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阿漁循著從橋下竄出的大片黑蟲,風風火火趕往工業區。
他和于新以前常打著城隍大人的名號,奉天承運來巡廠,監督工廠老闆們
有無依法給工仔薪水和休假。于新大概在那時展現修理儀器的天分,一改在男
校的低迷人氣,很受老闆們歡迎,一看就是只做事不抗議的小綿羊,大家都叫
于新畢業之後來上班。
然而那些誇口要給于新飯票的老闆們都不知道去哪裡跑路了,只留給福興
薪水欠條和一棟棟大型廢棄物,于新又少了能安身的位子。
福興明明是于新長大的地方,卻沒有讓他留下的空間,阿漁雖然念舊,一
條小被被可以從小蓋到大,但他必須拿出僅存的時間和力量,去改變這座死氣
沉沉的城鎮。
阿漁趕到木材廠的時候,派克為首的黑衣流氓和他撞得正著。別人不知道
這個半路冒出的白衣人是誰,但派克可是認識這張臉,前陣子才被同一對象鬼
壓床。
「王、王昕宇……不是我,我說了不是我殺的……」派克好不容易才撐起
的雙腿又癱軟在地。
阿漁全身因為憤怒而顫抖著,因為他們身上沾滿于新的血。
「張克群,你把我家小新怎麼了──!」
隨著這聲怒吼,廠區的玻璃全數炸了開來。
冤魂親自來索命,派克除了伏在地上哭求,再也無法思及其它。
「不是我殺的,是他自己找死的……他本來就不想活了……」
于新記得,他扣著派克的咽喉,直到他失血過多,失去意識。
醒來時,他赤足踩在水中,水下不是沙石,而是重重堆疊的屍骨,他每踩
一步,腳下就綻出濁黑的臭水。放眼盡是斷垣殘壁,看膩的藍天變得灰濛一片
,分不出黑夜白晝。
雖然與記憶所認知的環境截然不同,但于新認得出,這裡就是福興。他兒
時聽父親說過,這片坐擁青山綠水的美麗土地,別名「埋冤」。
活物會流通,死物只會積累發臭。在這裡,所有景物都靜止不動,只有水
在流動。
上溯望去,有名白衣男子臨水而坐,褲管挽到白皙的小腿上,手中捧著一
本小書,怡然處在這片荒城中。
「爸爸。」于新輕聲喚道。
伊人往他望來,露出淺笑。
「我的心肝子,來、過來。」
于新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把他抱在懷裡,出門隨時隨地把他牽得牢緊,
不敢放開手,連母親也看不下去,說孩子再寶貝也不是金子做的。
父親只是摸摸母親的頭,要她別吃醋,把媽媽氣得俏臉發紅。
父親病後,母親到工廠上夜班,由他照顧父親。他睡在父親身邊,就像肉
作的心電圖,隨時探查父親的生機。
「爸爸,你身上有一種味道,和別人不同款。」
「是什麼?說說看。」父親蒼白笑道,仍是溫柔似水。
「不知道……」
父親攬住他的後腦,輕撫兩下。
「我想,你聞見的應該是死物。」
所以,對他而言,死亡是父親的氣味,熟悉不過,無需恐懼。
于新正要邁開腳步,卻聽見身後一聲疾呼。
「小新,不要過去,快回來!」
于新回頭,看見披頭散髮的阿漁,彼方的景色是廢棄的木材工廠。
阿漁看著于新站在棺材蟲匯集成的黑口前,就等著把這綹俊美而纖細的孤
魂吞噬殆盡。
「阿漁,我爸來接我了……」
「清醒點,我要是你爸,看你這樣爛糊糊一定打斷你的腿!」
「你等一下,我再去看一眼就好……」
「小新啊!」
「他沒有拋下我,沒有人相信我……」于新在喪禮被母親打了一巴掌,再
也沒向人提過父親的約定,連話都不太說了。
「我相信你啊,你說你爸只是返去陰間報到,新官上任總是工作繁忙,沒
時間照顧他最最寶貝的小新心肝才把你留在人世。就算我覺得那只是你爸安撫
你的漂亮話,拋下孩子和帶孩子去死都一樣垃圾,但我有說過你爸半句不是嗎
!」
「沒有。」于新定定望著阿漁。
「你也是!枉費我以為你這些年到外面磨練有些長進,結果個性還是那麼
極端。有我和我爸這麼正面的例子不學,偏要學你家那個被全福興笑話的老廢
男人!」
「不准說我阿爸壞話!」于新惱火地向前一步。
「喬喬生來就沒了老爸,你媽也跟了別的男人,你也不想想你死了,還會
有誰記得他?更別說像現在跟我大小聲!」阿漁嘴上忙著刺激于新,心想帥哥
你再過來一點,到他能抓住的範圍內。于新站的那地方是純然的死界,他過不
去。
于新卻在半途熄火,目光呆滯。
完了,他完全回歸現實了。
人常把尋死說成「做傻事」,以阿漁當城隍帶過的亡魂,的確有幾分道理
,一時衝動而尋短見的蠢人多到滿出河來;但于新不是,他可是南區高校智力
測驗的榜首,找死也經過密密算計。
現在全鎮都知道他在查王小胖的命案,他死了,又死在張仁好手下,曾汝
的選情會瞬間大漲。這下不僅給福興換到身家清白的年輕鎮長,人家還會告訴
他小孩你老杯可是不畏強權的英雄。
他不管他媽、他妹、他老婆會流多少眼淚,這社會教導他結果才是一切。
于新很確定這件事不會被張議員隻手遮天,因為現任城隍是王家公子,代替上
天看著真相。
「阿漁,錄音檔在電箱下面……」
「你過來,趁還來得及,不然我就要跟你絕交了。你不是想要幫我出氣讓
我誇你好棒棒嗎?絕交了,我跟你就什麼都不是了,你所做所為全部白搭!」
于新無動於衷,只是說:「我有聽你的話保意外死亡險,受益人是我媽。
」
「你果然有預謀!」
阿漁和于新僵持不下,挾在他們之間的于新肉身輕微抽搐著,就要宣告不
治。反倒是餓壞的黑蟲子再也等不及,成群撲向美味的魂魄。
「等等,為什麼是吃我?你們這些不長眼的臭蟲!」四年鬼官資歷完全不
被放在眼裡,阿漁抱頭逃竄。之前和術士符法鬥了一年,道行耗盡,他之於陰
間就是枚肉腳。
好在于新還算是朋友,走來幫他趕蟲,就像以前英雄救美幫他在洗澡的時
候趕小強一樣。
「滾。」
于新不過一揮手、一個字,蟲子就往外頭飛竄,阿漁看得嘖嘖稱奇。
「小新新,你真是我的白馬王子!」阿漁撲抱住于新,然後趁他一時不察
,一把將于新的魂壓回他肉身裡。「你哪咪咧,幹這一票竟然沒找我商量,不
是兄弟!」
于新的魂魄在身軀浮浮沉沉,怎麼也無法密合。
阿漁認真做著回魂CPR,一長一短壓壓壓。
「拜託你拿一點求生意志出來!一丁點就好!多少人死賴著健保,你這個
學有專才的年輕勞動力也振作一下!」
「阿漁……這四年我只能騙自己維生……我實在……撐不下去……」
「你不是答應我要幫我到任期結束?我現在可以在福興到處跑,還不是有
你在的緣故?阿漁和小新,咱福興最佳拍檔,你捨得讓它解散嗎?」
阿漁說破脣舌,好不容易才說動于新,讓他憶起幾分對生的留戀。
于新微仰起頭,拉長呼吸開口。
「昕宇,那你也不要死,好不好……」
阿漁早就不存在的心口聽得抽痛起來,看于新惶然掉著淚,那麼悲傷、那
麼絕望。
阿漁本來想先哄個兩聲,再把暫時止住血的于新丟去急診室門口,卻聽見
不同於雨聲,叮叮咚咚,屬於金屬的碰撞聲響。
明明平時都拖到五更天,為什麼這次效率那麼好啊!
「來,小新,給哥哥抱好,我們要逃跑了。」
「跑?」
「鬼差大人來啦!」
阿漁試了幾個姿勢,都不順手,乾脆潛入于新快斷氣的身子,扛起那身魂
魄,直往鎮南城隍廟衝刺。
沒想到鐵鍊聲緊跟在後,這次的鬼差竟是長跑的好手。
「交出、交出、交出──黃于新、新、新──」鬼差爺的呼喊在黑夜中迴
響不止,連帶嚇得福興鎮鬼怪四處逃竄。
「我可是這裡的地主,你說交就交嗎?那我多沒尊嚴?」阿漁逃跑中不忘
撂話,請中央官員不要隨意干涉地方政府自治權好嗎?
「吾乃陰曹判官、官、官──」
阿漁就勝在地主優勢,福興的每條暗道他再清楚不過,他繞了一個彎,往
車道跑去,跨上橋,趁落雨水漲,往圳溝一躍而下。
水很臭、背很痛、頭也很痛,但他游泳比跑步快多了,從國中就是校隊選
手,也挑戰過海泳。高中于新都會請假陪他去比賽,只有那種時候,講話像幽
靈似的小王子才會拉開嗓門大喊:「胖魚、胖魚,加油!」
雖然美人魚一到陸地就得變回殘廢的原形,但他的岸上有王子在,為他引
頸盼望。
「小新吶,抱緊一點,別被水流走了!」
「嗯。」
胖魚都這麼努力了,于新要死也不會選現在。
在圳溝彎道處,阿漁讓水流將自己沖向堤防,攀住邊坡蛇籠的鐵網,而他
頭頂就是通向城隍廟後方的便道。
他濕淋淋地拖著腳步,喘息走過白石廟埕,顫抖爬上城隍廟石階。出來混
的總是要還,于新過去揹著他走過千百萬個階梯,老天可能不讓小新新吃這個
虧,要他還盡才能投胎。
「小新,你看,我們就快到了……」
阿漁吃力關上廟門,搖搖晃晃走向休息室床被,腳一軟,癱倒在床。
他魂身抽離出來,看著于新昏睡的睡臉,手指撥了撥他劉海。
突然,門板碰碰作響,阿漁嚇得跳起身,鬼差大爺竟然追到家門口了。
「關門了啦,謝絕訪客!」
「混帳,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
大概是他們處在的空間同頻了,鬼差爺發出清晰可聞的男聲。
阿漁怎麼會不知道?對方都報出官銜了,全陰曹只有一位判官,一鬼之下
、萬鬼之上,前輩大哥還帶他拜過碼頭:「請陸判大人照看我們家小胖。」
「您老人家公務繁忙,為什麼特地來福興這種小地方勾魂?」阿漁出來抵
著門栓,對方還不停用皮鞋跟用力踹門。
「那個人,鬼氣所育,屬於陰世所有。」
阿漁轉頭看向內室裡的于新,無禮反問:「然後咧?」
對方強忍怒氣回答:「陽世沒有他的歸屬,他天生註定與人們有緣無分。
」
──阿漁,我覺得自己沒有可以留下來的地方。
結果阿漁過去以為于新那些文藝少年傷春悲秋的傻話其實是真的嗎?
「您別開玩笑了,他才新婚耶,孩子四個月了。」
「我不是開玩笑。」
「他是我結拜兄弟,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能。」
「好吧、好吧,給我看名牒。」面對銅牆鐵壁,阿漁只能在公家程序上動
手腳,把公文扣壓住,靜靜等待太陽公公的微笑。
「沒有名牒,生死簿沒有他的名字。」
「意思是,他隨時都可以死去?」
「對,陰曹必須撥亂反正。」
Bingo!
「換句話說,他任何時候都能活著,陰間沒有記載他真正的歲數。」阿漁
找到法律漏洞鑽了。
「是,但我來了,同時也代表他陽壽盡了。」
「可是我呢,偏不讓你動手。你一個大忙人能排到這個時候出城很不容易
吧?判官葛格,咱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蓄意抗令,臭小子,你不想投胎了嗎?」
「沒聽見、沒聽見!」
「王昕宇!」陸判大喝,阿漁應聲跪了下來。
阿漁強撐起上身,對門外比了比中指。
「判官大人,很抱歉,可是我真的很討厭『命運』這個爛詞,死透了也一
樣。」
「違法亂紀的後果,你一介孤魂,承擔得了嗎?」
陸判口中每一個字,就像千斤重壓在阿漁肩上。
「開玩笑,我王阿漁可不是被嚇大的,大不了下十八層地獄,火烤兩吃。
」阿漁七竅淌出血來,咬牙笑道,「只要我還是福興的城隍,我不讓這個人死
,他就得活下去!」
如果說他死而未逝是為了還報福興這塊土地的願望,當然也包括于新的,
和他自己。
「昕宇……」
阿漁聽見一聲細音,電光落下,照在于新蒼白的臉上。
「你出來幹嘛?回去躺著。」阿漁用氣音揮斥于新,他正為了于新那條小
命和鬼差爺搏命周旋。
一直到大雨停歇,不知道時辰到了還是什麼的,門外再也沒有動靜。阿漁
從門縫看去,沒看到黑西裝的鬼差爺,只塞了一張紙。他抽來看,是一張墨跡
工整的申誡紅單。
加上這張,從他就任以來,累積一紅二黃三白,人鬼神三界得罪光光,不
知道他下輩子會不會投胎做豬?
「不值得……」于新沙啞地說。
「這種事哪能說值不值得?」阿漁一時半刻站不起來,也只能爬過去,摸
摸于新半趴著的腦袋。「唉喲,都腫成這樣,不知道有沒有被打成白痴?」
「背很痛……」
阿漁用法力給于新揉兩下,好像因為他借用身體的關係,傷口從致命傷變
成小刀傷,而且他揉完才意會到小新新在跟他撒嬌。
「我剛才說的那些,黃小新,你聽到了沒?」
「嗯。」
「只要我在,你就得乖乖留在我身邊,知道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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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讀者就知道,這章重點就是那一位。
這篇算是我陰間系統的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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