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希疆離那個自稱是桑門的年輕人遠遠的。只要他微動衣角,她便往牆角縮。
桑門一直都是十歲的模樣。她三歲時牽著桑門的手,還要仰高頭望著他,到有一天,她長
過桑門的高度,漸漸地俯視他。
桑門說起話來總是像父親一般,頗具威嚴,看著她的眼神不是輕蔑就是調侃,只有夜裡才
會畢恭畢敬。但眼前自稱是桑門的陌生男人,看著她的眼神溫柔,帶點期盼的異樣情緒,
她怎麼也無法相信他是桑門。
她不是怕生,只是成長過程太過慘烈,讓她不得不提防陌生人。
這座神秘古宅,在她一踏入十二道鑲有九縱九橫黃金鉚釘的鑄鐵門前所圈住的迴廊時,便
嚇得嚎啕大哭。
桑門皺眉回眸看她,問:『哭什麼,膽小鬼,不過是暗了點,點起長明燈就沒事了。』語
音方落,長廊上的燈一盞一盞亮了。
但她還是哭,哭得撕心裂肺。直到桑門抱起她,哄著:『別哭,別哭。沒事。』
怎會沒事啊?長明燈下暗影疊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蠕動啊!桑門沒看到嗎?
『她好像看得到我們?』
『難得啊!嚇嚇她?』
她聽了,哭得更大聲,摟緊了桑門的頸子,小臉埋進了他的肩窩,不敢抬頭。桑門眉頭皺
得更深,在長廊內站定,神色冰冷,直到所有窸窣聲響消失,萬籟俱寂。
即便如此,她還是止不住啼哭,隨著桑門抱著她穿越每一道門,她哭得更加心酸。
聽著她的哭泣聲,桑門長嘆,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呢喃:『貓崽子……哭吧……哭這個人
世對你不公,哭蒼天對你涼薄,哭身不由己……然後記得,下輩子別投生為人,別在陽時
陽刻陽分出生……』
她才三歲,卻記得清清楚楚,半句不差。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帶到這座古宅,由桑門扶養。後來她才明白,也許她病了。讓人送到
這座古宅靜養。就像那些偶爾造訪的人們一樣,病容枯槁,眼眶深陷,眼下青黃,額間泛
黑。每個人望著她的眼神都如豺狼虎豹,就要生吞活剝她似的。她總是躲在桑門身後,異
常害怕。
或許是被他們嚇著,見過他們之後,她總要病,病個幾日幾月。
幸好,那些訪客總在沒有月亮的夜裡到訪。桑門也不再讓他們與她碰面。
等她再大一些,那些訪客居住在廊廡,與她見不著面,但她知道他們命在旦夕。
白日裡古宅很靜,廊廡為成了四方的天,白雲蒼狗、大鷹麻雀、蜻蜓蝴蝶、春夏秋冬。但
只要是訪客出現的夜裡,也會有許多穿著四色服袍的陌生人出現。值更的殷與陽也是。
還有細聲碎語也會出現,在她身邊呢喃。
桑門總在那樣的夜裡,摟緊她,低聲安撫她:『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要她閉眼快睡。
她不喜歡訪客,因為只要訪客一來,她便只能在閨房中待著、病著。訪客走後,她也病癒
了,就能在個廊廡、遊廊間穿梭嬉戲。
記不得是哪一日,她一個人在遊廊間奔跑,直至鑄鐵門前。她望著高聳的鑄鐵門,兩側都
是九縱九橫的黃金鉚釘,上頭刻著甲骨文,好奇地伸手摸了一顆,卻不料銀光霹靂,火花
四濺,當場把她彈飛,撞在身後的廊柱上!
她疼得嚎啕大哭,桑門匆匆趕來,瞧見她指上的傷口,烙印著甲骨文,有些吃驚。但卻沒
說什麼,只是為她上藥,叮囑她,沒有他的同意,不許再接近鑄鐵門。
她怕疼,哪裡敢再接近呢?
對三歲孩子來說,這座古宅大得足以讓她一個人玩個過癮。看似與桑門相依為命,但她並
不孤單。還有人會陪她玩。
『不要,為什麼要讓你咬一口?』
『你很餓?那等等我們一起用膳。桑門煮得齋飯很好吃。』
『唔?你只吃肉?人肉?好噁心喔!滋味好嗎?難怪你想咬我一口。』
『不要,就說了,不能咬我。我怕疼。』
『神仙的肉更好吃?你吃過?』
『好,下次我也要嚐嚐……』
『得出大宅才行?啊……我也想出去啊……可是鑄鐵門會燙我……』
『飛出去?怎飛?你飛給我看?』
她躲在一間廊廡,和桑門為她做的布娃娃玩著,滿桌木雕的鍋碗瓢盆,你一言我一語。
直到桑門端著藥湯與甜梅走了過來,挑眉問道:『為什麼躲在這兒?和誰說話?鬼鬼祟祟
……』
她奔了過去,抱住桑門的腰說道:『桑門,我也想吃神仙的肉!我也想當神仙!是不是當
神仙就沒有疾苦?她說咬我一口也成,是不是吃了我就能夠長命百歲?那你割我的肉,一
小片就好,煮給我吃,吃了我的病就會好,我就能夠離開古宅了!』
桑門臉色一變,眼眸似劍,厲聲說道:『胡說八道!』
桑門寒眸掃過不遠處的布娃娃,眼神更為凌厲,疾步抄起端坐在小木椅的布娃娃,往外走
。她在他身後追著,哀求道:『桑門,你不要燒她!不要殺她!她以後不敢了!要是你出
手,她就永世不能超生了!』
桑門冷冷地說:『她在教唆你吃人、慫恿你離開古宅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下場如何?』
語畢,便拖著布娃娃穿過鑄鐵門,往外走去。她在後頭跟著。
鑄鐵門打開了,她急沖沖地奔了過去,一頭撞上無形的牆,疼得跌在地上,惶惑不解。
眼看著十二道門打開,她慘哭,當初走進來的迴廊半點都不迂迴,不知何時拉直,一路筆
直,像是通往煉獄的道路。布娃娃還在慘叫,她拼命拍打著這道比鐵石要堅硬、觸得到卻
看不見的牆,哭求桑門不要殺了她唯一的朋友。
桑門沒有回頭。
最後一道,也是第一道門打開時,盡頭的陽光射進長廊,桑門抬手一扔,將布娃娃扔出古
宅外!布娃娃一遇陽光照射,尖聲慘叫,貫穿她的耳膜,瞬間燃燒,灰飛煙滅!
『有形便有靈。看來這些年我太縱容你們了……給我聽清楚,誰敢打她的主意,我就殺誰
!』
桑門低沉幽冷的嗓音在長廊中迴盪,亦向山林外擴散。此話一出,山風刮起如癲狂,鳥獸
驚惶拍翅,長廊內暗影也騷亂震動,逃沒了影子。
連她都快被桑門嚇死了。
那一瞬間,桑門周身都是金色光芒,分明……不是人!
桑門緩緩轉過身,隔著長廊望著她,神色冷峻,半响才說道:『你要朋友,我會為你找來
。不要再和奇奇怪怪的東西說話了。莫名成了不人不妖,夾在三界六道的縫隙中無法輪迴
時,你哭瞎眼都來不及。』
她不懂他的意思,但自那之後,她怕死桑門了。
乖乖巧巧,不敢違逆他,距離桑門遠遠的。
而後,桑門真找來了一對貓崽子,一隻橘白色,一隻黑白色。
她高興極了。日夜摟著貓崽子睡。
『貓崽子養貓崽子……我在想什麼啊?陽、殷能出的果然都是餿主意……』桑門坐在一側
苦笑。
她聞聲回眸瞧他一眼,朝他奔了過去,一頭撞進他懷裡。兩隻小貓兒也跟著衝進桑門懷裡
,兩人雙貓滾成一團。
她趴在桑門胸口,靦腆笑道:『桑門,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桑門那日,眉眼彎彎,沒有推開她,也沒斥責她沒有規矩。
現在她抱著腿望著自稱桑門的年輕人蹲在簷廊下煎藥,眼神迷濛。桑門生得好,唇紅齒白
,眉目清秀,但眼神總是冷淡而疏離。若不是她怕被桑門厭棄,扔在山中讓精怪吃了,只
好主動接近、刻意討好桑門,或許桑門不會待她好。
但陽和殷卻不這麼想。
陽感嘆說:『桑門那小子啊,對小姐可真好,對別人沒這樣哩。』
『該不是動了什麼心思吧?就凡人說的什麼……嗯,童什麼媳?』殷抓抓頭,苦惱地想這
那名詞。
『童養媳啦!』陽掩嘴而笑,對向希疆眨眨眼。『童子養媳婦!哈哈,妙哉!』
『胡說!』向希疆羞怒辯駁:『他只是把我當貓崽子養!從三歲到現在十四歲耶!講話又
像我爹爹一樣。什麼童子!根本就是披著童皮的老頭子。而且我都比他高了,他站在我身
邊就像是小矮子一樣,哪裡能成為我的夫君呢?』
『老頭小矮子夫君有什麼不好?』殷嘻嘻一笑,擠眉弄眼。
『大概是怕老頭子死得早,要守寡吧?』陽聞言拍膝大笑。
『哼,才不是!我不想說了!每次都捉弄我!』向希疆否認,轉過身不想搭理陽與殷。突
然又低聲說道:『反正我也活不久。桑門不都說我是病秧子短命鬼嗎?』
『噫?他真這麼說?』陽柳眉倒豎,有些發火道:『小姐才不會短命呢!小姐會長命百歲
的!』
『……你們不用安慰我……我自個兒都知道……我是最短命的小姐……』向希疆嗓音轉沉
。
『誰跟你說的?桑門嗎?我去教訓他!』殷站起身來,意欲往外走去。
『不,不是他啦。』向希疆趕忙拉住殷,就怕她真的欺負桑門去。
『咳。』
三人聞聲齊齊轉過頭,桑門就站在她們身後,一臉淡漠!
陽與殷見狀,神情古怪,一哄而散,留向希疆一臉尷尬。
在人背後議論長短,可真讓她臉熱。訥訥地叫了聲:『桑門……』
桑門踱步過來,面無表情地遞了單衣給她,淡道:『自個兒更衣就寢。高個子!』
哎呀。他記仇了!連衣裳都不幫她換了?
桑門由櫃裡取出錦被,鋪展而開,為她整理寢榻,不發一語。
『桑門……我……』
桑門打斷她的話,肅聲說:『是我不好,你已屆及笄之齡,由我服侍你更衣的確不妥。自
今夜起分房睡。若是怕黑,我在門外陪你到睡著再走。』
向希疆聞言,臉若夕霞,抿唇不語。
桑門鋪好床鋪後,闔上門扉。真的就如他所說,在門前坐了下來。
向希疆翻來覆去,怎麼也不習慣。見桑門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風吹過枝枒,沙沙作
響,她怕了,低聲喚道:『桑門?』
『嗯?』
向希疆聽見他的聲音後,才鬆口氣,說道:『我睡不著。嘿,你唱曲兒給我聽好不?』
桑門沒說話。當她以為他還在生氣,想開口道歉時,清越的歌聲穿透過門扉傳了過來。
『翼望何有?有泉有梅。 希疆至此,錦衣狐裘。
顏如渥丹,眸如銀月。筑邛何有?何有盼望。
希疆至此,狐裘紅裳。桑門相與,壽考無疆。』
他的嗓音既輕且緩,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滿山靜寂,蜉蝣隨風騰起,閃閃發亮,映在軒窗
上,他的周身銀藍光芒。向希疆望著他的背影,聽不太懂他唱些什麼,只知道他吟唱著關
於她的歌,聽到最後兩句,眼眶卻濕了。
希疆至此,狐裘紅裳。
桑門相與,壽考無疆。
翼望有什麼啊?又有什麼好盼望?
你來到此處,才有了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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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翼望何有?有泉有梅。 希疆至此,錦衣狐裘。
顏如渥丹,眸如銀月。筑邛何有?何有盼望。
希疆至此,狐裘紅裳。桑門相與,壽考無疆。』
大意就是說,翼望山有什麼呢?有山泉,有梅樹。
希疆你來這時,穿著錦衣狐裘(小白狗的模樣),雙頰紅潤,眼眸像月亮一樣可愛。
筑邛鎮有什麼呢?我又有什麼好盼望呢?但希疆來了,紅衣白裘。
我啊,願意與你一起,讓你長命百歲,萬壽無疆。
就是個告白的tempo...是說:有我在啊,希疆,你會長命百歲的。
這段由詩經/秦風/終南改編而來。
原文: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
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繡裳。 佩玉將將,壽考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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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大家,八月份忙得不可開交,
接連出版計畫、趕稿與案子兩頭燒,整個月都沒更新。(汗)
感緊貼上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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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如刃,筆若刀鋒,縱筆行書寫風月,透墨丹青描人生。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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