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葬樹9-11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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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謝謝有陪我堅持到現在還沒棄坑的大大們,

關子賣完了,希望接下來能好懂一點,

有哪裡覺得疑問的會在後面的故事裡盡量解答。(如果沒有太難看被作者自行下架的話)

再次感謝大家寶貴的時間:)


~~~~~~~~~~~~~~~~~~~~~~故事開始~~~~~~~~~~~~~~~~~~~~~~~~~~~~~~


9.


提示:陳文吉、甘木、還有你



「陳文吉,陳文吉,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就在哪裡看見或聽見過。」丁香坐在安樂廣場
的石階上,嘴裡咀嚼著珍奶的吸管努力回想。

一張幾天前的報紙隨著風滾動跳躍到腳邊,緊緊貼在她的小腿肚上。

「什麼東西,誰又亂丟垃圾。」

廣場四邊明明就設置了垃圾桶,空地上還是佈滿垃圾,只要風一吹就群魔亂舞起來,襲擊
剛好在場的倒楣路人。

丁香也曾經踩到過黏呼呼的衛生紙、裝著不明液體的塑膠針桶、或是明顯用過的保險套。
相對起來和一張報紙有肌膚接觸,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丁香撩起報紙的一角,正要把它甩進附近的回收籃,一行文字和幾張排列成九宮格的黑白
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

「林森東路一段四巷五弄,老院枯樹下埋藏殺機二十年。」

丁香啞然失笑,這巷子竟已經惡名昭彰到不需要隱去姓名的地步了。警世也好,嚇唬也罷
,會在巷子裡往返流連的亡命之徒依然故我,大部分識相的人則是繞道而行,並不會因為
又一粧見怪不怪的兇殺案就改變日常。

真正勾引起丁香興趣的是照片上靦腆微笑的男孩,和下方一行小字的註解。


陳文吉 (七歲)


作為第三號受害者,陳文吉稚嫩臉上的微笑太過恍惚。

「阿吉,阿吉。」丁香耳邊似乎有急切的呼喊,正是她自己的聲音。

「阿吉,阿吉。」她不覺得跟著呼喚起來,照片上的臉突然就鮮活起來。

「阿吉,我們一起玩吧。」



那一年,丁香八歲,國小二年級,在操場東南側的圍牆另一邊,發現了那座荒蕪的磚房,
房子後有一塊水泥空地和一口乾涸的枯井,距離井的幾步遠之外是黑黝的大樹,樹很高,
她必須把頭仰成直角才能勉強看到樹稍,枝頭上一片葉子也沒有,光禿禿的,連落單的鳥
都懶得棲息。

那時候的丁香還不知道,越過了樹和圍牆的另一端就是讓人聽聞喪膽的森林東路一段四巷
五弄,而她正和冷血的殺戮者共用同一個藏匿的空間。她和三個好朋友把院子當作放課後
遊戲的秘密基地,在染血的水泥地上奔跑翻滾,趴在被屍體滋養的樹幹上數著一二三木頭
人,然後踩踏不時增添的、慘死孩子的墳頭,蹦蹦跳跳。



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的,也成為悲劇遊戲的主角。



除了丁香,她活了下來。絕非僥倖,而是阿吉,那個早已死去的阿吉,用種在樹上的執念
,硬是給換來的。

但是她什麼也不記得了,只知道一覺醒來已在醫院,床邊圍著爸爸媽媽和哥哥,三張熱切
探望的臉如此陌生,就像從來沒有見過一樣。

那兇手呢?聽說是一頭撞死在樹上了。好端端的怎麼會想到要去撞樹呢?這死法太獵奇,丁
香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

「小小,說好的,妳怎麼沒有來?」從此丁香反覆夢魘,見到的都是阿吉悽苦幽怨的臉,
但她總是看不清。

只知道他手裡纏著厚厚的繃帶,身穿皺巴巴又泛黃的國小制服,欲言又止。

「小小,我渴。」

夢裡丁香還是八歲的模樣,手裡拿著紅色的灑水桶。她傾斜水桶把水淋在阿吉向上承接的
手掌上,倒出來的居然是鮮紅色的血液,滿溢出阿吉顫抖的指尖。

「啊啊啊」阿吉慘叫退去,抱著頭扭曲身體,逐漸拉長分岔,長成一棵血色的樹,流淌濃
稠的黑色黏液,把丁香整個人吞沒。

丁香總是醒在溺死之後,腦子裡殘存阿吉失望且恐懼的面容,鮮明而清淒。

「阿吉,阿吉,對不起。」丁香手裡還拎著報紙,大庭廣眾之下沉浸在思緒中,臉上淌滿
滑稽的淚水。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想起你。」

人來人往的安樂廣場上,坐著一個奇怪的哭泣的女人。

「對不起,阿吉,是我害了你。」



「太太,這位太太。」

「太太,粧花了,衛生紙拿去擦擦臉。」

一包房屋仲介的廣告面紙遞到面前,丁香大夢初醒,尋聲怒瞪面紙的主人。

「張小合,冤家路窄啊。」她對著西裝筆挺的年輕男人咬牙切齒。「幾天前陰陽路上,是
否欠我一個解釋?」

「好奇嗎?不然我給你講講三崗會吧。」張小合就像預謀好的,大大方方坐下來左顧而言
他。

「三崗會又是什麼?先跟我說巷子裡的怪物吧。」

「哎呀,這我不能說。」張小合一臉苦惱。「我還是給你講講三崗會吧。」

「算了。」知道逼問是問不出東西來了,只要張小合開始講話,旁敲側擊或是不小心說溜
了嘴,多少都還是能得到一些蛛絲馬跡。

「你就說三崗會吧,還有你到底是誰?怎麼哪都碰到你?跟蹤我嗎?」

「痾,太太……」

「我叫丁香。」

「是是是,香香小姐。這誤會大了,我只是在做市場調查。信不信由妳,這裡是我的轄區
。」

丁香鄙視的掃視他胸前別著「好居房屋 安樂區經理」的名牌。

「至於上一次,老大放餌叫我盯梢,沒想到真的釣到大魚。」張小合說得委屈。

「放什麼餌?釣什麼魚?」

張小合轉了轉眼睛,狡黠的笑了。「放妳這隻餌,釣甘木那隻大魚。」

丁香聽不明白。「你給我說正經的,什麼時候我成了魚餌?」

張小合假裝若有所思。「說了你可別生氣,你當餌當了二十年,論年資,我還要叫你一聲
師姐呢。」

丁香只當遇到神經病。「三崗會是邪教嗎?專門裝神弄鬼。」

「妳說對了百分之八十。」張小合認真說著搞笑的話。「三崗會是斂財惑眾的邪教,但是
對付的都是真真切切的東西。」

「比如說化成人形的妖怪樹嗎?」丁香諷刺,張小合要不是笨到沒有聽出來,就是裝傻裝
得很徹底。

「是喔,還有看風水、收驚、招魂、殺鬼、辦案。最重要的是……」他故意扳著手指賣關
子,見丁香沒反應,才摸著鼻子說下去。「抓怪物。」



當夜,丁香就決定重新拜訪那個蝴蝶消亡的地方。在隔著一道矮牆的對面有一棵枯萎的大
樹,樹下埋藏九條冤死的生命,樹邊有她童年的痕跡。那光禿禿的枝頭上,是否還坐著阿
吉流連忘返的幽靈,等待她的呼喚呢?

「阿吉,阿吉。」佇立在圍牆外輕聲叫喊,她不敢太大聲,生怕驚動巷子裡伺機而動,不
懷好意的生靈。

「阿吉,阿吉。」她的手裡拖著紅色澆花用的水桶,引頸期盼。

「我帶水來了,你出來,一起玩嗎?」



阿吉沒有出現,蝴蝶卻來了。

蝴蝶沒有死,真是太好了。但是他是那麼的蒼白,蒼白到幾乎透明了。如果將手放在他的
身後,從前面,也許還能看見手掌的形狀。

「嗨,」他說,說得輕鬆,就像早上起來剛好在樓梯間碰見久違的鄰居一樣。

可現在正直黑夜,烏雲密布,丁香見他,比起見鬼更加驚訝。

「我就知道妳會來。」他指著丁香手上的水桶。

「下次,帶只杯子來吧。」



此時丁香的手機震動,一則簡訊傳送進來,寄送者正是哥哥。

「香香,記得教過你嗎的?妖怪靠近的時候應該怎麼做?」

丁香環顧四周,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可是她卻突然毛骨悚然起來。

妖怪靠近的時候應該怎麼做呢?這是哥哥和她玩過的一個遊戲。那時候哥哥是妖怪,她是
躲起來的人,作為人必須想辦法不被妖怪找到,或是在被妖怪碰到之前把一張黃色的符紙
貼在妖怪的額頭上,再用有限的時間裡找到怪物的弱點將之消滅,不然就輸了。

黃色的符紙丁香有很多,隨身攜帶,因為哥哥說過,如果妖怪來了,或是被惡夢追著跑,
把符亮出來,就可以為自己爭取一些逃脫的時間。

蝴蝶是妖怪嗎?蝴蝶是惡夢嗎?她應該要弄清楚嗎?還是要逃跑?

但是現在令她更為害怕的不是面前笑吟吟的蝴蝶,而是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哥哥,總是對
她的行蹤瞭若指掌。



「一起玩嗎?」蝴蝶問。

丁香狐疑的看著他。「玩什麼?」

「一杯水,換一個故事。」他的眼神飄向牆邊一條越界的樹根,匍匐在柏油底下,努力從
圍牆內延展到外面的世界。

「你……不殺我?不要喝血?」

蝴蝶對於她的問題擺出詫異的臉。「為什麼要喝血?」

「可張小合說……」話剛出口就趕緊停住,警戒蝴蝶表情的變化,深怕他就要惱羞成怒。
但他卻噗哧一聲笑了。「永樂廣場上,吸毒和性愛成癮的人還少嗎?」

丁香不解。

「他們並不需要依靠毒品和性交而活,但是沒有那些,便是生不如死了。」

「那你也和那些人一樣嗎?」

「不,不一樣。」歪頭又想想。「也許,一樣吧。」

「你殺人嗎?」

「殺。」

「那你殺我嗎?」

「不殺。」

「為什麼?」

「因為不能。」

「為什麼?」

「因為,」他眨眨眼。「我渴。」

剎那間,丁香以為又身處夢中,站在面前的是沒有臉的阿吉。阿吉的臉和蝴蝶的重疊在一
起,竟意外的契合。

「小小,我渴。」他說。

「你是誰?」她問。

蝴蝶對著圍牆後面的枯槁的樹努努嘴。

「那我,又是誰?」

「你是正在殺死我的人。」他說得平靜,內容荒唐,表情誠懇。

「我沒有。」丁香連忙否認,她可是什麼都還沒有做。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蝴蝶聳聳肩。「阿吉臨死之前說了,」他用手指敲了敲腦袋。

「要在這裡等妳。」

「阿吉?你吃了他?」丁香警戒起來。

「吃了。」沒想到坦承得如此乾脆。「看著他痛苦的死去,哭喊著對我說:『小小不能死
,必須好好的活下去。』」

「為手下亡魂執行遺願是你變態的惡趣味嗎?還是你以為這樣罪惡感就能少一點?」丁香有
些生氣了。她為阿吉的死感到不值。

「都不是,」蝴蝶搖搖頭,「只是他們成為了我的一部分,所以必須去做的事罷了。」

丁香聽不懂,也不敢置信。她頭痛欲裂,一道光閃過深藏記憶的大門,門後面她看見了,
那些和阿吉有關的點點滴滴。同時也更加憤怒了,這個殺了阿吉並恬不知恥佔有他的怪物
,竟膽敢把生死交付與仇人,若不是對於自己蠱惑的魅力過於自信,就是天真得太過隨便
了。

「阿吉死的時候,很痛苦嗎?」

「是的,那個人把他的每一根骨頭都敲碎了,一刀從肚子畫到胸膛,內臟都翻出來了,還
有一口氣在。最後是榔頭打破了天靈蓋,眼睛都掉出來了,才真正死絕。」

他說得那麼事不關己,那麼雲淡風輕,是要多冷血,才能眼睜睜看見一個人慢慢死在眼前
,仍舊無動於衷。

「你這個冷血的惡魔。」

蝴蝶沒有否認。

「那麼,要怎麼讓你也感受這樣的痛苦,緩慢而絕對的死去呢?」丁香咬牙切齒的問了。

此時的她不知道,這問題將是她這輩子最後悔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這再簡單不過了,」沒想到蝴蝶非常誠實的回答了。然後發生的一切都驗證了蝴蝶的坦
誠。

縱然丁香多麼希望蝴蝶對她說了謊,時間都不會再重來了。

而且蝴蝶從來也學不會說謊。

「在水裡混入鹽酸吧。」

蝴蝶的聲音是如此乾脆清朗,沒有一絲猶豫的就將自己的弱點揭露了。丁香當時暗自嘲笑
他的愚蠢,之後才明白過來,自始至終,她才是那個尋找善良,再義無反顧將之獵殺的,
契而不捨的妖怪。

「植物吧,不論澆灌在腳下的是什麼東西,都只有照單全收的份。」無從選擇的,蝴蝶才
是那個命中注定的受害者。

這也是很久之後,丁香才體悟出來的。

可惜懊悔已來不及。




10.


丁香回到老家,遠遠的,就見到母親站在大門口揮手。

穿過兩旁林立的豪宅,山坡的最裡面最氣派的三層洋樓,就是丁香的目的地。

天母,號稱天龍國中的天龍社區,富人的聚集地。在這裡,炫富不需要猶豫,反正物以類
聚,裝得太過窮酸反而矯情了。

在這場隱藏的拚比財富的競賽中,丁宅無疑擁有不容搖動的地位。這個家位在社區的最深
處,和其他的房子保持距離,居高臨下佇立在高點上,彷彿是山上部落的中心,傲世腳下
的領土和居民,不遠不近。

也確實,丁宅是整個社區第一個站立起來的建築物,也是「好居房屋」的起源和據點。作
為台灣如今首屈一指的房產公司,好居房屋佔據業界龍頭三十幾年,一條龍的服務從建案
到推銷,收購土地到打造社區,幾乎壟斷了金字塔最頂端的市場,幾十年來奠定的根基無
遠弗界,累積的資金富可敵國。

好居房屋的傳奇總結成業界的一句玩笑話就是「如果哪一天宣布獨立建國,也毫不意外。


這象徵財富和成功的大門現在正為丁香敞開,門裡面是幸福美滿的家庭。多少人夢寐以求
的生活,丁香卻已經有好幾年不敢回來了。

「香香,回來了啊,快進來,快進來洗洗臉。」母親摟著她的肩膀。「怎麼這麼瘦,工作
辛苦了吧。」

客廳裡爸爸帶著老花眼鏡正閱讀今天的財金報表,手邊一本員工資料和業績圈圈點點,佔
據了巨大花崗岩桌面的三分之一。

「香香啊,路上不塞車吧?」他從報紙後面探出頭,原本就稀疏的頭頂似乎比兩年前更光
禿了。「妳媽媽今天燒了一桌子菜就等著你回來呢。」

車庫裡傳來引擎熄火的悶哼,哥哥開門進來,一身剪裁合適的灰色西裝一塵不染,皮鞋擦
得閃閃發光,全身上下無懈可擊得就像百貨櫥窗裡的模特兒。

「歡迎回家。」他笑起來露出完美的八顆上排牙齒,眼角有細細的魚尾紋,均勻分布在俊
俏的臉上更顯親和帥氣。

但是丁香討厭,這個家的人如此友善美好,對待她專業又小心翼翼,一顰一笑,一句話一
動作,就像精心設計安插好的劇本,為的就是讓她順著故事發展隨著劇情需要站到規劃好
的定點上。

「回來了。」她也在揣摩他們預期的反應。這時候乖順的寒暄是必須的。

「工作還順利嗎?」媽媽邊擦拭餐桌,邊關心的問道。

「都差不多。」丁香也就含糊地回應了。

「最近沒有發生奇怪的事吧?沒再失眠做惡夢吧?」換爸爸問。「需不需要再去精神科拿一
些藥?」

「還行。」這是實話,惡夢很少做了,因為它接續在她的現實。那些藥,她也懶惰再吃了


「爸爸,你知道張小合嗎?台北市安樂區的分區經理。」

「張小合啊,怎麼不知道,蠻有天賦的年輕人,正式進公司才三年,銷售成績兩年內都幾
進全國前二十,一年前才調去安樂區的。那個舊社區三教九流太多,算是給他個挑戰吧。
」爸爸的眼睛還是離不開手上的數字,對於員工的了解倒是如數家珍。

「妳不是住在安樂區?碰上啦?」媽媽擦完桌子換擦椅子。「該不會瞞著媽媽買房子吧?」
她打趣說。「就是買房子,也不要在安樂區,那裡太亂,光是那安樂廣場,聚集的都不是
正經的人。」

「那張小合,不是奇怪的人嗎?」

「什麼奇怪的人。」哥哥脫下西裝外套換上室內拖鞋,坐到了沙發上隨意翻閱員工考核表
。他撿起其中一張,細細端詳。「從大安區換到安樂區,果然還是有些困難啊。」

紙上是張小合的業績曲線,一年前還高高在上,今年就在平穩的水平線上接上垂直的一筆
,直至谷底。「需要歷練的可塑之材倒是。再給他些時間吧。」

爸爸點點頭,並沒有太在意的樣子。「安樂區這地方,要解決的問題太多,需要一件一件
來。」



丁香回到房間,就翻箱倒櫃起來。她的書桌被收拾得一絲不苟,抽屜裡還是一樣凌亂不堪
。在櫃子的最底層丁香拉出一個陳舊的鞋盒,盒子裡躺著幾本日記,裡面有她塗鴉的零星
的記憶。

自從八歲的事件過後,她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精神科,醫生鼓勵她把所有的惡夢都記錄下
來,也許有一天可以把它們串連成完整的故事,她的過去和曾經發生的事,就可以再次被
撿起來了。

二十年內丁香塗塗寫寫,搜腸刮肚的,卻從來沒有一次有勇氣往前翻閱。她記錄但不回顧
,寧願在毫無邏輯的碎片裡越來越迷糊,也逃避可能已經拼湊,擺在眼前的真相。

只因為日日夜夜,爸爸媽媽和哥哥用幸福的生活和耳提面命,殷殷囑咐她不要妄想回到過
去。

過去到底有多不堪她不知道,她似乎醒在重生之後。那個死掉之前的作為「小小」的她到
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孩子?她不好奇,剩至努力想要遺忘,直到十八歲的她誤入那條明明一
直存在,卻總是被她選擇性忽略的黑暗小巷。她在趙三渴切的擁抱中呆若木雞,本以為是
過度的驚嚇,其實是蠢蠢欲動的熱情。那熊熊燃燒的成年男人的情慾貼在她的肌膚上是如
此的熟悉也噁心。那一瞬間如果手上有一把斧頭,她定會毫不猶豫將男人劈成兩半,伴隨
不明所以,傾巢而出的恨意。

她甚至能夠想像男人裂開來倒在地上抽蓄掙扎的樣子,如此令人暢快。

男人的血灌注到地上,淹沒阿吉的腳底。

「阿吉,渴嗎?」阿吉陰魂不散的身影退縮了,搖著頭扭曲了臉,啊的一聲轉身奔逃而去


「阿吉啊,我不要你等。我想要你離開,逃得越遠越好。也許這樣,你就不用痛苦的死去
,而我,也不用再夜夜夢見你。」



「怎麼樣,甘木的演技是不是很好?」丁香被身後的聲音嚇了一跳。哥哥次知何時倚在門
口,手插在胸前,明知故問。

「甘木?蝴蝶?」

「對,就是蝴蝶。那是他現在盜用在人間的名字。」

「什麼意思?」

「殺了人再偽裝成那個人的模樣,是甘木慣用的伎倆。不然你想想他一棵長生不死的樹,
要怎麼不惹人懷疑的存活到現在?之於他我們所有人的生命都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是你,安排我和他相見的吧?你有什麼目的?想要我做什麼?」

「安排?不,你們的再次相遇早就註定好,遲早的事情。三崗會做的只是守株待兔。」哥
哥的招牌微笑掛在臉上就是一副無堅不摧的面具。「我們只是想幫助你,你也幫助我們,
如此而已。」



張小合是三崗會的一份子,哥哥也是。「好居房屋」只是個幌子,真正支持的是秘密運行
千年的神秘教會。他們四處攏絡有天賦的人,或是救助被捲入奇異事件的「受害者」,遊
說或是誘導,將他們塑造成可以利用的「餌」,引誘妖魔鬼怪出沒,再一舉殲滅。

丁香就是他們處心積慮培養的「餌」,為的就是釣出百年前突然銷聲匿跡的怪物「甘木」
。二十年前的一場慘案,除了丁香沒有人知道到底確實發生了什麼事情,只依稀猜測甘木
和那慘絕人寰的兇殺案牽連上了,盜取早該死去的、名為「陳文吉」的孩子的身形存在了
好一陣子。這個「陳文吉」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於丁香的依戀種植在甘木的靈魂
裡,驅使著那棵身不由己的樹,必定會再找到丁香,直到用盡陳文吉殘存的意念。

這便是讓三崗會有機可乘的契機。畢竟對於甘木的生態和弱點,他們研究了千年,還是沒
有頭緒。

親眼見到甘木的人很多,能活下下來的屈指可數。有很多人妄想駕馭神蹟,盡是失敗收場
。近代也只有名為「紅姑」的女人,因緣際會下目睹難得的甘木開花,親身見證了流傳千
年的傳說,成了近代長命百歲的第一人。紅姑聰明也貪心,遵循古法供養了甘木近百年,
還是弄丟了祂。作為唯一已知馴養神諭的人,紅姑和三崗會向來勢不兩立,只因為她要活
著的樹為她開花,三崗會的宗旨恰恰是背道而馳。

但是紅姑和張小合一起在老地方再次見到甘木,那樹已被紅塵染得太過世故。她明白她再
也駕馭不了祂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和三崗會合作,殺雞取卵,便是她能延續青春美貌的最
後一次機會了。

若吃一朵花可以延壽百年,再活一百年,也好過現在就凋零。



「幫你們殺死甘木,我能有什麼好處?」丁香問。

「你見過甘木吧?祂現在裝著陳文吉的記憶,是唯一能讓你找回過去的人。你不是一直想
逃離陳文吉的惡夢嗎?祂也許就是幫你解開秘密唯一的鑰匙了。」

「那結束之後呢?我又何去何從?」

「最為最大的獎勵,你就可以自由了。不再糾結再未解的謎題中,可以選擇加入我們,或
是用一個全新的身分,毫無顧慮的活下去。」

丁香冷笑,可是她被剝奪的名字和綁架的二十年,是否也從此一筆勾銷?

「好。」她說。她要讓始作俑者的甘木生不如死,也要讓自以為是的三崗會吃不完兜著走
。被蒙蔽了那麼多年,幸福生活的遊戲也該結束了。

她的基因裡住著怪物,冬眠了好久,終於逐漸甦醒。她又熱血沸騰了,影子裡波濤洶湧,
凝聚成一頭兇猛的野獸。




11.



為了殺死甘木,丁香依約帶來一壺水,水裡摻了鹽酸。

她看著蝴蝶一飲而盡,甘之如飴。

「你都知道阿吉什麼事?」

「阿吉說,他要保護妳。」

「但是你呢?」

「我想吃了妳。」蝴蝶又誠實了。他舔舔嘴,意猶未盡。

「十年前,你是故意的吧?」

「是,也不是。只是剛好,可以同時做好兩件事情。」他說得若無其事。「人類眼裡所謂
的命運和多愁善感我不懂,就是學著做,也不是太難。」他眼波流轉,嫵媚的笑了。

不遠處蹲坐三四個年輕小伙,一口一口抽著廉價的香菸,不時瞅向蝴蝶發出毫不掩飾的訕
笑。

「賣一次,多少?」丁香問。反正怪物沒有廉恥,她也就隨口問問。

「隨便吧。」

「這皮囊,也是殺了人偷來的?」

「不,恰巧死在這裡。吸多了,又下了場大雨,就凍死了。」

「你知道你在做的,都是什麼樣的事嗎?」

蝴蝶聳聳肩。「我應該知道嗎?」

然後他說了第一個故事。



我叫王書飛,男生,今年十四歲。今天是這學期第十六次被關在廁所裡,第二十一次被踢
掉椅子,第一百零八次被叫作兔子。

我決定,下一個叫我兔子的人,我就跟他走。

終於撐到放學的鐘聲,回到座位上,果不其然桌上又被用粉筆畫滿汙穢的字,課本散落一
地,書包也被丟到垃圾桶了。

我撿起書包,拍掉上面的紙屑,倒過來,裡面也塞滿了垃圾。收好被撕爛的作業簿,上面
被塗鴨好多陽具。我又要浪費好多立可白把它們蓋過去了。

每天錢包都會被搶走,連午餐都得餓肚子,哪有錢再去買立可白?老師看到,又要生氣了


「王書飛,說幾次課本作業簿要保持乾淨,都講不聽。再不用心要聯絡家長了喔。可不可
以不要問題那麼多,讓老師省省心?」班導金老師又要把我叫到辦公室,當著所有二年級
老師的面大聲斥責了吧。

沒有人幫我說話,大家都是低著頭忙著自己的事,偶爾抬頭,也只是因為金老師口沫橫飛
,打擾了午休。

桌上的詛咒就讓它留在那裏吧,不用費事去清理,反正只要有空隙,就會有新的髒話再被
填上去。

「人妖,娘娘腔,同性戀,死玻璃」,真是沒有創意,翻來覆去就是那些字眼,玻璃的「
玻」還寫成水字旁的「波」,又不能把它改正確,每天看著就不舒服。

我討厭學校,也不想回家。家裡什麼也沒有,只有越堆越高的空酒瓶。偶爾爸爸會待三五
好友在客廳抽菸喝酒,聊天的聲音一條街之外都聽得到。

所以放學後我都在安樂廣場坐到半夜,確定家裡的燈都關了,才躡手躡腳回家。幸運的時
候冰箱裡還有些剩下的下酒菜可以果腹。不幸的時候碰到醉醺醺的爸爸,隨手掄起東西就
往我身上砸。

鍋子,空酒瓶,垃圾桶還是衣架都是打了不會死的東西。有一次向我飛來的是亮晶晶的菜
刀,幸好閃得快才沒鬧出人命。到現在大門還關不好,都是因為菜刀打彎了鐵框。

安樂廣場上有很多跟我一樣的人,有家歸不得的,沒家不能歸的,彼此很少說話,就像一
座座的孤島,漂流在汪洋裡,載浮載沉。

當太陽沉入地平線,黑夜裡一雙雙眼睛亮晶晶的,有花枝招展的一群人,或坐或站,在各
自的小角落裡做著見不得光的小買賣。也是這個時候,漫不經心的路人變身精明的獵人,
瞇著眼挑選貨物,價錢講好了,白花花的鈔票掏出來,使個眼色就悄悄談好了交易。

穿著制服的我本來是突兀的,有時候會有好奇的人靠近,試探著對我亮出貨物,或是來打
探價錢。我總是對他們搖搖頭。我既不是買家也不是商人,只是害怕天亮也害怕回家的普
通國中生。

直到有一天,禿頭的胖大叔又叼著菸坐到我身邊,第八次,試圖攀談。

「嗨,小帥哥,又不回家了?」他問。一口菸吐在我的臉上,嗆得我直咳嗽。

我沒有理他。我太餓了,肚子和食道都被翻騰的胃酸侵蝕,稍微移動就感到灼燒的疼痛。
「是隻小兔子吧?阿叔的鼻子聞得出來。」胖大叔滔滔不絕的講,為什麼還不離開。

「三十年前這裡可是兔子園,可惜事過境遷,如今地盤都被花蛇和毒蟲佔據了。」

我沒興趣聽他在那邊感嘆陳年舊事。那些關我什麼事?還有我最討厭被人家叫兔子了,我
不是兔子。

「阿叔也算是這裡的元老了,如果有需要就找我吧。阿叔幫你找差事,錢不會少。」男人
抖著腳露出黃黑色的牙齒,笑得真是噁心。他伸出油膩膩的手在我的背上摩了兩下,我的
寒毛都豎了起來。

才不會找他呢,一點也不想再被毛手毛腳了。

終於胖大叔走了,留下一個麥當勞紙袋沒有帶走。袋子裡散發薯條的香氣,刺激我的胃酸
又分泌得更多了。

好不容易撐到十二點,拖著又餓又困得身體回家,還沒走到路口就見到家裡的燈還亮著,
大開的窗戶裡人影竄動,響亮的談笑和醉語在安靜的夜裡響徹天霄。

我只好再回到安樂廣場,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胃痛得要死,那個麥當勞的紙袋還在那裡,
打開它,裡面有冷掉的半包薯條。

一根一根吃掉了薯條,巨大的飢餓感戰勝了羞恥心。我終究從「普通人」降級成沒有家的
人。

跨過自尊心的那道坎後,墮落的速度就飛快了。

胖大叔還是每天坐到我身邊,像個鍥而不捨的推銷員。我假裝看不見他,但是無法避免的
,必須依賴他留下來的食物維生。

「孩子,阿叔對你好,你也不能總吃白食阿。」有一天他說。手又搭在我的背上,一下一
下摸得盡興。

我閉起眼回想早上在廁所裡被澆的一桶冷水。他們拿走我的運動服,我只能穿著濕透的內
褲坐在馬桶上瑟瑟發抖。

我是如此的冷又餓,專心咀嚼著阿叔帶來的漢堡,背上那隻手好像就不那麼討厭了。

「你看安樂廣場上的所有人,要在這裡住下,都要付出代價的。」

我吞著漢堡也吞著眼淚,眼前一片漆黑。

所以我只能說服自己,第一百零九個叫我兔子的人,我就跟他走。

「兔子」在安樂廣場是行之有年的暗號,只有在行業裡賣出名聲的人,才配擁有自己的名
字。

畢竟來來去去的人多了,大部分的人在還沒做出個名頭,就消失了。

有的人被帶回家了,有的人被警察抓走了,更多的人默默的,就死在不起眼的角落。森林
東路一段四巷五弄在安樂廣場的居民口裡,不但是交易的場所,也是大部分人的最後的歸
宿。

早上的清潔隊十分勤奮的,在那裡撿起一具又一具的屍體,載走。

我也預見了我的下場,反正日復一日,活著跟死去沒甚麼兩樣。至少我撐到了可以自稱「
蝴蝶」的那一天,攢夠錢支付日益加重的酒癮和毒癮,在幻覺中如同冬夜裡叫賣火柴的小
女孩,只是我叫賣的不是火柴,而是蒼白,被扎滿針孔的,沒有靈魂的肉體。

終於我等到了那個夜晚,接滿了第三百六十七個客人,再一次被蹂躪後丟棄在冰冷的巷子
裡。天上下著傾盆大雨,我浸泡在水裡,用掉了剩下的兩支針筒,等待一場只能存在虛幻
裡的美夢。

我看見了,圍牆後面有一棵樹,樹上墜落千千萬萬隻白色的蝴蝶像雪片。我從來沒有見過
真正的雪,以為這就是一場八月裡的雪,只為我飄零。因為太過壯麗,不由就流下兩行感
動的淚。

最後視野裡走來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穿著黑色風衣,帽緣壓得很低,黑黝的皮膚,三角
形的眼睛,眉心有一顆朱紅色的痣。

「你有什麼願望嗎?」他問。臉上沒有表情。

「我想一直墮落下去。」我說。「這樣才能繼續看見這樣的美麗。」



「香香,香香公主。」大老遠張小合揮舞手上兩杯咖啡,越過馬路向丁香小跑步來。夕陽
打在身上,整個人閃閃發光。

「大師兄都跟妳說了吧?我們的計畫。」他停在面前,遞出一杯咖啡,氣喘吁吁。

「三崗會啊。」丁香翻了個白眼,「我不喝咖啡。」沒有接過杯子。

「巧克力,是熱巧克力。」他連忙換伸出另一隻手,把熱飲放在丁香的手掌心上。「天冷
,暖暖手也好。」

「張小合,你是來監視我,還是督促我進度的?」

「都不是,」他把一個資料夾湊到丁香臉上。「是邀請妳一起去看房子的。」

封面上是一棟七層樓的老公寓,售案在一樓。鋁製的拉門,磨石子的地板,是台北市騎樓
邊最常見也最沒有隱私的隔局,客廳亮幌幌對著街道,路人透過落地窗就可以輕易分享室
內主人觀看的電視節目。

「不遠,從這裡走個十五分鐘就會到。」

丁香打量張小合笑呵呵的臉。「我憑什麼?」放出一支冷箭。

「憑妳是「好居房屋」企業小公主,」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還有這是陳文吉以前的家
。」



丁香查過了,雖然沒有太多收穫,也算是對自己要對付的東西有一知半解。

傳說三崗會源起於遠古,人類剛剛萌芽文化意識,凝聚社會型態之初。追本溯源,堪稱為
宗教和直銷團體的鼻祖。

三崗會是一個怎麼樣的組織,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完整的資料。就連神通廣大的google 大
神上也只有零零散散幾篇傳說性質大於真實的文章,隨意揣測三崗會的神秘與偉大。

「東洋世界的光明會」

有一篇娛樂版新聞是這麼形容的,闡述的就像一個巨大的陰謀論﹕

緣起於黃帝,為方仙道及後來道教的源頭和啟發。相傳黃帝大戰蚩尤後創立,旨在立定陰
陽規矩,裁治犯法者,以維持人間和平。其行事低調,外人不得其門而入。古時為江湖公
道主及司國師職,直屬於皇帝且有頒定鄉野規矩的權力。如今其勢力遍布世界大陸,根基
民間和政府,專處理妖魔異事,維持人類社會不受干擾,但是具體作為和真正影響力鮮為
人知,讓其教會更披神秘色彩。



這樣的神秘本應該安分在花邊小報和小說電影,居然要丁香親自經歷它的真實,然後扳倒
它,就像置身在夢裡行俠仗義,簡直癡人說夢,盡是紙上談兵。

但是這是她搶回原本生活的唯一途徑了。

「張小合,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加入三崗會?」

「為什麼啊?」他鸚鵡學舌重複問句。「因為不想活得平凡,想變得偉大,至少做一些改
變世界的事,再死掉。」他微微笑,眼裡一掃而過憂鬱。「其實是吧,剛好有點天賦,然
後窮怕了而已。」

「三崗會待遇很好?」

「能在「好居企業」工作室保底,至於降妖除魔吧,就像遊戲裡打怪一樣,照等級和數量
掉錢下來。」

「那甘木呢?值多少?」

「它是終極大boss,打完就可以結束遊戲,退休去了那種。」

「難怪大家趨之若鶩。」

「可不是嗎?不知道何時開始斬除甘木變成三崗會的中心思想,扳倒它之後恐怕很多人都
要失去人生目標了。」

「比如你的大師兄嗎?」丁香酸溜溜地說了。

「天曉得他為了這個花了多少心思,終於找著線索布局了這麼久,妳可不能讓我們失望。


「堂堂三崗會把那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一個外人,是不是太放心了點?」

「可是妳也是我們三崗會的一員了啊,都入會二十年了,我們對妳好,就是希望妳能至少
記得這情分。而且,」他突然低聲道,「香香公主,真不是想嚇妳的,但是看著妳的人可
不只我一個,三崗會的人天羅地網,妳插翅也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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