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永遠不夠好,」
「因為,永遠有人會感到痛苦,」
「永遠。」
這段話,像夢魘般纏繞在我的心頭。
我想,我終於可以理解你的意思了。
宇辰。
雨水沿著瀏海在我的眼前滑落,而我的全身上下早已被淋得溼透。
純白的制服被雨打濕,像一片片遭燙傷而皺起的皮膚。
我抬起手掌,愣愣地捧著那些落在我掌心而匯聚的雨水。
「痛嗎?」
我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忍不住跪倒在地,不斷地開始乾嘔。
彷彿要將自己的內臟都吐出來一樣的乾嘔。
因為,令我感到噁心的,不是別人。
「你這娘砲、死人妖,哈哈哈!你到底有沒有老二啊?」
我左手緊按住心口,將整張臉死死地埋入右掌之中。力道之大,使得我的指甲甚至嵌
入我的臉龐裡,滲出點點血滴。
我用力撕扯雙耳,幾乎要把耳朵給硬生生扯了下來,但依然沒有用。
那些嘻笑、戲謔聲依然在我的耳邊迴盪。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掏心裂肺地無聲吶喊,耳邊同時響起宇辰的哀嚎聲。
我把肩上的書包甩落,狂亂地從裏頭掏出一把美工刀。
接著抬起左腕。
在已經傷痕累累的他身上,劃下更多傷口。
血滴墜入了我膝下的水窪,緩緩地暈開。
「沒有用的,你這一輩子…都逃不了。」
我閉上雙眼,用滿是鮮血的雙手抹去臉上的雨水。
再度睜眼,眼前的世界彷彿正降下一場赤色的血雨。
「小鬼,還好嗎?」
不知何時,一個撐著黑傘,穿著古怪黑袍的中年男子悄悄地走到我的身前。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眼裡露出玩味的神采。
*
朱家芸很討厭上英文課。
不是因為討厭英文,相反地,她很喜歡聽一些西洋歌曲。只是英文老師為了讓學生們
練習會話,每一堂英文課都會要求學生們兩兩一組,而她總是找不到願意跟自己同組的人
。
好不容易有一次,一個同學請病假沒來,另外一位落單的人便被迫和她一組。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不甘願、又無奈至極的神情。
無論她如何嘗試跟對方交談,試著和對方互動,但對方永遠只是用嫌惡的眼神瞪著她
,彷彿在告訴朱家芸:「我不認識妳,妳別跟我說話,會害我的地位降低。」
是呀,在學校這個小型社會裡,表面上大家一樣是學生,其實每個人都有個隱藏的地
位,會因為外貌、魅力、成績、人緣等因素而決定你的高低。
而朱家芸知道,又醜又肥、家境清寒、成績也普普通通的她,註定是這個金字塔的最
底層。
「好了,誰沒分到組?記得要盡量和不同的人一組哦。」英文老師拍了拍手上的粉筆
灰,轉身向全班問道。
朱家芸低垂著頭從座位上起身,眾人的目光又一次讓她感到無地自容。
「家芸,again?老師說要和不同的人一組,妳倒是每次都始終如一。」英文老師自
以為幽默地把朱家芸當成開玩笑的對象來取樂,而其他同學也很捧場地大聲訕笑著。
「唉,妳和老師一起練習吧。坐到…」英文老師的話還沒說完,一個膚色黝黑,身材
精瘦的男孩便高聲叫道:「老師,不行啦!這樣你會被傳染!」
英文老師皺了皺眉:「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什麼傳染?」
「朱家芸是病毒啦,老師!跟她接觸的話你也會被傳染。老師如果你被傳染了,下次
英文課我就要翹課啦,不然被傳染就糟糕囉!」那男孩裝模作樣地咳了幾聲,朱家芸則竭
力克制著身體的顫抖。
「侯瑞奇,shot up!老師要上課了。」英文老師不耐煩地喝止外號「猴子」的侯瑞
奇,但全班同學依然不住地竊笑。
這就是朱家芸再普通不過的日常。
沒錯,朱家芸的外號「病毒」,是全班同學集體對她開的一個惡劣的玩笑。只要是和
她接觸、甚至是只說上一句話的人,無論是誰,那個人也會和她一樣被排擠,直到「病毒
」傳染給下一個人。
而「病毒」這個外號,又要從朱家芸的上一個外號「豬婆」說起。前陣子豬流感流行
,保健老師在上課時宣導要大家最近別吃豬肉。一聽到「豬」這個關鍵字,班上幾個愛欺
負人的男生便開始大聲起鬨,聲稱跟朱家芸接觸的人都會得到豬流感……
朱家芸深深吸了口氣,忍住眼眶中不甘的淚水。算了,她對大家的排擠、羞辱早就已
經習慣了。要反擊、要崩潰,早就該做了。都已經被欺負了這麼久,現在再做這些又有什
麼意義呢?只會打斷老師上課而已吧。
反正,她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她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按著老師的指示往講台旁的位子走去。
朱家芸是個自卑的女孩。她擁有的一切、受到的一切待遇,都讓她不得不自卑。無論
何時,她的頭顱總是低垂著,不敢抬起頭來與人平視。
而這也讓她看見了一隻不知從哪伸出的白色Nike球鞋,極為恰好地攔在自己的雙足前
。
朱家芸完全來不及反應,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腳給絆倒,重重的向前跌了一跤。
這一跤摔得不輕,朱家芸感到嘴角一陣劇痛,淡淡的鮮血味滲進了嘴中,更慘的是連
眼鏡的鏡片都摔碎了。
朱家芸拚了命想站起來,但笨重的身子卻不聽使喚,膝蓋更是隱隱發疼。
當然,沒有人來拉她一把,連老師也不例外。
朱家芸吃力地扶著桌子爬起,卻忽然聽見一聲尖叫。
「她…她碰我的桌子!我…我這樣算被傳染嗎?」桌子的主人慌張地叫道,侯瑞奇則
大聲地指著那個女同學嘲笑:「哈哈哈,病毒碰到妳囉!林芳伶,妳被傳染啦!」
林芳伶臉色倏地刷白,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朱家芸有些傻眼,卻又同時感到內疚:「對、對不……」
「走開!」林芳伶哭著向她叫道。
朱家芸看向講台,卻只能看見英文老師模糊的身影。朱家芸天生有著重度近視,沒有
了眼鏡就幾乎跟個瞎子差不多,連自己的手指都快看不清。
「家芸,老師還要上課,妳自己去保健室好不好?」朱家芸聽見英文老師無奈的聲音
。
朱家芸不知道以自己現在的情況怎麼走去保健室。
她甚至不知道她可不可以走出這間教室。
但她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在眾人的目光下步履蹣跚地離開。
自己活該被這樣對待嗎?
自己一定也有哪裡做錯了吧,不然無緣無故的,為什麼只挑她來欺負?
朱家芸忍著身上的痛楚以及心中的疑惑,走到了女廁前,想著先把自己嘴角破皮的傷
口給清洗乾淨再說。
她走進女廁,迎面而來的是兩片面積寬大的壁鏡,足以讓人看見整個身軀。
她隱約地看到其中一片鏡子前似乎站著別人,似乎還聽見有人在廁所內談話嘻笑的聲
音。
朱家芸一拐一拐地走到鏡子前,正要扭開水龍頭時膝蓋卻忽然一麻,使她重心不穩,
撞到了左側的女同學。
「抱…抱歉。」朱家芸連忙低頭賠罪,一陣濃厚的香水味撲鼻而來。她抬頭望了對方
一眼,卻被對方惱怒無比的神情給嚇了一跳。
那女孩有著精緻漂亮的五官,臉上的粉底、眼妝都化的十分完美,只有嘴上的粉色唇
蜜因為朱家芸的這一撞而塗歪了。
「撞到人不用道歉是不是?」那漂亮女孩冷若冰霜地說。
朱家芸有些奇怪,自己不是道歉了嗎?還是說太小聲了,她沒聽到?她正要開口再說
一次時,那女孩塗著亮麗指甲油的纖纖素手卻已經揮上了她的臉頰。
「媽的,這死肥豬是怎樣啊。」醜惡的話語從那女孩小巧可愛的朱唇吐出。
那女孩下手毫不留情,朱家芸感到臉頰火辣辣的疼,心中一片茫然。
「雅季,她是誰啊?」兩個女孩從廁所裡頭靠了過來,都長得十分漂亮,臉上化著濃
妝,一點也不像國中生。
雅季…難道是九班的那個白雅季…?這名字朱家芸曾偶然聽同學討論過,似乎是學校
裡的風雲人物,男友更是三年級的校霸學長。
「誰知道,突然從旁邊冒出來撞我一下。幹,原本心情就很差了,又遇到一隻死肥豬
。」白雅季憤怒地把手中的口紅摔到地上。
「唉唷,敢找我們雅季的碴,還想不想在學校混啦?」身材較為高挑的學姊張希瑜慢
條斯理地塗著墨綠色的指甲油。
另一個圓臉女孩鄭毓涵撇了撇嘴道:「幹,這隻肥豬真是越看越噁心,怎麼可以醜成
這副德性啊?」
朱家芸聽她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羞辱,本就累積許久的委屈終於按捺不住,抬起頭
直視著三人:「我不是故意的,也道歉過了,你們為什麼要一直罵我,還出手打人?」
白雅季那雙塗了眼影、畫了眼線、貼了假睫毛的美目聽了朱家芸的話後不可置信地瞪
的老大,眼中的驚愕一閃即逝,瞬間便轉為熊熊怒火。
但白雅季並沒有像朱家芸猜想的一樣動手再給她一巴掌,甚至連半句話都沒說,只是
不懷好意地咧嘴笑著。
「幹你娘,死肥豬妳還敢頂嘴!」鄭毓涵尖聲罵道,嘴巴比最台的台客還要髒。
張希瑜冷冷地說道:「呵,雅季,沒想到這種貨色也敢那麼囂張,真的是沒受過教訓
。」
「希瑜姊,那我就充個好人,來教訓教訓她。」白雅季瞇起眼睛,整張臉蛋貼近到朱
家芸的鼻尖,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教、這、垃、圾、認、清、自、己、的、地、位。
」
「放學記得乖乖回家。」白雅季難掩臉上的興奮。
*
「欸,聽說了嗎?那四個大學生都是我們學校畢業的耶!」
「真假,他們是我們學長?最近鬧很大的那個新聞欸?」
「聽說其中三個莫名其妙死在麻將桌前,另外一個好像進了精神病院。」
「新聞上寫那個人凌晨三點多在街上發瘋亂叫,是附近住戶報的案。」
「他們是打麻將打到死哦?太好笑了吧!」
「據說現場流超多血,警察進去的時候也被嚇了一大跳!」
「好恐怖哦!我過年不敢打麻將了啦!」
「我聽說他們是被麻將排成的一條長鏈穿過肚子串了起來,像糖葫蘆那樣子。」
「糖葫蘆是三小?白癡,他們是每個人全身上下都被麻將給射穿,像被機關槍給掃射
過那樣。」
「你說的更誇張吧?我聽說他們都是被燒死的耶。」
「不對,不對!其實是……」
幹,真是無聊。侯瑞奇挖了挖鼻孔,彈到前面女生的書包上。
不就四個白癡打麻將打到暴斃嗎?這種爛新聞也能報那麼久,真是佩服那些記者們。
侯瑞奇看了看時鐘,下午三點,還有一個小時就放學了。
等會要幹什麼好呢?去打網咖?還是找些妹出來玩?對了,上次七班那個妹還不錯,
說不定有機會…?
「喂,猴子,去頂樓。」一聲呼喊打斷了侯瑞奇的思緒,二年三班的教室門外站著一
位染著金髮的少年。
金髮少年名叫謝傳葳,外表看起來像個小混混,實際上呢,也是個標準的小混混。侯
瑞奇國中時曾和他同班,算是交情不錯的麻吉,兩個人常常一起去校舍頂樓偷偷抽菸。
侯瑞奇皺了皺眉:「幹嘛?我剛打掃的時候抽過了。」
「慶哥有話要講。」謝傳葳的臉上沒有平時的屌兒啷噹,反倒有些鄭重。
那個流氓又有什麼吩咐啦?侯瑞奇心中暗暗嘀咕,但也不敢當眾說出口來。畢竟慶哥
家裡可是貨真價實的黑道,新生入學第一個禮拜就烙人把當時高二及高三有名的混混學長
都打了一頓,無疑是現在全校最大尾的人。
而侯瑞奇,說的好聽是慶哥的朋友,其實也就是他旁邊的一條哈巴狗而已。
不過跟在慶哥身邊,除了聽他頤指氣使之外,好處倒也不少。平時在學校橫衝直撞的
,沒人管的了他們。抽菸喝酒、打架鬧事不過家常便飯,其他學生也不敢胡亂招惹這群瘟
神。
這種感覺讓侯瑞奇感覺棒呆了,就算當不了國王,當個貴族也很可以啊,反正只要有
人給踩在腳下就行了。
侯瑞奇走出二年三班的教室,向謝傳葳問道:「慶哥要講什麼?」
「不知道,不過聽說他心情超差,應該不是什麼好事。」謝傳葳一臉賭爛。
「有人惹到慶哥了嗎?又有好戲看囉!哈哈!」侯瑞奇倒是一派輕鬆,覺得學校總算
有點樂子了。
謝傳葳嘟囔道:「反正別再遷怒到我頭上就好,幹。」
侯瑞奇知道慶哥的個性暴躁易怒,上個月有外校的人來找慶哥挑釁,慶哥非常不爽,
剛好那次幫他買菸的謝傳葳又沒有買到慶哥指定的菸,於是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慶哥的出
氣沙包。
「呵呵,還會痛啊?」侯瑞奇幸災樂禍。
「閉嘴。」謝傳葳向侯瑞奇比了個中指,踏上了頂樓滿是菸蒂的水泥地。
此時的頂樓已經聚集了一些人,有男有女,都是平常會一起混的「兄弟」。
他們大部分都染著五顏六色的頭髮,有的人手臂上、小腿上甚至還刺著牛鬼蛇神般的
刺青,而香菸這種基本配備自然是人手一根。
明明是在學校,但很理所當然的沒一個人有穿校服。在場的紳士們幾乎清一色穿著白
色或黑色的名牌素T,配上褲管超窄的酒紅色長褲或深藍色牛仔褲,以及一雙能夠露出性
感腳踝的皮鞋。
至於淑女們呢,女生嘛,衣著難免比較多樣。有的戴口罩,有的夾髮夾,也有的手上
掛著意義不明的彩色繩圈。但無一例外的是,她們都穿著長度接近大腿根部的超短迷你裙
或熱褲。
「慶哥。」侯瑞奇將目光從女生的腿上移開,和謝傳葳一齊垂首向一個理著平頭、帶
著金光閃閃項鍊的少年致意。
慶哥並沒有說話,只是臉色陰鬱地點了點頭。侯瑞奇和謝傳葳趕緊識相地站到一旁,
各自點起了菸來抽。
侯瑞奇瞥眼望了一下其他人,平時吵吵鬧鬧的大家顯然受到慶哥的影響而連個屁都不
敢放,慶哥到底在不爽什麼啊?
呵,不過這世界能讓慶哥不爽的事可還真多,反正也不甘他的事,乖乖抽自己的菸就
好。侯瑞奇一邊想著,一邊使勁吸了一大口菸,再緩緩呼出,享受吞雲吐霧的快感。
過了一會,又陸續有幾個人上來頂樓,但眾人只是默默地抽著菸,沒有人敢率先開口
。慶哥也依然一言不發,將口中的檳榔渣吐出,又點了一根卡斯特七號。
真煩,這個流氓到底想幹嘛啊?侯瑞奇心中暗暗咒罵,他張望了一下,發現只剩慶哥
的女友林芳伶還沒到。
這還真奇怪,平常林芳伶不老是待在慶哥的身邊嗎?侯瑞奇才剛想到此處,就見到慶
哥把手中未抽完的菸捻熄。
「芳伶呢?」慶哥淡淡地開口。
「芳伶她…她沒來學校。」戴著口罩的女孩小柔答道。
「昨天打電話給她也沒接,她去哪了?」慶哥又抽出了懷中的卡斯特香菸。
侯瑞奇知道這是慶哥焦慮時的標準動作,就是不斷地抽菸,每根菸抽個一兩口就捻熄
。上次慶哥出現這個動作是在寒假,跟東澤高中起衝突的前一個小時。
而兩個小時後,慶哥正把釘書機放進東澤高中老大的嘴裡。
陳達慶之所以能成為正中高中的老大,不只是因為他家裡的背景。
而是因為他夠瘋、夠狂。
夠狠。
侯瑞奇著急地看向陳達慶身邊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高瘦少年,方智岩。
方智岩是留級一年的學長,見多識廣,點子又多,向來是陳達慶身邊的智將。
但是方智岩再怎麼聰明,又怎會知道林芳伶跑去哪裡了?他見陳達慶一副要火山爆發
的模樣,趕緊安撫地說道:「慶哥,我前幾天遇到芳伶時她似乎有點感冒了,今天沒來學
校可能就是因為這個。」
「感冒?」陳達慶微微冷笑。
「是呀是呀,芳伶好像有點不舒服。」旁邊的幾個女生連忙附和。
陳達慶環視眾人一圈,眼中兇光暴露:「叫全部的人都出動,今天午夜以前給我她的
消息。」
陳達慶丟下這句話後就離開了頂樓。
「芳伶到底去哪了!」方智岩向那些跟芳伶較要好的女生吼道。
「我…我們…」那些女孩子平時跟著這些混混是威風慣了的,從來沒被這樣吼過,不
禁嚇得有些傻住了。
「幹!」謝傳葳蹲在地上抱頭哀號,其他人也都臉色鐵青。
「叫你個懶毛!全都給我出去找人!」方智岩踹了謝傳葳一腳,氣沖沖地衝下樓。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
畢竟這次,可沒有東澤高中的人給陳達慶發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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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裡的麋鹿,你沒有侵犯獵人。
只是獵人的手裡,
有獵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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