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山上,那一片蕭索中瀰漫著腐朽的氣味,山上的大樹都枯了,光禿禿的樹幹
,像一柄柄朝天的尖刺,那些散布在山腳下的農田與房舍也多半因為地震而傾倒毀壞,整
座山壟罩著一片死寂,哪裡看得到半點從前熟悉的樣貌。
白靈看著眼前的景象,怔愣著有些出神,他轉頭與墨淵說:「我還以為這座山永遠都
不會變。」
墨淵笑了笑,「哪有什麼不會變的,從前這座山也一直在變,四季更替時,枯榮興衰
時,還有那些新生與死亡的生靈,從來都是變化的,只是你沒有去關心。」
白靈聽著點點頭,神情還是有點愣。像是離家多年後第一次回家般,一時間竟然有些
認不出自己住的地方了。也不過短短幾個月的路程,白靈從未像現在這般感到歲月走過的
痕跡,那麼鮮明而滄桑。
通往山道的盡頭還是那棟木造的小屋,整片荒涼的土地上唯有它,獨自屹立著,沒有
半點損傷,連那些攀附在門板上的青苔,也一如那天他們離開時那麼綠。
他們聽見小屋內有聲響,火光在陰暗的屋子裡搖晃,橘澄澄的,透過茅草蓋著的窗,
像是一點點往外滲著的血珠。
墨淵知曉他們師徒八成有好一段話要說,拍了拍白靈的肩膀,「我就在山頂,回頭再
找我。」
白靈點點頭,看著墨淵消失在一陣颳起的風中,留下幾片枯葉。他抬手推開那兩扇門
板,屋內流出一股熱氣,而師傅穿著一身白衣,端正的坐在那,緩緩的抬頭看他。
「你回來了。」
「師傅!」白靈仔仔細細的看著那張臉,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那天關口的一切就
像一場幻覺,即使現在想來也還是覺得有些虛假。
那人淡淡地掃過他一眼,手裡捏著一朵同樣是白色的蓮花,銀色的眼睛轉而直直地看
著那朵花,像是透過蓮花看見了什麼其他的東西般,一刻也沒有移開目光。
最終還是白靈受不了,打破沉默尖銳的問:「師傅,你為什麼要跟著皋蘭四處去做那
些事情?」
「為什麼……」他看著花瓣,嘴裡咀嚼著這句話,良久才說:「白靈,你有所愛之人
嗎?」
他耳邊轟的一響,被這個問題問得傻了半天,「這……這與我有什麼關係?」不知為
何,卻有些不太好意思起來了。
他看白靈這個反應,閉起眼睛來,似是明瞭又像不在意的,「我愛他至深,即便是追
到黃泉,也想再見他一面,聽他親口說,喜歡我。」
白靈聽到這,大致也猜到了,「是那個皇甫月凌吧?可師傅,這麼多年,他有可能早
已投胎,你為何不去人世尋他呢?」
「他不可能投胎。」他說,眉心緊緊的擰在一塊,即便閉著眼睛,白靈也能感受得到
他的心緒混亂。
「他的魂魄那時候就散了,在我眼前,跟著那座山……一起消失了。」
白靈沒想到會是聽到這樣的結果,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那剎那他想起墨淵
說過的話,也許師父其實早就知道尋找的東西已經不在了,只是不願意去接受而已。
「我讓你不要下山,不要入塵,便是因為塵世間的因果,終究不是我們可以扭轉的,
即便你有法力通天,也無法改變注定之事。」銀色的眼睛隨著說話間睜開,又恢復了以往
清冷的樣子,「但是現在對你說,也許晚了。」
白靈並不是十分了解他這句話的涵義,但他忽然卻十分想知道師傅與那人最後到底如
何了,為何他的魂魄會散掉,是怎樣的事情,連師傅都沒法將人救回來。
「師傅,你與他究竟發生了什麼?」
可是師傅卻搖搖頭,不願意再說,他手裡握著的白色蓮花也隨之一下燒成了灰,散落
在地面上。
「我不阻止你做任何事,你若決意,就必須承擔結果。」
「我不懂,師傅你總是告訴我要靜心,可現在你明明知道皇甫月凌不可能再回來,卻
寧願跟著皋蘭四處招集怨魂,即便有可能因此改變世間的定律,會受到雷殛的懲罰,你也
不放棄,這到底為了什麼?」白靈很少這麼激動的說話,才說完,便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
石頭,堵得發慌。
出乎意料的男人卻很平靜,平靜的像是根本沒聽見白靈說的那一番話,「他會回來,
只要我想,他就會回來……無論要等多久,用什麼代價。」
白靈看著這樣的師傅,震驚的退了一步,用更大的聲音說著:「師傅,魂魄散了,就
不可能重聚了!」
可是他仍是說,「可以重聚的,即使花光我的修為,也要讓他重聚。」
白靈震驚的無法言語,師傅要為了一個人花光上千年的修為?雖然他不知道這樣是否
就能讓一條散了三百年的魂魄重聚,但從這一番對話下來他也很清楚,師傅對這件事早已
勢在必行,有著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執著。
師傅是不是瘋了?他從沒這麼想過,這一霎,他卻覺得眼前這個人瘋了。
師傅轉頭看著他的眼神變得柔和,嘴角甚至揚著一點微笑,「那時我們一起在山上,
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他不是妖,但我不在乎……是妖是神,又有什麼關係?為何不能讓他
愛我呢……」
這麼久來,白靈從來都沒見過師父笑,只有自己第一次看見他時,師傅抱著狐狸模樣
的自己,微微地笑著,那時他便覺得師傅笑起來的樣子十分漂亮,但不知為何,卻帶著一
種令人想哭的悲傷。
那時師父身後是一片崩塌的土石,月亮赭紅著一片,掛在天上,師傅銀色的眼睛裡倒
映著紅光,像是兩道血痕,微微地彎著嘴角。
※
白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間小屋的,當他回神時發現自己已經走在往山頂的路上
,師父那抹悲傷的笑容卻恍如魅影,在腦海中逐漸浮現,那場景與身形都變得無比清晰。
直到墨淵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眼前,他看見頂峰上那一輪明月,是銀白色如珠玉般的圓
潤,他才猛然回神。
「白靈?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墨淵上前來搭著他的肩,神情有些
白靈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孔,卻感到一陣恍惚,他反手抓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我想
起來了……三百年前那個大地震……」
這句話沒頭沒尾忽然蹦出來,聽得墨淵一陣莫名,「這種小事情想不起來也沒什麼,
至於這麼激動嗎?」
「不……不是這樣的。」白靈搖頭,但更像是想藉著搖頭甩開腦海裡浮現的影像,「
大地震時,我在那,在那座垮掉的山上。」
墨淵聽了眨眨眼睛,還是很不理解的,「是嗎?這麼想來也是,你跟你師傅是一起忽
然搬來這座山的,是原來住的山垮了吧?」
「不對……」白靈仍是那個模樣,像是十分恍惚,說話的語氣卻是平緩的,「我還有
件事情沒想起來,這一定跟那個皇甫月凌有關係。」
一聽跟皇甫月凌有關係,墨淵的眼睛便張大了,「什麼事情這麼神秘,這個皇甫月凌
扯上你師傅還不夠,連你也有份?」
白靈沒聽進去墨淵語句裡玩笑的意味,他仍是抓著他的手,指尖用力的像是要鑲進去
般,但墨淵始終沒有喊疼,仍是像平常一般說話。
「否則,我們回去看看吧?你說待過的那座山。」
白靈思緒開始運轉,他想著,這樣似乎是最好的方法,如果能回到那座山,也許自己
忘記的事情便會想起來。
「你說的沒錯,我該回去看看。」
這個建議來的很是時候,具體的行動目標驅離了那股莫名的不安,白靈抓著手的力道
開始放鬆。待他鬆手後,墨淵抽回自己的手,淡淡地掃了一眼被抓出指印的手腕,仍是笑
笑的,「那明天便啟程吧?」
白靈同時也看見自己的傑作,有些歉然的低著頭,「我沒想到用了這麼大勁……」
「沒事,上回肩上給你打了個洞都沒事,這點小擦傷算什麼。」
墨淵垂下手,寬大的袖袍便將痕跡蓋住了。
白靈思來想去似乎也同意墨淵說的話,無心再辯駁,隨意的嗯了聲,算是結束這個問
題。
※
白靈其實已經完全不記得那座山所在的確切位置,還好墨淵對那時的地震印象極深,
很快便認出當時那座山坐落的位置,正是如今承靈關所在位置再向北走一些,也就是出了
關再往北走八十幾里,那邊就是當時山所在的位置。山崩那時,巨大的落石散落在四周,
才形成現在圍繞承靈關的山丘。
他這時總算明白了,為何師傅四處招引靈聚魂,但範圍總是不出這附近一帶,原來那
座山的舊址就在這附近,而皇甫月凌一定也是死在這附近。
雖然兩人想找尋山的遺址,但是當時那場大地震不僅把那座幾乎通天的高山震垮,連
帶也改變了周圍的地貌,加上山體本就寬廣,要找出一個確切的位置,也著實不容易。
墨淵與白靈走在那片曾經是山,如今卻是一片荒涼,寸草不生的土壤上,黃沙被風吹
飛,在空中形成一道像是屏障的薄紗,他們走在那陣朦朧視線的沙塵裡,白靈多次停下來
觀看,四周卻哪裡也見不到與自己記憶中相像的地方。
「你確定山崩時你真的在那座山上嗎?說不準你與你師傅是在其他幾座山上,碰巧被
大山崩塌時壓著了?」墨淵頂著滿臉的黃沙,艱難地開口說。
白靈細細地想著這個可能性,又想起那時在師傅身後那抹又大又圓的月亮,「就是這
附近,那個月亮,與我在山上看去時的角度沒有兩樣,一定是在附近,皇甫月凌的魂魄說
不準還在這,不然師傅為什麼會到處引靈?」
墨淵聽白靈說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他老早就覺得奇怪,依皋蘭的習性,即便是向
著怨氣多的地方去,也不會總在這一帶徘徊。
「就算如此,你師傅都找不著皇甫月凌的魂魄,難不成你想幫他嗎?」墨淵心裡其實
想著,這些事情問你師傅不是比較快嗎。
「如果能幫師傅找到皇甫月凌自然是好,但我其實也沒什麼指望……」白靈頓了頓,
風嘶吼的聲音在這時似乎減弱了幾分,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停在原地,不解的說,「你
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墨淵疑惑著,跟著停下來與他看向同個地方。
「這裡從前是山,現在卻一片荒蕪。離這八十里外,那座山垮下後形成的小山,卻是
翠綠一片。為何只有這裡長不出東西呢?」
墨淵一聽是這個問題,顯得十分訝異,「你在山上待了這麼久,不知道這座山的來歷
?」
「來歷?」
「你要找的那座山,他是擎天的山脈,山中有地氣通過,那座山的興榮關係著這片土
地的興衰,山倒後原來所在的位置地氣乾枯,所以寸草不生。」墨淵說完露出一個狐疑的
眼光,「為何你不知道這事?即便沒有記憶,也不應該不知道啊……」
白靈聽他說的十分篤定,好像天底下會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妖精只有自己,當下心裡升
起一種複雜的感覺,便岔開了話題,「是嗎?這裡沒有一處與我的記憶裡相似,我想或許
是過了三百多年,地貌改變了,我們再去四周看看吧。」
墨淵仍多看了他一眼,然後說,「也好,就看看吧,等晚點月亮出來,興許你可以看
得更明白。」
白靈不置可否的,沒有應聲。風沙還是繼續往他臉上吹,粗糙的沙礫黏了他滿臉,縱
然十分不舒服,但他還是堅持一步步的往前走,希望能從四周看出什麼蛛絲馬跡。可是就
如墨淵所說的,他們兩人從天亮走到天黑,遠遠地群山間那輪月亮都從低升到高了,白靈
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他們倆走累了便隨意在地上便躺了下來,墨淵說:「其實,這事情都過去三百年了,
你師傅看不開,你又何必跟著,你與那個皇甫月凌又不相識。」
白靈聽著皺起眉頭,「我總覺得這事情與我有關……」
「你是說那場山崩?」
「嗯,為什麼那時我會出現在那呢,我竟然半點記憶都沒有,也不記得我與師傅相遇
之前的事情。」
墨淵聽著他這麼說,也感覺這事情不僅蹊蹺,還有些嚴重,從來只聽說過人會失憶,
妖精頂多是健忘,可白靈這下明白著脫離了健忘的範圍,這可是很嚴重的,他在心裡左思
右想,只能有一個結論。
「你應該知道……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那恐怕是元神出了問題,這……」墨淵話說
了一半,卻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白靈沉默了一會兒,嗯了一聲,「如果真是這樣,我想那時候應當是師傅救了我。」
墨淵閉起眼來,將手枕在頭下面,「你為什麼不問你師傅呢?如果真是這樣,你師傅
為什麼從來沒跟你說過?這事情應當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問題。」
說到師傅,白靈臉上的神情有些惻然,「我想師傅瘋了。他一心要救皇甫月凌,連自
己的命都不要,也不願意多談。」
誰想墨淵聽到這話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師傅那不是瘋。」
「不是瘋?」
墨淵轉而側身向白靈靠,兩人緊挨著身子躺著,他紅色的眼睛近在咫尺,「妖精嘛,
壽命總是很長、很長的……他是需要一個信念,支撐自己渡過這漫長的歲月。」
白靈看著那雙通紅的眼睛,有些發怔,「那你呢?你的信念是什麼?」
墨淵長長地沉吟著,將頭靠近白靈的肩窩,後者以為這是一件很要緊的事情,非要這
要悄悄地說,以防被其他什麼東西聽見,所以也沒有移動。但是墨淵的嘴唇碰到白靈的耳
廓,卻只聽見他滿是笑意的聲音:「這是秘密。」
生著墨色長髮的頭顱就這樣窩在那,動也不動了。白靈覺得這分明是耍賴的行徑,伸
手推了他幾下,「喂,你說話說清楚啊!」
墨淵退開了些迎視他的目光,「你問我,那麼你呢?」
白靈瞬間又茫然了,也忘記之前的追問,還當真一心一意想起自己的到底有什麼目標
或者理想,但是想了半天腦中卻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念頭,那還是聽他師傅說
的。
「我要修練。」
「這塵世就是一場虛幻,你卻在虛幻中求真,到頭來能有什麼呢?」墨淵這麼說,停
了會兒又說,「也罷,你喜歡便去做吧。」
白靈聽得不很明白,「師傅說修練是要一直下去的,百年,千年,我能活幾歲,便要
時刻修練,終有一天可以修成仙。」
墨淵彎起嘴角笑笑,「然後呢?修成仙了,你又要做什麼呢?」但是這個問題卻把白
靈問的無語了,他從沒想過修成仙之後該做什麼,因為他現在還不是仙。
墨淵見白靈愣著又沒了反應,窩得更近了些,有些懶散的說,「你的肩膀借我靠靠吧
,難得月光這麼好,我陪你修練一回。」
人還是沒有反應,逕自沉溺在思考修成了仙到底要做什麼的問題上。
墨淵輕輕的吐息著,就這麼閉起眼來,月光還是無限地好,他卻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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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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