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804號房前,我先深吸了口氣。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困惑,如果真的活下來,我要如何
了結玟玟的遺憾?遭遇這樣的事情,心理會扭曲到什麼程度?那些黑暗的情感,又是我這
殘破的心靈可以承受的嗎?
注意到自己被感性驅策,趕緊停止思考。
諮商師要求的「覺察」確實是有用的,它使我可以維持在「人」的狀態。
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玟玟瘦小的背影。
我走近她。
她坐在地上,兩隻腿彎著,用腳掌夾著一面圓鏡,雙手翻開陰唇,透過鏡子凝視自己的私
密處。旁邊擱置一條藥膏,尋常可見的痔瘡乳膏。
我在她身邊蹲下,看著她專注的神情,再看鏡中微微撕裂的會陰,感到有些鼻酸。
她的眼神中沒有難過,也沒有扭曲的憎恨,只是專注地凝望著,像是觀察小動物的孩子。
我起身走向梳妝台,拿起棉棒,看著自己撕開包裝時指尖些微顫抖。
仰頭深吸口氣,收斂情緒,重整一個還算鎮定的笑臉,蹲下身為她上藥。
這藥膏,是父親隨意丟給她的嗎?
父親大概也不敢帶玟玟去看醫生吧。
塗抹藥膏時,手指止不住的顫抖。我轉頭看看玟玟,發現她也正看著我。眼神一如我記憶
中的模樣,倔強而童真。
我對她微笑,止不住淚水滑落。
相隔二十餘年,再見面竟是這般場景。我在歲月中跌撞,而她的歲月停止在五歲,永恆停
駐。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受困在這裡嗎?我忍不住這麼想著。
她就這樣受困在這裡,在每一次有人瀕臨死亡時,才能訴說自己的故事。這樣的她,究竟
有什麼遺憾尚未終了?
她鍥而不捨努力訴說的,又是什麼樣的情感?
闊別20餘年的重逢,我竟感覺她眼中倒映的我一如幼時,所有的成長與記憶,在這死寂的
境地都是空泛無用的。
在這深沉的黑暗中,我們成長的疙瘩、蛻變的扭曲,全都回歸生命最原始的脈動,萬籟無
聲。
四下沒有多餘的線索。我起身離開。
玟玟站在門外,伸手指著403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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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玟玟的父親雙手掩面,頹坐在床邊。腳邊擱置著那盒童鞋。電話簿攤在一旁,上面
盡是字跡凌亂的號碼。
電話簿框線外的一角,有一行娟秀的字跡,寫著家扶中心的號碼。
玟玟站在我身邊,仰著小小的臉蛋看著我,好像我是她可靠的隊友。
我想摸摸她的頭,我的理智卻不允許自己有如此慈愛的動作。
豔麗的女人倏然出現在玟玟父親的後方,手護著隆起的小腹,眼神流露不耐。
我拿走鞋盒,交給玟玟。
玟玟抱著鞋盒,低頭慢慢的走出去,不像稍早小跑步得有活力。她走進802房,關上房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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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推開房門,卻感覺房門沉重,心裡也跟著一沉。
哐啷。
推開門時撞倒了什麼東西。
房內傾倒一張小小的凳子。
深吸口氣,看向房門後方。
玟玟小小的身體懸吊著。
玟玟穿著那件深藍色有著橘黃圓點的水玉洋裝,懸吊在門後的掛勾上,那是住家常見、勾
在門板上一長排的掛勾。纏在玟玟脖子上的繩索,正是那雙童鞋的鞋帶。
玟玟的父親埋首蹲坐一旁,身旁擱置著數支空酒瓶,以及一袋安眠藥。
我抱住玟玟,將她從掛勾上放下來。她像是沉睡的洋娃娃,沒有一般傳言上吊屍體的模樣
。
畢竟是玟玟的記憶投射,我想這樣也好,讓她維持好看的模樣。
我將玟玟抱到床上,為她拉起薄薄的棉被,為她拆下勒緊的鞋帶。諷刺的是,鞋帶打著一
個蝴蝶結。
玟玟的父親,究竟如何躲過法律制裁的?
他又是如何躲過內心的罪惡感?
他的餘生,睡得安穩嗎?
腦中思緒翻騰,我握緊鞋帶,那條結束玟玟生命的鞋帶,肩膀止不住的顫抖。
突然有人握住我的手。
小小的玟玟,柔軟的小小手掌,握住我的手,抬頭看著我。
我熱淚盈眶。
玟玟走向801號房。
四周再度回歸尋常的賓館陳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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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號房內,紙紮人構築出一片歡騰的氣氛,新郎、新娘站在窗前,滿臉笑容。玟玟的爸
爸牽著新娘,將新娘交付到新郎手中。艷麗的女子臉上多了幾條皺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
玟玟躺在床上,維持我剛剛將她抱上床的姿勢。
我看著她頸上怵目驚心的勒痕,明白應該怎麼做。
扶起玟玟,重新為她打扮,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打扮的,就只是重新綁上那條鞋帶,那是玟
玟死後唯一的裝飾。
玟玟緊閉雙眼,臉頰爬滿淚水。
叩叩。
輕輕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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玟玟站在電梯旁,電梯顯示正在上樓。
我走向她。
玟玟笑了,燦爛純真的笑了,好似所有黑暗的事物都與她無關。
玟玟遞給我一張卡片,童稚的筆觸畫著一個男人,牽著綁雙馬尾的女孩,啊,女孩的脖子
上有大大的蝴蝶結。
玟玟到臨死前,還以為爸爸在裝扮自己吧?
卡片空白處,稚嫩的筆跡用注音寫著「爸爸我愛你」。
孩童純真的愛,不論父母如何對待,都依戀不已的愛。我也曾體會過的,我也曾如此依戀
我的父母——在我學會逃生前。
我視線被淚水模糊,看著電梯緩緩打開。玟玟牽著我,往電梯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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