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此篇有許多自己對佛教、宗教的假想
留言處有詳解
他曾是那兒最小的沙彌,他七歲時便被父母送到這修行,不為什麼,就算他是大宅中老父
的獨子,也避不開眾人對他年少即白的頭髮猜忌的目光。
與常態有異乃不祥。
因此,父母將他送往渡化寺,那兒離京城最遠,諒他憑記憶也無法走回家。
他並沒有很想回家,他忘不了他的頭髮是如何花白;那橫死的小六子日日夜夜拖著血淋淋
的斷肢瘋狂地敲著他的房門,淒厲地嘶吼著少爺您要替我謀公道。
公道為何?殺人償命、有借有還,小六子在花街賭博輸了一屁股債,沒錢償還自然用命來
抵,這不是天經地義?
當他問渡化寺住持欲渡化何?住持回他:「渡人。」
他回話:「何不渡鬼?」
自此之後他便是渡化寺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
喔!不是人人,唯有一人願意與他親近,慧永師父。師傅行頭陀修行,居住在渡化寺外森
林。
相逢即為有緣,那日他正瞪著邊牆看得出神。寺院禁地,佛根清淨,為何會有名衣衫半解
的妙齡女子趴在那嚶嚶啜泣?她的側臉娟秀標緻、氣質出眾,絕對是大戶人家的黃花閨女
她察覺沙彌的視線,驀然回首。
霎時他全懂了。
女子半張臉長滿大小不一的腫瘤,腫瘤流出血水與膿汁混雜的穢物,眼珠垂在臉上,面露
青紫,連脂粉都掩飾不了她的死相。
她躺著淚,透明的淚珠慢慢染紅。
他僵著下肢,進退兩難。
「幫我。」女子朝他伸手。
「如何幫?」
一道雄厚的聲音傳出,出聲的是名赤腳僧人。沙彌未曾見過,但曾耳聞渡化寺有一名行頭
陀修行之人,法名慧永,鐵定是此人。
「妾身與青爺有約。然爺看破紅塵,欲與凡俗斷絕,一心只為修行。爺自此寺剃度,妾身
不依,欲留青爺,以死相許。」
「此乃前世未斷之緣,如今許青已離俗世,這兒留的只是妳的執念。」
「何謂……執念?」
「已離俗世仍為意念所惑,乃執念。」
「愛一個人……就是執念?」女人哭得淒厲,半邊臉上的肉瘤上下抖動。
「非也。執念已入魔,施主,還是早日歸去。」
慧永師父將掌心按上女人的印堂。
「阿彌陀佛。」
女人隨著光一同消失。他看得目瞪口呆。曾聽聞師父說廟裡的佛像各個法相莊嚴,他卻不
以為然。他確實敬畏那些巨大神像,但更多時候比起莊嚴,他更感慈悲為懷。
「沙彌如何稱呼?」
「晚輩陳彥。」
「此乃俗名。」
「晚輩僅此一名。」
「罷,從今以後你便喚莫言吧。」
莫言沙彌點頭,慧永盯著他細看了一會,莫言從未感受過何謂「法相莊嚴」,但他覺得莊
嚴一詞用在慧永師父身上再適合也不過,師父的皮膚黝黑,神情肅穆,全身滿盈一種歷劫
歸來方能大澈大悟的堅毅。
「為何來此?」
此,指的是此地又或渡化寺?莫言沒能弄懂,卻飛快脫口而出他一直以來的心願。
「為渡鬼。」
「何謂鬼?」慧永反問。
「人死即鬼。」
「死不過是脫去一身皮囊,六神俱滅,何來鬼?」
莫言想起方才等著如意郎君生生世世的女人:「有執念即成鬼。」
「何來執念?」
這倒考倒莫言,他畢竟年歲尚淺,這問題一時半刻是理不清的。
慧永替他回答:「生有未竟之事即為執念,如此……」
「渡人即可。」
自此莫言便同慧永一起修行,他本就是個受人排擠的沙彌,不在渡化寺反而樂得住持們開
心。就算餓死也不是死在渡化寺,沒人會替他感到哀戚。
世道如此,路有凍死骨也屬必然。
慧永向他說那天將鬼送的乃是神通,而他能見鬼亦是神通的一種。
神通無遠弗屆,非尋常人可習得。慧永亦是鑽研經書、一心修行,數十年載的夙夜匪懈才
悟道。
莫言其實不解,如此執著於某事不眠不休,不也是一種變相的執念?
莫言曾問慧永何不以神通救天下蒼生,慧永一如當年的莊嚴神態,臉上卻是一種如悲似喜
的表情。
「因果、業力,有因必有果,救了一人仍有其他人,你且教我如何救?」
「不為他,但求盡一己之力。」
「發願吧。」慧永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慧永說就算神通能感化眾生,卻只是治標不治本。佛祖有言弟子不得濫用神通,因此非到
萬不得已,慧永不以神通示人。
「若不能以神通救世,何來此果?師父您總是說因果,既然讓我有了能『看』的能力,又
不讓我渡鬼,所謂神通到底是為了甚麼因?」
「啊!這就是你今生的課題了。」
慧永將問題又丟還給莫言。如果凡事有因果,那麼慧永師父又是到了甚麼因,才有今日神
通的果呢?莫言默默地想著。
今時不同彼時,莫言努力修行,不論是身或者心都達到常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堅強程度。
他與慧永同做頭陀修行,一日只吃一餐且控制食量,過午不得飲漿,也拜其所賜,
他的身體強壯非凡,而慧永也與從前一樣,一樣的老態龍鍾,一樣的法相莊嚴。
他們只要有空便坐禪。一閉目,莫言立刻感受神識脫離今身的皮囊,除了能見鬼外,這些
年他的神通也逐漸有所長進,他能使神足通,不受時空限制隨心神遊歷。
他見腳下一片倒地交臥的裸屍,皮膚焦黑、碎裂在地,露出通紅的血肉。淚已乾血已枯,
往年一場大火將這燒的寸草不生。
許青或許也是死於這場大火?
為了鎮住這些枉死的孤魂,朝廷將此處原地重建了一座大廟,更名渡化寺。願孤魂野鬼能
在此渡化成佛。
「小師父,我好渴,我好苦呀!」
燒到只剩頭皮,雌雄難辨的枯瘦屍體伏起身,從百般破損的喉嚨發出一串嘶吼。
「阿密陀佛,此生已盡,應待來生,今世虧欠的,來世必然補償。」
他很想像慧永一樣以神通渡化對方,無奈他的能力不足,又或說這非他的「因」又與其無
緣?
「師父!我好痛呀!來生於我何干?」
莫言不懂為什麼嗷嗷待哺、在地上緩慢爬行的焦爛嬰兒也能說話?或許是自己領悟了天耳
通?
他問過慧永無數次,我佛慈悲為何不救?連地藏菩薩都發弘願「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
獄不空、誓不成佛。」,他一介凡夫俗子,又豈可不盡一己棉薄之力?
「緣分未到。」慧永總是如此安撫他。自那次慧永搭救毀容女子後,莫言再無看過慧永施
展神通,如此可以解釋慧永與女子有緣?
他也問過慧永,既有此神通,為何還無法悟道成為尊者?
「怕是……緣未了吧?」慧永一如往常的莊嚴神態,悄然回答。
頭陀午後不得飲漿,穿衣用食皆向人乞食、受人供養。今日,莫言向村子以西的大宅討食
他不免俗想起自己那深居簡出的老父老母。
大宅的家僕阿二拿了幾顆饅頭出來。
「師父,您是渡化寺那名修頭陀苦行的師父吧?」阿二好奇詢問。
「我確實是做頭陀修行,但施主指得應該是我的師父慧永。」
「這可奇了!這種苦行一人不夠,居然有兩個傻子都在修行?這我倒沒聽過,奇的很奇的
很!應該是因為我來得不夠久?我前年入秋才到這打雜。」
「師父為人低調。」莫言雙手合十。
「也是,你們這些僧人都很低調。」
莫言謝過,隨即轉身。
阿二狐疑:「我怎從不記得有甚麼從慧的師父?」
如果一切從緣,他與渡化寺大火的緣又是從何而來?每日坐禪,莫言總看見多年前渡化寺
大火的兇猛,盡把渡化寺燒成焦土一片,沒人活下來。
他聽見了誦經聲,莫言踏著滿地屍首,他很想對這些殘破遺體表達最後一絲敬意,無奈屍
體滿山遍野,任憑他有心,也無法閃避不踏。
誦經聲從何而來?莫言跟著聲源,他再度確定他的天耳通已開。聲源從正殿傳來,他忍住
作嘔感與悲傷,聚精會神口唸佛號來到正殿。
莫言止不住眼淚。
殿內大火熊熊,一名僧人緊緊壓著一群小沙彌,九名小沙彌彼此緊抱著彼此,僧人吃力地
用盡氣力念著經文,烈火焚燒著他,寬厚的背部皮膚一點一點剝落。
莫言聽得到僧人的心思,他正不斷祈求神佛庇佑,也不斷安慰懷中的孩子們別怕。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渡化寺大火無人生還。
僧人抬起頭,清澈的雙眼滿淫淚水,他不比莫言年長幾歲,新剃度的頭還有點傷口,他的
相貌文弱,比起僧人莫言更覺得他是富家子弟。
「罪過……對不起,我應該……應該多救幾個……但我不能。」僧人痛苦喃喃。
「緣許三生,來世必償,何苦傷及無辜?」僧人淌著淚,破舊的僧衣給大火燒毀,即便體
無完膚,僧人依舊盡最後氣力庇護著孩子。場面哀絕,僧人的眼神卻無比堅毅,他的神情
肅穆,那是無上的莊嚴。
莫言回過神,慧永不知不覺已在旁打坐甚久,他的模樣一如當年莊嚴。
然而,他蒼老粗糙的臉皮卻越來越黑,然後一點一滴剝落,慧永的四肢開始捲曲,胸腔塌
陷,整個人越縮越小。
忽地,慧永睜開雙眼,莫言與他四目相交。他從未察覺慧永滿溢智慧的雙眼是如此清澈。
或許,這就是莫言來渡化寺的緣?
莫言伸手按向慧永的焦黑的眉心,滾燙的宛如能燒透一切。
「阿彌陀佛,緣既了,何須戀世?」
慧永在莫言的誦經聲中灰飛煙滅。
那名多話的阿二告訴莫言,當年縣官的女兒與地方第一大戶許家指腹為婚,怎料許家少爺
在成親之際忽地滿口瘋話說要發願救世、皈依佛門。縣官女兒覺得備受污辱,竟一頭撞向
柱子自盡。縣官不滿唯一的愛女香消玉殞,居然派人放火燒毀許家少爺皈依的寺廟。
「『既然你發願救人,我就讓你誰也救不了!』,當時縣官就是這麼說的。」阿二道。「
這畜生養的!那一年,寺裡才剛來一群小沙彌,好像是……十名?就這樣被縣官老爺的人
馬活活燒死。許家少爺當時去向人討食,應是能逃過這滅頂之災,但他大少爺不知犯個甚
麼傻,竟衝回火場,出來的當然也是具焦屍。那群小沙彌太小,連屍首都湊不齊呢!」
「阿彌陀佛。」慧永那句「你且教我如何救」此刻猶言在耳。
阿二也雙手合十:「殘忍殘忍。」
「施主不是說……才到這村沒多久?怎對這段往事如此清楚?」
「啊!師父以為這是哪?這裡可是以前的許宅呀!縣官老爺日日捧著頭來這大喊還他女兒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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