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了阿祖,要再深入探討,就該回溯到她還是阿嬤的時候,寫了阿嬤,最終必然要寫她是個怎樣的母親,怎樣的女巫。
想寫村巫時代的阿祖。
----
那是個頂著秋陽幫家裡幹活兒的午後。
「聽說,阿九不是秀欒姨和她翁婿的小孩欸。」
隨著不經意說出的一句話,大家都停下了手。
「你聽誰說的?」阿酉問道。
「我上次聽我三伯母說,秀欒姨的翁婿死得早,又過了很久才生阿九。
你們……懂吧?」比阿酉年長的阿草意味深長地使了個眼色。
「啊?那就是說,他是偷生……」阿酉二叔家的小妹倒吸一口氣。
「莫聽他黑白講,阿九是秀欒姨和再嫁的翁婿生的小孩!」村裡已經在學校讀書的一位姐姐駁斥。
阿草仍然不死心:「我才不信,我三伯也說,從沒見過有人在亡夫家再嫁的!
坐門招夫也沒有孩子跟後夫姓的道理!
要真是嫁人,她為什麼不是去翁婿家住?」
最後他自信滿滿地推論:「那個姓吳的肯定是她的契兄!」
大姐姐瞪他:「你閉嘴好嗎!」
這時,保正的兒子插嘴:「你們怎麼都這麼笨啊?」
大夥兒轉頭瞪他時,他老氣橫秋地說:「阿九的多桑是個寄藥包仔。
每年有一半以上的日子要到處跑,沒有時間可以照顧妻小,才把她們母子留在秀欒姨住慣的村裡啦!」
「你怎麼會知道的?」小妹興致勃勃地問。
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村裡我哪有什麼不知道的?
姓吳的拿了錢來我多桑這裡打點,說希望多照顧阿九他們母子,我聽得可清楚哩。」
孩子們蹲在地上唧唧喳喳,好似小麻雀。
阿酉正聽得入迷,忽然耳邊一道霹靂,嚇得他手裡捏著菜乾往後跌坐。
抬頭看,晴空裡沒有烏雲,倒是有個壯碩的中年婦女俯身瞪著他們。
原來是素芳嬸。每次她吼阿草,村裡就像打雷一樣。
「阿草,你是把菜乾收好了沒?」她喝斥道。
阿草像菜乾一樣萎縮了:「還、還未。」
「看了半天,就你話最多,等會兒落雨你還沒收完,看我不拿藤條抽你一頓!」
臨走前她撂下這句話,嚇得阿草哭喪著臉把菜乾捲進籃子,顧不得小妹指責:「欸那邊的菜乾是我家的!」
目送阿草母子遠去的背影,保正的兒子搖頭晃腦道:「真是個虎豹母……」
大姐姐掌摑他的後腦勺,又睥睨道:「我要去做功課了。
你們再不快回去抄弟子規,明天在書房挨先生罵我可不管!」
聽她這麼說,大夥兒也沒了心情閒聊,紛紛埋頭把最後一點菜乾收完。
****
放假時,阿酉把外頭傳的話學給母親聽,不想卻被她按在膝上打了兩下屁股。
「你小時候被魘著,是秀欒姨救你的!
這樣不知感恩,我在厝邊面前怎麼做人?」
阿酉含著淚聽她教訓,心裡好委屈。
母親罵完,又恨道:「那對夫妻實在惡質,居然故意教壞小孩。
仗著人家翁婿不在,就這樣嚼舌頭,你素芳嬸聽了不知道多戚心。」
阿酉想著,原來阿草的三伯在帶壞他啊,難怪阿母要這麼生氣了。
畢竟她總說壞小孩會被巡查大人抓走,阿酉可不想看阿草被抓。
父親打了井水回來,聽了她這番話,偷偷做了個鬼臉。
當著母親,他作出一副沒趣的樣子:「阿蕊,喝口茶吧,妳是不怕上火哦?」
趁她沒在看時,他把阿酉招過來,告訴他,秀欒姨以前的翁婿愛賭又愛喝,有時還會打老婆。
「有天秀欒姐終於受不了,就施咒把她翁婿弄死。娶老婆千萬別娶她這種……」
說得很可怕,自己卻咯咯地笑,早就漏餡了。
阿酉忍不住扁眼。阿爸講話就是不正經。
不幸的是,這番胡話被母親聽到了,大罵:「你在亂教他什麼!」
父親嚇得縮了縮肩膀,硬撐著一副凶樣罵回去:「恁爸在教他人生道理,妳別插嘴!」
母親氣得提著滿桶衣服摔門而出,留下屋裡父子面面相覷。
下田時經過河邊,聽到棒槌打得好響,阿酉抖了起來,暗自嗔怪阿爸沒事招惹阿母。
當農事告一段落,父子倆在田埂上小歇,等待母親送茶飯來的空檔,父親又開講了:「你想知道秀欒姐還做過什麼嗎?」
阿酉本想拒絕,實在忍不住好奇心,還是點了頭。
見狀,父親摩娑著手掌露出賊笑:「是你自己要聽的,不准告狀嘿。」
「以前,村裡有人爭祖產,遺囑不明,他們便找來秀欒姐。
事情解決後,往生者沒佔到便宜的一個兒子,每回看到她就會去找碴。
自己理虧還是死不讓步,秀欒姐就……」
明明沒有人,他還是張望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在後院插了一排石頭,焚香對著那一家念念有詞。
然後,她用鋤頭搗進地裡鬆土,直到埋在土裡的石頭倒下。」
「之後那個男人的牙齒,像老頭一樣東落西落,變得只能吃軟的東西,講話還會漏風。
你可千萬不要憨到在秀欒姐面前講她壞話。」
看見母親提著籃子和茶壺逐漸走近的身影,他趕緊補充一句:「在你阿母和她姐妹淘面前也不行。」
****
阿酉的村子鄰近繁盛的聚落,行商客旅、往來婚嫁不在少數。
若有新居民跟不上村裡的話題,又可以從頭再講起。
比方,河邊洗衣的女人嘴裡就極輕易地溜出一句:「記得妳說,她的翁婿是個五毒俱全的廢人,後來呢?」
「上回還沒講完,那個酒鬼早就往生啦。
秀欒姐回娘家村子時,他喝得醉醺醺地回來,連門都不會開,躺在院子裡倒頭大睡。
結果,一晚上過去,凍死啦!」
「哎喲,這種事我第一次聽說。真是……」
大人以為小孩聽不懂的這些閒話,阿酉和他的朋友們總是聽得津津有味。
在阿酉長大的村裡,閒著不知道聊什麼,大人就會拿陳秀欒來講。
倒不是話題真貧乏至此,而是秀欒姨實在異類,隨便抓一件小事都是談資。
有時阿酉會跑去鄰村玩耍,發現出了村門,秀欒姨的話題就不那麼鮮活帶勁了。
各種傳聞總是蝸居在村頭村尾這狹窄的範圍內。
別村大概也有它們自己的「秀欒姨」吧,阿酉心想。
天氣開始轉涼的某天,阿草拉著他去矸仔店看有沒有新玩意兒時,阿酉注意到門口有人在聊秀欒姨的話題,悄悄豎起耳朵。
等著孫子挑糖果的婆婆正和店主夫婦攀談:「她這次的翁婿倒算個體面人,就是……唉。」
「剋夫的寡婦配妨妻的鰥夫,誰也別嫌誰了。」老闆娘掩住嘴笑。
「上次他去我們村子賣藥,我看過了,是個勤懇的……」婆婆耳背,自顧自地接了下去。
「倒是秀欒姐自己,都嫁了兩次還在當神婆,要我說——」老闆擺出要開始長篇大論的架勢。
一旁,老闆娘用緊張的聲音地招呼:「啊,秀欒妳家菜園最近怎麼樣?」
矸仔店老闆差點嗆到,連忙改口:「咳咳,不是,秀欒啊,我沒有瞧不起妳的意思……」
阿酉轉頭一看,路過的還真是秀欒姨。
她雖不算美女,到底沒到歪瓜裂棗的地步。
只是一雙眸子生得過於威嚴,又總是橫眉豎眼,誰叫她看了都要心慌。
是故秀欒姨一個孤身養育孩子的少婦,阿酉卻從沒看過誰敢當面佔她便宜。
阿草渾然不覺店外的騷動,在貨架前瞪眼看了半天,翻著褲袋嘆息,咬了咬牙還是轉身離開。
果然新進的鐵皮船除了保正家誰都買不起。
阿酉感到可惜,又想起店主夫婦狼狽的模樣,咯咯偷笑起來,引得阿草困惑地看他。
****
從矸仔店繞路回來,阿酉和朋友們玩起掩咯雞。
除了當鬼的阿草,大家到處四散,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阿酉也從樹林裡衝出去,想找個地方來躲,誰知竟撞見站在山坡腳的吳阿九。
秀欒姨的獨生子阿九,一直是被村裡小孩敬而遠之,沒什麼人敢靠近的存在。
阿酉覺得,大概只有阿草不怕他,敢當面說他們家的壞話。
阿九和他同齡,蒼白清秀,因為身體不怎麼好,個頭甚至比五歲的小妹還矮些。
雖說有個做生意的父親,穿著普通,只有布鞋用的質地略好。
要說哪裡特別不同,就是不像阿酉他們一樣玩得滿身草葉和泥巴。
話又說回來,他根本不和其他孩子玩。
「你在這邊做什麼啊?」阿酉問。
「幫我姨摘草藥,順便打發時間啊。」阿九手上挽著個大籃子,說著,又噘起嘴對著什麼時不時地吹氣。
仔細一看,他手裡還握著個顏色鮮艷的風車,隨著他的吹氣轉得飛快。
阿酉看他玩,有些眼饞,就央求道:「能不能給我玩一下啊?」
阿九臉上一陰,搖頭:「這是我叔買給我的。」
「我的彈弓可以和你交換著玩。」阿酉提議,並亮出了用樹枝自製的玩具。
阿九有些動搖,隨後又低頭作苦思狀。
兩人正在討價還價時,背後各有隻手重重拍在了背上。
阿酉瘦小的身子晃了晃,被身後的人捉著衣領穩住了。
阿草左右手各揪著一個,豐獲的獵戶般興致高昂地喊:「一回掠到兩個!阿酉你這麼大聲是不怕被我發現喔?」
待他扯下蒙眼的布條,看到另一個是阿九,沒好氣地說:「阿九,你在幹嘛?特意來被我抓?」
「我……沒有在和你們玩。」阿九皺眉說道,想要從阿草的魔爪下掙脫。
「不玩就不玩啊,也沒人想和你玩啦。阿酉我們走!」阿草哼地一聲把阿九放了,轉身就走。
「……沒從一開始就加入,怎麼算數……」阿酉聽見阿九嘟囔著,訝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阿九發現他的視線,不說話了,有些鬱悶地背過身去,又開始呼呼地對風車吹氣。
他可能是指,自己沒有加入遊戲,所以不算被抓到的意思吧。
原來木偶一樣的阿九這麼不服輸,阿酉覺得很新鮮。
不過,真奇怪,他為什麼要叫自己的父母「叔」和「姨」呢?
阿酉搔搔頭皮,實在想不通,就由它去了。
****
下了幾夜的雨,天氣徹底轉涼。
彼時,阿酉正在阿草家門外摘芒草做玩具,遠遠瞧見秀欒姨走來。
阿草看到她,藉口要抓釣魚的餌,丟下編了一半的芒草匆匆跑走,留阿酉在屋外看熱鬧。
原來,阿草嫁到村頭的姐姐最近有身了,上午時她翁婿代她回娘家捎來喜訊。
素芳嬸自然是高興的,思及自己當年又有些不安,便託了秀欒姨和女婿一道回去看看女兒秋菊。
秀欒姨輕聲講述秋菊姐的狀況,屋外聽不清楚,只見素芳嬸喜逐顏開頻頻點頭。
突然間,阿酉的視線和屋裡的秀欒姨撞個正著,嚇了好大一跳,連忙別開了臉。
待她跨出阿草家門檻時,阿酉眼神閃爍地和她問好,又明知故問:「阿草他阿母有要緊嗎?」
「她喔?她沒事啊,是秋菊有身了。」秀欒姨也假裝沒發現他偷聽,陪他作戲。
走著,她又感慨道:「我剛來時秋菊才三歲呢,一眨眼,要做人阿母囉。」
跟在她幾步之外的阿酉,不知該不該應聲。
秀欒姨知道他的尾隨,卻沒有趕他。
阿酉終於忍不住沈默開口了:「為什麼阿九要叫你們叔和姨啊?」
秀欒姨頭都沒回,自顧自向前走去:「阿九不是很常破病嗎?」
阿酉快步追上秀欒姨與她並行,點了點頭。
「讓他直接叫阿爸阿母,怕他受不住,才讓他從小這樣叫我們。」
「就這樣?」阿酉狐疑道。
「就這樣。」秀欒姨語氣依舊淡淡的。
「阿九不能喊妳阿母,妳不會覺得難過嗎?」仰著頭看她,阿酉有些同情。
「我為什麼要難過?」秀欒姨突然停下腳步。
她瞠圓那對虎眼,詫異地笑了:「在我出生的村裡,大家都這麼稱呼阿母。
我剛嫁來的時候才不習慣呢。」
語罷,秀欒姨一改方才拖沓的步伐,不管目瞪口呆的阿酉,抱著她的家俬走掉了。
她腳力極健,一眨眼便沒有了影子。
****
元宵後又過了幾周,阿草離開了書房。
原來,附近學校的老師上門,請阿草的母親送她到了學齡的兒子去上學。
阿草不在,放學後就只剩阿酉一個人和小妹玩。
年紀太小的玩不到一塊,其他同齡人,不是「沒有阿草我不去」,要不就是......
阿酉瞥了眼保正兒子,嘆氣。
他正踩著木屐穿著新衫,拿著艘鐵皮船向其他小孩炫耀,又自以為瀟灑地秀他蹩腳的國語,說最近要跟多桑一起進城云云。
課堂上,漫不經心地瞧見因病歇了幾天才來的阿九,阿酉忽然像是找到獵物的貓,眼睛都放光了。
對啦,不是有阿九嗎!
比起保正兒子的囂張,阿九的性子要好太多了,就算他不懂遊戲規則,他和小妹可以教嘛!
下課後,阿酉跑到阿九的書桌前,興匆匆地問:「今天我和小妹要去矸仔店,你也一起去嗎?」
阿九蹙起眉頭,懷疑地用眼神打量他,半晌,搖搖頭拒絕了。
阿酉也不氣餒,一連問了三天,終於等到他的態度軟化。
阿酉帶來了尪仔標,阿九說他家裡也有,但不懂怎麼玩,阿酉就用自己的尪仔標教了他玩法。
小妹也混進來玩了幾局後,他又問阿九平常都在做什麼。
阿九猶豫了一下,帶他們到阿草有陣子常去釣魚的池塘邊。
撿起扁平的卵石,阿九角度刁鑽地拋了出去。
只見灰色小石子淺淺地拍擊水面,低空滑行,一連彈了六七下才掉進池裡。
「哇,我也要試!」小妹說著,開始撿石頭,然而總是彈了一兩下就掉下去。
阿酉自己的成果也不理想。
阿九不厭其煩地在旁邊指點挑選石頭和扔的訣竅,兄妹倆試了又試,轉眼就到晚飯時間了。
大概是頭一次教人,阿九的臉色因為興奮而紅潤許多,更有生氣。
要是阿草也在,看到這樣的他大概會很驚訝吧,帶小妹回二叔家的路上,阿酉心想。
天氣暖和了,適合在外頭玩耍。
越和阿九玩,越覺得他有本事。
雖然跑得沒阿酉快,彈弓準頭也不怎麼樣,論打尪仔標,他可比阿酉看過的其他小孩強多了。
手又巧,摺的紙飛機飛特別遠
。偶爾,他還會陪小妹用草花編戒指和花環。
玩扮家家酒,也不會因為自己是男兒就扭扭捏捏,弄得掃興,一下子就躍升小妹最喜歡的玩伴。
下課後,若聽到吹麥芽糖的人來了,三人時常結伴跑去村頭。
那陣子,除了阿九生病沒來時,他們每日都玩在一塊兒。
****
在春風又開始變冷的某日,阿草終於在天黑前就做完功課,得到他母親的同意出來玩了。
阿酉自然是十分歡迎他。拉著阿草,又湊了幾人一起遊戲。
誰知阿草自己卻心不在焉,隨便把阿九和其他人打發走,開始倒起苦水。
阿草抱怨起學校禁止他們釘干樂時,阿酉還專心在聽,等講到課業都好難,同學都討厭時,他開始覺得沒趣了。
一吐為快之後,阿草又說要告訴他一件有趣的事。
「有天,午休時間,我在樹叢發現兩隻蝸牛糾纏在一起,覺得蝸牛讓人看得很不順眼。」
「正好,先生不在,我就偷偷溜進職員室,提來爐上燒滾的茶壺,拿熱水往蝸牛身上一澆——
哇,那蒸氣四溢,連殼帶著肉融化在一起的樣子,好噁心啊!」
阿草說完,拍手大笑。
看他那樂不可支的模樣,阿酉覺得十分困惑。
阿草原本是這樣的人嗎?
直到阿草把話題轉到「等我把校庭摸熟了,下次偷偷帶你們進去玩」,阿酉才有些無法釋懷地和他告別。
翌日進了書房,阿酉為昨天的事情道歉,阿九笑著說了不介意,讓阿酉鬆了口氣。
只是阿九笑就笑,為什麼總緊皺著眉頭呢,這習慣真不好。
****
漫長的梅雨季過去,學校放暑假後,和阿草一起玩的機會多了。
阿酉逐漸發現阿草和阿九的不對盤,和父親訴苦。
父親抓耳撓腮想了半天,要他以後各自找時間和這兩個人玩,別讓他們有機會見到面。
阿酉覺得這主意著實不壞。
只是父親舉例時說的那句「就像大老婆和小老婆必須各自哄好」被母親聽見,家裡又是一頓吵嚷。
隔天阿酉去書房時耳朵好像還在嗡嗡作響。
上課時,先生看他在揉耳朵,一問之下,笑說這是「後院倒了葡萄架」。
阿酉不懂,反問先生,是否把他家菜園裡的瓜棚誤當成了葡萄架,又惹得平時嚴肅的先生捧腹大笑。
過了幾天,母親派他給鄰居分送醃菜。
輪到阿九家時,應門的是秀欒姨。
看到阿酉張望的樣子,秀欒姨和他說:「阿九的老爸帶他進城探親了,要好幾天才會回來。」
覺得可惜的阿酉正要告辭,屋外卻傳來了放炮般的聲音。
跑去門口一看,潑瓢大雨,斜打的雨滴濺到了他臉上。
秀欒姨丟了條毛巾給他擦臉,又去廚房倒茶。
茶是用草藥泡的,傳來一陣又涼又甜的清香。
「這個時節的雨很快就會停的。你喝碗茶歇一下吧。」
秀欒姨沒有把他的年齡和身家扒梳上一遍,倒完了茶便坐回去繼續寫家計簿,反是阿酉自己有好多問題想問。
桌子下放著一個黑色小陶壺,墊著油綠的香蕉葉。
壺中斜插一截不認識的植物,開口的邊緣綴著幾朵紫紅小花。
捧著小碗,阿酉問:「那是什麼?」
「我們村裡的祖先。」秀欒姨頭也不抬。
牆角靠著一截斜著切開,染上黑色汙點的竹竿。
阿酉又好奇道:「這是做什麼的?」
秀欒姨的筆一頓,在硯臺邊擱下毛筆,回答:「殺蛇用的竹槍。」
阿酉嚇了一跳:「你們家蛇很多嗎?」
「很多喔。時不時就從土牆的縫隙鑽進來。
不殺掉,會鑽到我和阿九睡覺的房間。」秀欒姨挑眉,冷冷地說道。
想到很多蛇在地面上蠕動的畫面,阿酉開始起雞母皮,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不用怕,蛇要是敢跑進來,我就會用竹竿的尖端……這樣, 從頭刺下去。」
她做出手勢,笑了。
那笑容讓人有點毛骨悚然,阿酉沒敢說什麼,只是點頭。
不知道大人是否背著他們把那些蛇都殺掉了,阿酉才沒看過屋裡有蛇?
「做人父母好辛苦啊。」阿酉說。
秀欒姨猛眨了幾下眼,才露出笑容說:「是很辛苦啊,你要好好感恩你阿爸阿母。」
這回她瞇起眼睛,笑得溫柔了點。
屋裡飄盪著雨天的霉味和帶著泥土的草腥。
喝茶時,阿酉看見她站在窗邊對著菜園念念有詞。
當她離開窗邊,離窗戶很近的一株藤蔓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捲上架子,像在回應她似的。
阿酉愣愣地看著藤蔓時,秀欒姨轉頭說:「雨將要停,你也該回去了。」
說來也奇,阿酉豎起耳朵,果真聽到雨聲漸漸減弱,十幾秒後收得乾乾淨淨,只餘屋簷下的水滴聲。
秀欒姨送他出去,又謝過他母親的醃菜。
回家路上,阿酉想了想,覺得父親和母親都沒說錯。
秀欒姨是個有點可怕的人,不過,不是壞人。
****
進入秋季,還有些炎熱的某日,阿酉出門去玩時,看見一個阿叔在和保正說話。
正心想這阿叔如此面熟,自己到底在哪見過他,就發現阿九藏在他的影子裡,順帶想起了他是來家中收過藥款的吳阿叔。
原來那個長得斯斯文文的吳阿叔,就是保正兒子口中的「寄藥包仔」,阿九的父親。
為什麼現在才注意到呢,明明他們的眉眼長的那麼像,阿酉有些慚愧地想。
看著他們父子,又慶幸,還好阿九的眼睛長得不像秀欒姨。
遠遠地,阿九也看到了他,抬頭和父親說了幾句話,就小跑過來找阿酉。
「你今天和你阿爸一起出門啊。」阿酉話一出口,立刻覺得自己好蠢。
阿九沒有追究,只是點點頭,「我叔每月上旬比較有閒。現在換成我姨回她娘家村子工作了。」
「你們家真有趣。」阿酉想都沒想地說,阿九沒有回應,微微蹙著眉笑了。
阿酉連忙換了話題:「對了,明天書房下課後,你記得回家先換穿草鞋,再到樹林前集合。」
阿九不皺眉了,睜大了眼睛問:「為什麼要換鞋子?」
「我明天想玩踢鞋子,但是布鞋是進書房要穿的,弄丟我怕會被阿爸阿母打。」
看阿九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阿酉又加了把勁:「我等等也去和小妹說,明天我們三個比賽,看誰踢得比較遠!」終於讓他笑得露出缺了的牙。
隔天,回家換過草鞋,三人以樹林前為起點,踢起了鞋子。
追過去撿起了鞋,立刻又在新的落點踢了出去,跑得氣喘吁吁。
正在撿踢飛到池塘附近的鞋子時,迎面走來了阿草。
阿草看見阿九和小妹,露出一臉很煩的表情,開口就假鬼假怪地說:「我今天回家路上踩碎了一隻蝸牛的殼。」
阿九皺起眉頭,牽著小妹到另一邊去找草鞋。
阿酉對他投去感謝的眼神。
要是小妹回家做噩夢,二嬸知道是阿酉讓她在旁邊聽,和母親告狀,阿酉肯定會挨罵。
阿草看他們走了,這才粗暴地抓了抓頭。也不再提蝸牛,開始講在學校遇到的事。
原來,阿草剛開學就和人互毆,被拿戒尺打了一頓,還要提水桶罰站走廊。
阿酉問詳細經過時,阿草咬牙切齒地說:「他們說我是『沒老爸的偷生子』,我就和他們打了起來,等先生被同學叫來了,那群人說,我用方言罵他們還打人。」
「明明他們自己也講了方言,居然惡人先告狀!」
阿草氣極了,拿起石頭用力砸進池塘,濺起高高的水花。
阿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能拍拍他的背。
一旁阿九牽著小妹回來了,小聲地喊他,阿酉正要表示現在還走不開,阿草就自己站起來走掉了。
那天阿草拖著腳步離開時,布鞋底在地上留下了濕濕黏黏的足跡,背影彷彿一隻大蝸牛。
*****
阿酉睡了一覺起來,仍然忘不掉這件事,就在吃早飯時告訴母親,問她:「為什麼那些人要這麼說阿草?」
母親露出了難過的眼神,告訴他:「當年你素芳姨肚子大起來時,已經是阿草他阿爸往生後的四十九日了。」
「我們都清楚阿草是素芳和她翁婿親生的孩子,但有些人,就喜歡搬弄是非,實在是很可惡。」
阿酉只在話尾抓到聽過很多次的「搬弄是非」,聽母親說完,不可思議地問:「阿母,你常常說,如果不乖,巡查大人就會來抓我。
那為什麼亂講話欺負素芳嬸的人不會被抓?」
母親語塞,像沒聽到阿酉的話一樣,再次交代阿酉,在外面不可以跟著亂說。
父親在一旁等他們談完,才嚼著菜含糊不清地說:「我昨夜爬起來時,遇到一件怪事,不知道和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當時,我撇完尿要回房時,發現對面那邊有點異狀。
過去就著月光一看,你們猜我看到什麼?
素芳她們家正面的牆頭上,爬滿了蝸牛,數一數大概三四十隻吧。」
「三四十隻蝸牛?」母親面色發青。
阿酉本來覺得滑稽,有些想笑,但想到可能是有人在戲弄阿草一家,連忙把笑意收了起來。
幾天後,書房裡好多人也說,他們早上出門時,發現隔壁鄰居牆上黏著一整面蝸牛。
隨著日子過去,受害的例子逐漸從村裡移動到了村外,之後再也沒聽說村裡有人目睹類似的事件。
看來不是針對阿草他們。
阿酉鬆了口氣,細想又更困惑了。
到底是誰會做這麼莫名其妙的事情?
天氣隨著日子過去漸漸轉涼,阿酉和父親一起去附近的聚落採買日常用品時,忽然看到阿草在他學校圍牆邊鬼鬼祟祟地。
阿酉顧不得會和父親走散,跑過去喊道:「阿草,你翹課喔?」
阿草面無表情地回頭看他,拿著什麼朝阿酉走去。陽光穿過樹蔭撒在臉和手臂上,一片斑駁,乍看彷彿他的皮膚起了疹子般。
阿酉倒退了幾步,臉上露出了不安。
定睛一看,阿草手上拿著的是一個小蝸牛,舉起來的角度好像要讓阿酉看牠的腹足。
阿草嘻嘻地笑了:「我跟你說喔,等一下我要把這些蝸牛,黏一堆到學校牆上。」
原來在村裡惡作劇的就是阿草。
在他背後那堵牆上已經有一定數量的蝸牛。
可能是速度太慢,牠們看不出要爬走的樣子,安分地待在牆頭。
再細看,阿酉發現除了常見的蝸牛以外,還混著不少比他的拳頭還粗壯,殼如田螺的個體。
佈滿黏液的深褐色身軀龐大,群聚在一起蠕動的樣子讓阿酉有種乾嘔的衝動。
還沒來得及對阿草說什麼,父親發現阿酉沒跟上,過來叫他了。
阿酉怕他發現犯人是阿草,連忙在他看見蝸牛之前跑回去。
雖然那畫面很噁心,讓阿酉印象更深刻的是當時阿草無憂無慮的笑容。上回他笑得那麼開心,好像是進學校之前的事了。
阿酉默默祝他成功,不要被學校老師和警察官抓到。
****
之後幾天,阿酉沒見到阿草,卻常聽到大人們用同情的口吻提到他。
他們說:「有時候整天在床上昏迷不醒,起來時也渾渾噩噩地。
看阿草那無精打采的樣子,肯定是得了什麼怪病。」
「可憐喔,素芳的翁婿只留給她一個兒子,要是......」
書房裡大家議論,紛紛吵著誰要先去探望阿草,只有阿酉鄙夷地想,阿草會無精打采不是裡所當然嗎?
他每天不好好睡覺,有時半夜就跑去抓蝸牛,怎麼會有精神?
倒也怪不得大人誤會,誰會料到蝸牛事件時,家裡第一個受害的阿草就是犯人呢?
儘管這麼想,當同窗喊他一起探望阿草時,阿酉還是去了。
素芳姨讓他們進門時,阿草剛睡起來,臉上還有蓆子的紅印。
除了睡眼惺忪,一切看起來都還好。
朋友們紛紛嘲笑道:「說什麼破病,我看是瞌睡蟲上身了吧?」
「阿草,你再睡要變成豬啦!」
阿草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皮,像往常一樣說些吊兒郎當的話逗得大夥兒哈哈大笑。
在滿屋笑聲之中,阿草獨獨把視線轉向阿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好像在確認他有沒有把秘密洩漏出去。
阿酉在大家看不到的角落裡,不作聲地搖了搖頭。
秋末,天色暗得快,晚風又涼,小孩們都特別早回家。
母親正要燒火煮飯時,忽然有人來敲門,她抱了滿手的柴忙著往灶內塞,便喊阿酉要他去應門。
昏黃的日光中,來人是臉色憔悴的素芳姨。
聽到是她,母親把柴放了下來,招呼她進屋:「有什麼事,先進來坐!」
素芳姨告訴他們,阿草下午回家時沉眠不醒。
原本以為和平常一樣,誰知到傍晚時,昏迷的阿草開始痙攣。
嚇得她跑去保正家,借電話想請住在附近聚落的醫生。
然而事出突然,醫生來不了這裡,她才到姐妹淘家中討主意。
「阿草身體勇健,不怎麼破病,我一直對他很放心。
本來以為讓他喝碗薑湯,睡個幾天就會好了。
如今變成這樣,我實在不知要如何是好……」
說著,一向堅強的素芳姨眼角浮出淚光。
阿酉聽到阿草出事也慌了,只有母親還能鎮定地說話:「素芳妳別怕,我們把阿草帶去問秀欒姐,問她有無辦法救他。」
母親去向厝邊借來板車,阿酉則被派到田裡叫父親回來。
到了阿草的家,阿酉看到他兩眼半閉,無神地側臥在床上。
他沒有穿上衣,背上起了成片浮腫的紅疹,微微地滲出膿液,彷彿被什麼爬過的痕跡。
摸了摸他的手腳,都是冰冷的,只有疹子附近的皮膚發著燒。
幾個大人把昏迷不醒的阿草架上板車,讓他蓋著衣服,面朝下伏著。
一行人推著車子穿過村中,注意到動靜,也有許多閒人遠遠地跟了過來。
阿酉的母親上前去敲門時,阿九推開門縫探頭,見到外面的陣仗嚇得馬上又縮了回去。
畢竟秀欒姨的門外從沒有這麼擁擠過。
第二回是秀欒姨開的門,她眼神一凜,立刻就明白了情況。
秀欒姨在客廳攤開蓆子,讓阿草趴在地上。
隔著人牆,阿酉不知道她做了什麼,等到人群散開時,阿草已經給救醒了。
雖然身體搖搖晃晃,總算可以在攙扶下站起來。
阿酉往裡面偷看,桌上有一塊包著米的手帕。
夯實的泥地上有些水滴撒落的痕跡。
秀欒姨扶著阿草坐上門口的板凳。
她以榕樹枝沾手上一個黑色陶壺裡的水,彈水珠在阿草身上,然後以樹枝抽打他的背,用阿酉聽不懂的語言喝罵。
阿草露出胸悶噁心的樣子,秀欒姨拿來了一個痰罐,輕拍阿草的背讓他把東西咳出來。
阿草吐了很多黏液,裝滿了容器。
黏液呈現團狀不斷湧動著,似乎在向痰罐外爬行。
秀欒姨把容器放在地上,黏液就不動彈了。
阿酉小聲地問阿九:「阿草怎麼會吐出蛞蝓啊,難道他吃了......」
一旁秀欒姨回答:「那是痰。」
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她,只見秀欒姨冷靜地說:「有時候做了特定的事情,就會形成痰亂。
讓他把痰吐出來就會好了。」
阿酉正半信半疑,就聽到她喚:「阿酉、阿九,麻煩你們作伙去阿草他們家附近,和厝邊討些鹽回來。」
把討來的鹽巴灑在痰上,成團的痰液竟狀似痛苦地扭曲起來,發出細細的氣泡聲,形體瓦解化成了痰罐底部的一灘水。
阿酉想起阿草一直以來玩弄蝸牛的事情,覺得那些「痰」果然是蛞蝓。
一旁,阿草身上的紅疹已消腫,套回了衣服,依舊因為赤裸上身太久,打著哆嗦。
也有村民沒多加衣衫就跑出來看熱鬧,天色完全暗下來後,一時間噴嚏聲此起彼落。
熱心的人見狀,回去煮了薑湯,拿來分給大家。
至於出門前家裡母親妻子已經在煮菜的,見事件解決了,都趕緊回家吃飯。
在煤油燈的光下喝著湯,阿酉和阿草講了他昏迷期間的事,又悄悄告誡阿草,別再蒐集蝸牛黏到牆上來惡作劇。
「看到這麼多蝸牛排在牆上實在是有點讓人想吐。」他說。
阿草卻狐疑道:「阿酉,你是在瞑夢喔? 我何時做過這樣的事?」
阿酉以為他在裝蒜時,阿草反問他:「對了,為什麼九月底天氣就變得這麼涼?」
當周遭的人告訴他日期時,阿草大吃一驚。
據阿草的說法,他最後一段清晰的記憶停留在一個多月前和阿酉訴苦後的回家路上。
****
後話:
在那件事過後不久,書房關了。阿酉見到阿九的機會減少,對阿九的關心逐漸淡薄。
到了阿酉他們上學的那年,阿酉去過阿九家幾次,想問他分去哪班,總是只見到秀欒姨和吳阿叔。
試著去問阿九的父母,他們卻說:「何不親自問問阿九?」讓他碰了個軟釘子。
阿酉為此納悶過,但既然阿九總是不在,那就沒辦法了。
可以和阿草在同一個地方上課和玩耍,還是件很開心的事。
好景不常,學校上了不到半年,也停課了。
村裡人心惶惶,為被徵召到戰場上的男丁擔心,為吃飽而煩惱,又害怕空襲,根本沒有餘裕去管別人。
直到父親平安回到家的當晚,看到母親歡喜的眼淚,阿酉懸著的心才悄悄落地。
之後過了一個多月,又是一批男丁回到村裡,阿酉心裡有了餘裕,開始掛念起自己認識的長輩是否安好,便在村子裡到處亂轉。
禁令已經解除,許多人家點起了燈,窗邊透出暖色的光。
阿酉造訪二叔家時,他們正圍著桌上的燈光輕聲交談。
雖然二嬸和堂弟妹還在擦眼淚,二叔是笑著歡迎他的,又反過來問候他家的狀況。
知道兄嫂平安,二叔顯得非常欣慰。
經過還沒有盼到男丁回來的人家時,阿酉從窗口望了一眼,就不進去了,放輕腳步悄悄溜走。
到了阿九家門前時,阿酉沒敢靠近,由於實在靜得不太尋常。
猶豫了很久,才上前敲了敲門板。
然而,始終沒有人應門,窗戶裡也是一片漆黑。
阿酉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秀欒姨一家從村裡消失了蹤影。
聽母親說,吳阿叔和父親是同一批回來的,戰前早就在城裡置辦了房產,一回來就把他們母子接到了城裡。
阿酉從此沒再見過阿九。
****
寫在文後:
想寫出特殊的時代,村莊閉塞的氣氛,小孩的天真與殘酷。
順帶一提,故事的靈感來自我小學老師分享童年回憶時,自爆曾經蒐集蝸牛黏到牆上的事件。
p.s.我超討厭非洲大蝸牛,所以來加筆了。
查了資料後發現是1932在日本學者建議下引進的,和1970年代的福壽螺一樣是作為食用。
哇是腹足綱外來種的前輩呢(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