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今天好像又有人收到鹿子百合了呢。」
從同為護理師的學姐那裡聽見這句話的那一天,對此我並沒有多大的反應,畢竟那早
已經是這座醫院中見怪不怪的事了。
但事後的我卻從來沒有一次那麼後悔過,當時的自己為什麼不再多問一點?為什麼看
著學姐臉上那種如釋重負的笑容時……我沒有再和她多聊幾句?
我剛來到這間小鎮醫院時,就隱約感覺到了這裡帶著的「異樣感」。
彷彿有股無來由地讓人畏懼、又強大到無法抗衡的力量盤據在這間醫院裡。這整座鎮
明明因為有著鎮上神社中那位喜歡書籍也喜歡紅葉的神明的眷顧,其他地方的氛圍都讓人
覺得平靜舒適,一踏進醫院大門之後,整個人的感覺卻都不太一樣了。
……別看我這樣,再怎麼說我也是讀完那些晦澀難懂的原文書、熬過了痛苦的實習期
,最後成功考取執照成為一名專業護理人員的人。過去往來各家醫院實習時,也曾經遇到
過好幾次的不可思議之事。
像是有病人抱怨在自己的房間內聽到槍聲啊,大半夜的有不認識的女性站在自己的床
邊直勾勾的看著自己啊,有無人乘坐的輪椅自行在走廊上滑動啊……之類的事。所以對於
「醫院」就一定會和某種程度上的「怪事」劃上等號,我早在那時候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了。
但是這間醫院……該怎麼說呢?在我最開始工作的一兩週內,卻沒有出現任何看得見
的異樣。不只是怨念深重的地縛靈,就連什麼吃人的妖怪都沒有看見過。只有剛進入醫院
時的那種感覺……那種不知道是來自哪股強大力量的感覺,一直久久揮之不去。
我還是忍不住,在暫時能喘口氣時,問了正好也在休息的學姐。
「妖怪嗎……偶爾是會出現啦,不過聽神社的人說,因為之前祂們惡作劇得太過份了
,嚇到了我們這裡一位來陪住院朋友的小妹妹,所以已經被神明大人好好教訓過,這段時
間是會暫時安分一點啦。」
聽到「教訓」兩個字,我腦海中對神社神明大人的印象也不知道為什麼瞬間就從只會
看書的文弱書生變成了用精裝書砸人的嚴厲教師。至於為什麼都和「書」有關……這、這
不好說,我總不能說我是因為想不出他們口中「溫柔」的神明拿起武器打人的樣子吧?
「唉呀,不是那樣的教訓啦。總而言之,妳只要知道祂們暫時不會出來搗亂就好。至
於妳說的那股力量的事——」
學姐深深嘆了一口氣,像是想一開始就一股腦的全部告訴我,卻又怕我聽了不會相信
似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到最後的學姐只是輕輕搖著頭,笑著對我說:「妳在這裡待久了慢慢就會知道了。對
了,不說這個了,妳在這裡待得還習慣嗎?」
「是還可以。」
其實我沒有說出口的事,實際成為護理人員進入到這裡之後,我才知道實習期的那些
「痛苦」根本就不算什麼。比想像中還要大得多的工作量和日夜顛倒不規律的作息讓初入
職場的我一回到家就只想賴在床上什麼都不做,一想到每天醒來張開眼睛後面對的就又是
另一個生死交關的戰場更讓人有種發自內心的疲倦感。直到最近幾天,身心大概適應了才
好上一點。
唯一能夠慶幸的是,我在這間醫院裡遇到的每個人都還不錯,卻也能感受到他們在救
助病患時各自的堅持。
就拿學姐來說吧。
逐漸熟稔聊開之後,我才從學姐口中了解,她選擇「學醫」的初衷,其實是想醫治自
己得了不治之症的媽媽,只是在學姐長大成人以前,學姐的媽媽就已經過世了。學姐在成
長途中似乎還遇過什麼麻煩事,最後才來到這座小鎮醫院,成為護理師。
我沒有問過學姐口中的「麻煩事」指的到底是什麼,只知道經歷了那些之後的學姐,
無論是對病人還是同事,都還是溫溫和和的樣子:
「那麼,今天下班之後,如果有空的話,我來帶妳逛逛這座城鎮……妳應該還沒好好
逛過這裡吧?」
「好!」
除了租屋處隔壁的鄰居之外,學姐可以說是我剛到那裡時幫我最多的人了。
而我在完全適應了小鎮醫院的步調之後,的確就像學姐所說的,慢慢的摸清了那股力
量來由的真面目,透過最為直接的「怪談」的形式。
這裡的所有醫護人員和病人都會隨著時間知道的怪談——那就是這座醫院中存在著的
「艷紅鹿子百合的預兆」 。
是好兆頭的話就算了——但事實上「艷紅鹿子百合」對我們所有待在這裡的人來說,
就形同是死後世界的使者即將前來迎接的「死亡預兆」。
有時是由穿著一身漆黑和服的人恭敬送上的花束;有時是混入了病人親友帶來的探病
禮物中。
有時是很直接的插在病人的輪椅靠背上,也有更小一點的孩子是與黑衣陌生人的玩了
遊戲,勝利時拿到的「獎品」。
拿到那種花的過程,總感覺是在展現送花者的創意,各式各樣的什麼都有。而收到那
種花的人……無一例外的全部都會在七天內死去。
然而,之所以不說是「詛咒」而說是「預兆」的原因,就在於收到花在七天內死亡的
人的「死法」。
和一般受到詛咒直到死前還要被折磨恐懼許久的人相比,收到花的人,只是會在七天
內的某一天晚上,在睡夢中毫無知覺也毫無痛苦的死去而已。
因為看起來好像就只是自然的睡著睡著夢著夢著然後自行停止了呼吸而已,所以在病
人間好像也有「原因不明的安樂死」這種說法。
我觀察過,會收到艷紅鹿子百合的人幾乎都是飽受病痛折磨又沒有治癒希望、或是在
反覆的治療過程中已經失去了求生意志的人。
或許也正因如此,對比家人的痛哭流涕哀慟欲絕,收到花的病人本人反而表現相對平
靜釋懷,只是顧及家人的感受而不會在家人面前表現得太明顯。但當病房中只剩下病人自
己和我們這些護理師時,嘴角的笑容還是藏也藏不住。收到「預兆」,了解自己真正不久
於人世的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或許也能算是一種「解脫」吧?
「原因不明的安樂死」,對在那種境遇中待久了的人來說,一定很具有吸引力吧?
但是在這裡工作的人,只要待得久一點的不論是醫生、護士、治療師,甚至連檢驗師
等技術人員都知道,那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安樂死」。
每個收到艷紅鹿子百合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因為自身的疾病死去的。
只是到那個時候身體終於撐不下去才真正死掉了而已,是在醫院中再普通不過的事。
要說死亡過程中有什麼不可思議之處,大概也只有所有病人都是「在睡夢中」並且「毫無
痛苦」的離去這一點而已,撇除這點不看的話,艷紅鹿子百合似乎也只是在「告知」那些
人的「死期將至」而已。
——告訴那些人他們能活著的日子不多了。告訴他們有什麼遺憾的事就盡快做完,讓
他們能夠好好交代自己死後的事、好好珍惜和親友相處的這最後一天的時光。
收到了那種花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是帶著「遺憾」走的。這聽起來有點讓人羨慕,
但是站在我們這些醫護人員的角度一想……有人告知你的患者再過幾天就要去世了,而且
你完全改變不了任何事也救不了他,再怎麼說心裡都有點不是滋味。
畢竟病人實際上還是因為自身疾病而去的,身為醫護人員的我們,就算明白病人幾天
後就會死去,卻還是會繼續例行的醫療行為;明明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無法改變最後的結
果,卻還是忍不住僥倖的想著:如果真有例外呢?
然後,到了病人真的在睡夢中無知覺無痛苦的去世的那一晚,把該做的急救措施都做
完的我們,最終還是只能放手。
無論做了再多努力,想從「預兆」中至少搶救下一個人也好,盤據在這間醫院裡的力
量無疑是我們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所有身為「人」的努力,在病人既定的死亡之前,全
部都是徒勞無功。
「有形之物必以朽終,有生之物必以死結啊。」
和學姐一起逛過這整座城鎮的那一天,當我們一起參拜完鎮上神社時,我似乎聽見身
後的參道上有某個人這麼喃喃自語著。但因為轉過身時沒有見到任何人,說不定只是我的
錯覺而已,可是這個道理——我的確在之後的日子裡透過「艷紅鹿子百合的預兆」確確實
實的領悟到了。
有生之物……必以死結嗎?
本來在這個世間,只要是「活著」的就總有一天會面臨死亡,聽說死者最後都會前往
傳聞中的死後世界「黃泉鄉」。然後再透過這句話去延伸思考的話,我忽然意識到,那股
無法違逆的強大力量,說不定是遠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可怕的存在。
查過「鹿子百合」的別名後,我更加確信這一點。
因為花看起來有著與傳聞中的「紅鬼」相似的外表,所以在某些地區,「鹿子百合」
又被稱為「鬼百合」。而「鬼」在某些怪談中不也正是死後世界的使者之一嗎?
……這麼說起來,我們這些醫護人員,說不定根本就和過去那些號稱能退治妖怪驅除
疾病的陰陽師和祈禱師沒什麼兩樣呢。
我在醫院中有時也會遇到一些比較「特殊」的病人。要描述得具體一點的話,大概是
有比較強大的「感受力」吧?
像是在前段時間入住醫院的那位姓「久遠」的小弟弟,本來只是來開個幾天就能出院
的小刀而已,卻在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大吵大鬧著:「我不要住這間!」
「這間不能住人啦!這間再住下去的話,一定有人會出事的啦!」
被他這麼一吵,隔壁病床的那位因為吃了藥而總是神智不清渾渾噩噩的老先生也開始
鬧起來了:「我也不要住在這裡!」
我正在頭痛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卻又只見他們一老一小突然停止了吵鬧,愣愣的望
著半空中:
「我聽到了歌聲!」
「我也是。」
如果不往精神疾病的那方面想的話,那大概就是他們兩個人都在病房中感受到某種我
看不到的東西了。
總而言之,那位小弟弟當天下午就離開醫院了,說是打算幾週後再來動刀治療。而另
一位老先生也在幾天後康復出院了。又連續好幾天沒有新的病人入住,那間病房也就暫時
成了一間空房。
但是我在那一晚卻突然忘了這件事。
因為床頭的通知鈴被按下了而急急忙忙前往那間病房,等到拉開門後,面對空無一人
的房間時我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這裡從好幾天前就沒有住人了,那麼剛才按鈴的又會
是……
我回到護理站時的臉色大概很不好吧?因為和我一起值班的學姐馬上問起了這件事。
問清楚之後,為了讓我安心一點,則是留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走向了那間病房。
我不知道那時的學姐在那間病房中看見了什麼,從那裡回來的學姐看起來還是一派神
色自若的樣子,只是和平時比起來不同的是,學姐看起來甚至還有點……開心?
「那裡有什麼嗎?」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雖然隱約察覺有哪裡不對,但是聽學姐那麼說的確讓我放
心了不少,甚至我也沒有太在意學姐接下來說出的那句話:
「對了,今天好像又有人收到鹿子百合了呢。」
「喔,是嗎?」
畢竟那早已經是這座醫院中見怪不怪的事了。而且,據說某些位在其他地區的醫院好
像也有著相似的怪談,「預告死亡」這種事,就算在這座小鎮之外也不是多罕見。
不干預生死進程,單純只是預告著死亡,並在臨終時減輕痛苦的這種事……只要習慣
了之後,只要收到花的不是自己親近的人,無論是誰都會開始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所以我也因此錯過了向學姐詢問很多事的最佳時機,也忽略了那時學姐背在身後的手
上好像拿著什麼東西。事後也只記得學姐當時嘴角掛著的那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還有那
句乍聽之下像是自言自語的:
「妳知道嗎?鹿子百合的花語是……『莊嚴』、『深情』……還有『慈悲』呢。」
幾天之後我在值班時收到了消息,學姐被發現死在自己的租屋處。是長期患病的身體
撐不下去衰竭而死的……從其他較為資深的同事口中,我得知學姐的死因和她那位等不到
學姐長大的媽媽是一樣的。
我後來還從其他認識學姐的人那裡打聽到,學姐從自己的媽媽那裡遺傳到的這種不治
之症,第一次發病的那天似乎剛好是學姐面臨某個人生重要抉擇的時候。
學姐因為自己的媽媽所以選擇了「學醫」的道路,到最後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媽
媽離世。
——後來又得知自己其實也得了那種病。學姐學的越多,就越了解到自己是絕對不可
能在倒數的生命內找出真正的治療方法,再努力也不可能達成,徹徹底底的毫無希望。
完全的「徒勞無功」。
我想那時的學姐一定很不甘心吧?所以雖然放棄了成為治癒疾病的醫生,卻也選擇成
為了與死後世界勢力拉鋸的護理師。
可是,從學姐那一晚的笑容來看,學姐在這麼多年的對抗中大概也很累了,想好好休
息了。
那位算起來也只和我相處了僅僅半年的學姐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自己身上的病,也從
來沒有透露過自己的身體惡化到什麼程度,只是每天都利用藥物壓下自己身體上的不適,
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我們面前。
能夠裝得那麼像,要是學姐不走上「從醫」這條路的話,想必也一定能成為一名很優
秀的演員吧?
我則是自從知道一切真相的那一天起,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後悔著:
那一天晚上為什麼不再多問一點?為什麼不再多問一句是誰收到了花?
看著學姐臉上那種如釋重負的笑容時,我為什麼沒有再和她多聊幾句?為什麼沒能把
握最後相處的幾天?但事到如今,一切的後悔一切的努力都只是——
徒然、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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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午安
這篇某段醫院怪事的原型是來自當護理師的家人的口述,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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