
王鎮長嘆道：「我以為，小宇會想留在福興。」
「對啦，但我還是很生氣！都燒成灰了，又沒多重！反正你就是不愛我啦
！」阿漁氣呼呼地回嘴。
等阿漁埋怨完，于新才進入正題：「伯伯，我妻子想參加鎮長補選。」
「妻子？鎮長補選？等等，先讓我釐清重點，你結婚了？是那個『小汝』
嗎？」
「小新你聽聽，我爸多驚訝啊！」阿漁又挨著于新臂膀大笑。
「嗯，她是個充滿幹勁的女孩子，沒有人情包袱，我相信她能為福興帶來
新氣象。」
王鎮長很乾脆地答應：「好，我等下請祕書匯到你戶頭，當作祝賀你成家
的禮金。」
「我爸的意思是，不用還，儘管花。」
「謝謝伯伯。」于新想就此打住，但王家父子兩方都不打算放過他。
「我爸還沒講完，你掛什麼電話？沒禮貌！」阿漁捉住于新的手，兩男隔
著話機扭打起來。
「國際電話很貴。」
「反正管委會會出，管委會的錢又是我爸捐的，你在幫他們省什麼？我是
城隍爺還是你是？」
王鎮長無感遠端的一團亂，說起信件的事。雖然于新不說，但王鎮長知道
這一定傷害他很深。
「阿新，先前退回你來信，真正很過意不去，我妻子一直在接受精神治療
，好不容易才接受小宇的死亡，但只要讀你的信，就好像小宇還活著，她數度
情緒失控，希望你能體諒。」
阿漁安靜下來。王太太真傻，被他拖累那麼久，哪裡都不能去，好不容易
可以跟他爸兩人世界了，別再掛念胖子好嗎？
「很抱歉，我們做為長輩，卻不夠堅強。我知道昕宇走了你比誰都難受，
你總說你畢業後要來找小宇，我一直很擔心你會想不開，但你不肯再和我聯絡
。今天聽到你的喜訊，伯伯真的很開心，相信小宇在天之靈也會為你高興。」
于新不回話，只有他身旁的亡魂崩潰嚷嚷：「大喜之日，我的新郎官，你
別哭啊！」
王鎮長沒有催促，只是等待于新回應。
于新像是嘔血一般，從喉頭強擠出單詞：「伯伯，你忙，再見。」
「阿新，要對幸福懷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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