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又過十來分鐘後,胡伯終於把我要的茶葉給包妥當了。一番裡裡外外上翻下找的折騰後,
他邊緩著氣,頗為困難的從狹小的裡間,拎著滿手大包小包的茶材走了出來。
看著胡伯仔仔細細的將每種茶材分開、包裝,再用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在標籤寫上那些獨到
的名稱,我不禁說道:「胡伯,怎麼不讓小國早點回來接店裡生意呢?」
小國是胡伯唯一的兒子,年紀和我相仿。以前和爺爺來買茶時,大人們在一樓喝茶談笑,
我就會拉著小國在樓上要他陪我玩伴家家。
小國是我小時候為數不多的玩伴,但從某天開始,就不曾再在店裡看見他的身影,甚至我
開店後的四年內,也從來沒再見過那個印象中總是帶著靦腆笑容的小男孩,任我拉著他東
跑西闖的小男孩。
據說小國初中就去國外念書了,胡伯淡淡的說與其接這個不知道還能做多久的茶行,不如
讓他去國外闖闖,總好過讓下一代子孫繼續固守著這個祖傳的小店。
「哎,守著這老店又沒前途,年輕小子還是得自己出去拚一拚!」
「怎麼沒前途,我每個月來看您老人家不好嗎?」
「好好好,有小蓮來怎麼不好,胡老闆這店還得開到妳不來為止呢!」
「還是胡伯最疼我!」
正要伸手接過那一榻榻泛黃牛皮紙包裝的茶葉時,胡伯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小蓮啊」
他欲言又止的語氣,讓我懸在空中的手略為停頓。
「我幫妳多包了幾個月的茶材,接下來幾個月應該還夠用,就先不要每個月大老遠跑來了
。」還沒聽懂胡伯話裡的意思,他繼續說道:「妳一個女孩子家的,每個月搭這麼遠的車
來也是花時間。最近這附近也不太平安,總時不時鬧點事,接下來幾個月還是少來吧。」
不知是不是看見我眼裡流露的疑惑,胡伯在說完話後刻意避開了與我的眼神交會,沉默地
看向收銀台的方向,用長滿厚繭的手,略微不自然地的抓了抓頭。
「胡伯您這是甚麼意思……」
話沒來得及問出口,掛在門上一直靜默著的鈴鐺,突然響了起來。
與此同時,一股淡雅的晚香玉氣味,隨著玻璃門推開,撲鼻而來。
門外的夕陽不知何時已完全落下,泛黃的路燈隱隱約約照落在漆黑的街道上,全黑的寬大
T恤配上全黑的牛仔褲,將原本就白得像玉般的膚色對比的更為鮮明,一身全然的深邃,
讓他彷彿像從不知深處的黑暗驟然走出來。
我一時之間忘了呼吸。
那道修長的身影逕自走到身旁,一手輕放在櫃台上,用低沉妖嬈的嗓音看著胡伯說:
「胡老闆,好久不見。」
而我當下一定是太過驚訝,所以沒有注意到胡伯那張微微發福的臉上瞬間失了血色。
「真巧,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老闆娘。」那雙彎彎的眉眼,冷不防從胡伯的方向移到了我
臉上。
我猛然地吸了口氣。
彷彿意識到這樣失神的盯著一個不過見過一次面的人──或是妖,是件多失禮的事,故做
鎮定的咳了一聲,邊思忖著該怎麼接話。
「金先生今兒個怎麼突然光臨小店,也不先讓知會聲,老頭子也好先幫先生準備準備,差
人給您送去就好,哪需勞煩您跑這一遭。」胡伯突然用著相當恭敬的語氣招呼著這位金先
生,但這語氣卻不免讓人覺得可疑。
首先,胡伯不像我有陰陽眼,理應看不到這位金先生背後那條恣意擺動的狐狸尾巴。其二
,這位修練成精的金先生,外表看起來年齡頂多與我相仿,沒道理讓胡伯用著這麼尊敬的
語氣向他招呼。其三,也許胡伯自己沒發現,但他那雙因長年揉捻茶葉而帶繭的手,正不
安的交疊顫抖。
「今日正好到附近辦事,近來對苦雨樓的茶葉思念得緊,就順道過來了。」
他不以為然的輕輕說道。目光卻並未從我臉上移開,被他這麼盯著一看,我感受到臉上瞬
間火辣辣的漲紅了起來。
「咳咳,胡伯,這位是?」我強做鎮靜的清清喉嚨,轉身面向胡伯。
「我叫金東敏,上次在店裡沒來得及問,能請教老闆娘芳名是?」胡伯還來不及張口,他
輕輕倚在櫃檯上的身子不著痕跡的向我這端近了些,雖然側身對他,我還是能看到他直勾
勾盯著我看的眼神。靜默如海,海中隱藏某些銳利的東西,彷彿暴風雨前最寧靜的那刻。
在苦雨樓狹小的店面中,緊挨著這樣的目光,讓我不禁繃緊神經。
深怕讓他發現我能看見他身後的秘密。
「我叫何月蓮。」
「老闆娘名字取得好。」
「金先生愛說笑。」
「夏畔兩風皓明月,彼澤一勺花朝蓮」
「不好意思我書讀得少,沒聽過這首詩。」
「老闆娘的人跟這首詩一樣,都很美。」
「…………」
我尷尬的抬了抬眼,沒想到自己活了二十幾個年頭,竟然被這麼輕挑又荒唐的搭訕給堵了
口。
對方還是個狐狸精,比女人還好看的狐狸精。
「老闆娘長得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是嗎。」
「名字也很像。」
「呵,先生交友廣博,就是名字雷同又有甚麼稀罕。」
「她也喜歡喝茶。」
「天下70億人口,喜歡喝茶的人還會少嗎。」
「老闆娘怎麼似乎在生氣?」
「我沒有生氣。」
「妳生氣的樣子,跟她也很像。」
「我說了我沒有生氣!」
大概是這人每次出現總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先是甚麼雨月翠荷,又是甚麼聽都沒聽過的詩
句,好像在他面前就讓人顯得又無知又彆扭,沒來由的就是一股氣。忍不住轉身瞪著他白
皙俐落的臉龐,聲量提了起來,瞬間又忘了不該在妖怪面前說大話。
「金先生滿腹經書,熟知天文地理,通曉遠古近今,又喜歡雲遊四海交友廣闊,就別作弄
這丫頭了呵呵呵……」胡伯忙著為空氣中的煙硝味滅火,略為尷尬的笑了兩聲。
「我只是覺得跟老闆娘聊天很有趣,沒別的意思。」
「先生抬舉。」
「我是說真的。」他一雙狡猾的笑眼又彎了起來,湛藍色的眼眸在黑夜中,好像比上次店
裡看到時更加曖昧不明。
「金先生慢來,我還得趕車回去。胡伯,別送了,我先走啦!」
不等胡伯回答,我雙手拎起櫃檯上五六個紙袋,刻意大步繞過金東敏身旁,快速邁向店外
,玻璃門上的鈴鐺被我突然其來的大動作推得叮鈴鈴作響,恨不得趕快離開這莫名其妙的
男人。
離開苦雨樓後我直直的走向巴士站。夜晚的街道比來時降溫了不少,出門時的烈日讓我疏
忽了上海的日夜溫差,突然懊悔自己因為不小心被那隻車禍鬼纏身,多耗費了些時間,沒
能在太陽下山前回家。
想到這裡,我一激靈的回頭看。
空盪盪的街道上,沒甚麼都沒有。
但剛剛那股突然其來的寒慄感是從何而來?三米寬的小巷,旁邊整齊坐落著一排老舊路燈
,興許是壞了還沒報修,十支路燈只剩五盞還稀疏的亮著。
心裡驚覺不好,剛剛被金東敏一氣,忘了走大路回巴士站,一回神卻是循著白日都人煙稀
少的小巷走著。偏偏又在這時想起下午遇到的車禍鬼……好像嫌著今日事還不夠多似的。
到巴士的路途已走了一半,現在折回去苦雨樓也是得再花上一段時間,想想還是硬著頭皮
繼續往前方幽黑的轉角前進。
隨著腳步邁開,令人安心的車流聲隨著腳步逐漸傳入耳中,正當距離巴士站那條大路一個
轉角時,我看到那張只剩半邊的臉,血涔涔的站在距離我不到一公尺的地方,突然出現。
猝不及防,我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牆般,急急停下腳步,不敢向前。
該死的……
早就知道那車禍鬼不會輕易的就消失,回程原本也應該繞著人多的大路走,至少能減少這
樣直接和他面對面的機會。就算不小心碰到了,身邊有其他人,陽氣重點,也不會落得在
沒人經過的小巷,逼著獨自面對他那原本應該是額頭和左眼的地方,現在卻只剩一道道暗
紅血色如噴泉噴湧出的空蕩頭骨。
「姊姊…我只是想要妳幫幫我……」
他慢慢移動那早已無一完整處的身體,逕自往我走來。
「妳明明就看得到我,為什麼不願意幫我……」
周遭的聲音逐漸安靜下來,就像先前他貼近我身後時一樣,隨著他的靠近彷彿創造出了一
個與外界隔絕的空間。耳膜突然被一股鼓脹的壓力充斥,耳鳴的瞬間讓我痛的忍不住眨了
眨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時,那半顆頭已經離只剩三步的距離,他身上散發出來血腥味讓我一陣作噁
,雙手抱滿紙袋我剎那間也無法動彈。雙腳再次被固定住,只剩窩囊的膝蓋不停打顫。
瞬間過近的距離讓我腦袋裡轟轟作響,連伸手去找玉菩薩的的念頭都給忘了。
「我幫不了你!你不要過來!」原本期望能發出聲音,最後卻只能在心裡用力吼出這句。
「我只是個平凡人,我沒辦法幫你,你不要纏著我!」
「可是姊姊看得到我……」
「我也不想看到你!我就是有陰陽眼我有甚麼辦法!」
空氣中的寒意越來越強,雖然四肢動彈不得但仍是冷得我牙齒直打顫。我死盯著他不斷靠
近的身體,希望能集中精神趁隙找尋那塊護身符。
「可是姊姊身上有火光,好溫暖啊……」
「姊姊把身體借我用一用吧……」
他仍在緩緩前進,眼看著他因斷裂而穿出皮膚的慘白指骨就要碰到我時,他臉上突然出現
驚恐無比的表情。那顆吊在臉頰外的眼球不停顫抖,他身上所有流著血的傷口突然躁動起
來,全身不停顫抖。
他倏地張開那同樣只剩半邊完好的嘴巴,放聲尖叫。
那是我從未聽過的聲音,尖銳淒厲,我不知道原來鬼也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他邊尖叫著邊轉身退後,用沾滿血又骨肉分離的雙手遮住臉龐,彷彿見到鬼的人是他。踉
蹌的連跌三步後,他抬起手,指向我的身後:
「妖…妖……」
一瞬間,一只纖長白皙的卻十分強勁的手從身後抓住我的肩膀,用力的把我轉向後方。
轉身剎那,我聞到了淡淡的晚香玉味。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