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漁清醒的時候,時針已經轉過兩圈。身上帶著熟悉的沉重感,曾汝
加上她的大肚子,實在份量十足。
「起來了肥婆,哪有看護睡病床的?」阿漁推了推曾汝的腦袋,曾汝
兩爪仍是扒在人家胸前,捨不得從丈夫的懷抱起身。
「剛剛媽和喬喬有過來,喬喬趴在另一邊。」曾汝惺忪說道,可見剛
才睡得很熟。
阿漁聽了有些扼腕,于喬妹妹光是存在就是一種撒嬌。
「你/妳還好嗎?」阿漁和曾汝異口同聲問道,阿漁改口澄清,他是
在意孩子的安危。
「多虧妮妮和么受把我推開,仙子又捨命當肉墊,這樣我以後不得不
給她們酬庸的位子。」曾汝想讓事態聽起來不要太糟,可惜眼眶和鼻水不
太配合。「我才處理好現場物證,抓到張仁好報馬仔的人證,想說來醫院
探望她們也有個交代,結果我一到門口,救護車又把你送來,我真是差點
瘋了……」
阿漁用沒受傷的左手把曾汝按回懷中,相信于新也會這麼做。
「老公,我好怕……」
「那妳就走吧,福興沉了也與妳無關。」
「可是我不甘心,怎麼可以讓愚婦得志?」
阿漁忍不住笑出聲,難得聽見這麼中肯的評論。張仁好有那麼多方法
可以贏過曾汝這個外來的嫰咖,偏偏選了最毀滅性的法子。過去是他高估
張阿姨的能耐,他爸會輸給她或許只是因為他爸不夠狠心;他爸本來就是
個大好人。
「阿新,你是城隍爺的孩子對吧?」曾汝在丈夫胸前輕聲問道,阿漁
滯住呼吸,她竟然就這麼自然問出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阿漁抿緊脣作沉重貌,這不是他能代答的事。而曾汝在,他不能冒然
爬下去看大帥哥是不是又蜷在床下睡覺,默默吸濕生孢子,蕨類轉世。
「我向老鎮民拉票,他們一定會問起黃家媳婦的黃家公子到哪裡去了
?我說你在城隍廟,人們向我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們可能一
直想要問個清楚,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開口。」
福興特有的城隍信仰是鎮民心照不宣的祕密,但祕密太久不說就變成
禁忌。阿漁可以明白鎮民的心情,他們可能擔心真的開口問,萬一于新又
往河裡跳,到時真的半點依據的夢影都不剩。
「而且人說血濃於水,車禍當下雖然只有一瞬間,我看見身前綻開水
膜,七彩的光……仙子她們救了寶寶,寶寶保護了我。」
曾汝解開腹部的鈕扣,露出圓潤的肚皮,阿漁忍不住踰矩摸兩把。曾
汝這胎什麼時候生可是福興鎮民近來排行前三名的聊天八卦。
「這上面怎麼一堆紅點,妳過敏嗎?有沒有問過醫生?」
「討厭,那是吻痕啦,你都忘了喔?你說秋水懷你的時候,你爸每天
晚上都會在肚子蓋印章,希望寶寶平安長大。」
阿漁之前問過于新怎麼放心讓他老婆頂著肚子到處跑,原來早就做好
防護措施。齊家治國平天下又帥,小新哥哥真是個英才。
「對啊,寶寶,我就是想在這裡爽爽生頭胎才出來選鎮長,雖然對不
起妮妮她們,但我一定要贏。」曾汝給肚皮拍兩下,從親友被連帶政治迫
害的打擊中振作起來。
「加油吶!」阿漁就喜歡曾汝源源不絕的動能,適合植物系的于新。
「當然了,你就安心養傷,準備當鎮長夫人吧!」曾汝傾身給丈夫蜻
蜓點水一吻,離開她的溫柔鄉,回頭積極備戰。
阿漁捂住脣,恁哪咪,第二次中招。
「小新,回魂喔,不然綠帽綠油油喔!」阿漁艱難地單足下床,結果
床底也不見黃于新蹤影,跑哪去了?
他熟練地架起床邊的輪椅,沿著病房一間間去找。
「小新、小心肝!」當人家投來怪異的目光,阿漁立刻轉換成競選模
式。「福興、福興,請支持曾汝候選人!」
他還不幸碰上病房三公主,被夭壽學妹拖進去削蘋果、講笑話,還被
迫五音不全唱歌。之後整間醫院連同太平間都被他翻遍了,就是沒有他家
小王子。
該不會落在路上了吧?阿漁想著呆呆哭著的小朋友會往哪邊跑……嗯
嗯,答案再明顯不過。
他借了零錢打電話,秋水接的。
「媽,幫我辦出院,我要回家!」
「講什麼憨話!」
「媽媽,我住的單人病房一天要三千塊,妳真要給小汝出這筆錢?婚
姻沒有百日好,要是我們以後切了她要明算帳,叫妳用身體抵怎麼辦?福
興第一美人兒,來接我啦!」
秋水聽得快氣死了,以前她向城隍爺哭訴家裡苦悶,現在卻三不五時
被兒子和媳婦輪著口頭調戲。氣歸氣,秋水還是千里迢迢來帶半殘的兒子
回家──右手槍傷左腳骨折,剛好廢掉一半。
秋水幫忙扛起借來的輪椅,阿漁一拐一拐爬樓梯回家,途中不忘仔細
檢查每一個昏暗的樓梯間。
沒有,都沒有,阿漁只能回家沮喪吃著媽咪的愛心午餐,一大鍋補血
的藥膳鱸魚湯,好好吃喔!
「阿新,你等一下收拾,我要出門。」秋水交代一聲。
「哦。」阿漁看秋水脫下販魚的青蛙裝進房,再一身低胸桃紅旗袍出
來,高叉開到屁股邊,豐滿的身材一覽無遺,艷光四射,殺氣全開。
「媽,妳要跟大仔約會嗎?」阿漁嚥了嚥口水。秋水深紫眼影加成的
幽怨大眼,深深凝視著她滿身傷的大兒子。
「他要是不能幫我出這口氣,我就夾斷他下面那支!」
阿漁忍不住慨嘆:母親的愛真是一言難盡。
秋水走後,阿漁大動作翻遍黃家公寓,連馬桶水箱都找過了,就是沒
有于新。
阿漁深深嘆口長息,于新不會故意躲貓貓跟他鬧著玩。只是被張仁好
揭開的傷疤太痛了,于新唯一能訴苦的對象卻又是他傷痛的源頭。
阿漁只得再次扛著輪椅下樓,于新不在,一個人總是倍感艱辛。
他高中以前不怎麼出門,只肯在家裡活動,可是不管他擁有的遊戲再
多、再好玩,同學總是會膩,最後都說要去外面逛。于新卻留了下來,就
像不慎卡在友情網上的小魚,因為稀罕而小心翼翼珍惜著。
──小新,我們再玩一場。
──好。
利用于新逆來順受的頹廢性格,阿漁有時也會感到抱歉,但是他真的
很高興于新願意陪伴在他身邊。
阿漁本想往城隍廟去,但轉念想到于新從不拜神,現在廟裡沒有可愛
的小魚兒,對小新哥哥不再有吸引力。
啊哈,就是那個,于新以前被欺負的避風港。阿漁調頭往鎮北走,忍
著手傷和日曬,推著輪椅緩慢前進。
回到他美麗的老家,阿漁還沒按下門鈴,屋裡就跑出小學生似的國中
男生。
「阿宇大哥,樓上鬧鬼,好可怕!」
「怕什麼?你不是道士嗎?」
「我主修卜算,不是捉鬼。」
「說到這個我就有氣,你不會先預警一聲嗎?看看我被撞成這樣!」
紀一筆無奈推了下眼鏡:「我說了,沒有鬼會白日大搖大擺出門,大
哥你幾乎把自己當成人了。」
阿漁不住惱羞:「閉嘴,我知道錯了啦!」
紀一筆抬摃之中不忘先把阿漁推進沒有門檻的玄關,幫他脫鞋又拿水
給他,即使如此,阿漁也不會誇他乖巧可愛。
「昨天我來自修就聽見二樓傳來鬼哭,我想燒符驅鬼,火都點不起來
。只能一邊聽他哭,一邊溫習道書,鬼門關那天要筆試。」紀一筆小臉滿
是困擾。阿漁看他明明也沒多怕,只是想裝嫰撒嬌吧?
「燒什麼符?這間是木建築,還有那隻鬼本來會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阿漁可是得到鎮長夫人的口頭應允。
「真抱歉,我沒想到你們之間的關係,難怪他輕易破了我的鎮宅法陣
。為了彌補我的無禮,要幫你們冥婚嗎?」紀一筆躍躍欲試。
阿漁頓了下,嘆道:「琵琶別抱,不必了。」
原本上樓用的升降機故障,阿漁只得手腳並用爬上兩樓,好在紀小筆
把他家打掃得很乾淨。
一開門,濕氣迎面而來,房間充滿腐爛的怪味,牆上生出大片霉斑,
就像是設計不良的中古屋,還有銷售小姐在旁邊說裝潢一下就會變成新的
一樣。
他聽見浴廁間有水聲,往貼著英雄海報的隔間門板喊道:「小新!」
水聲靜下,阿漁用膝蓋確定于新在裡頭。不得不說,躲廁所哭實在很
娘,他都差點忍不住笑出來。
「勇敢一點,出櫃吧,黃于新!」
于新沒理會他,不過大概也停下眼淚。
「小新,我能進去嗎?」
于新沒有應聲,阿漁就坐在廁所門外等。
「別裝了,你就是希望被我找到,才會躲在這裡,你這惱人的小妖精
。」
「不是……」于新用虛弱的氣音發了聲。
「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沒有人難受不想被安慰。」
「你知道什麼?你又能安慰我什麼?」于新幽怨問道,阿漁靠著門聳
肩,小新新從來就只會把怨氣出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張仁好那痟查某完全把你撞醒,害你無法再
逃避我死亡的事實。」
浴間突然水聲嘩啦大作,阿漁不知道于新在裡面是怎麼一個淒涼的景
象。
「對不起吶,都怪我想當英雄,把你拖下水來。你這個身心半殘的病
患沒有必要擔負福興的安危,你已經活得夠辛苦了,已經夠了。」
如果早點有福興人對前輩大哥這麼說,這時代再也不需要神,也不用
為小民除害的英雄,他們願意自個承擔起人生中的苦難,說不定祂就能安
心退休,當個平凡的父親。那麼,于新現在一定過得很好。
「門外沒有壞事,只有胖魚,出來吧?」
于新還是不見動靜,阿漁不得已使出人情殺手鐧。
「好吧,你愛耍自閉是你的自由,可你也要想想,我已經等了你四年
了。」
門板咿呀開了縫,阿漁伸手進去把同樣趴在門邊的于新拖出來,看他
好好的帥哥把自己弄得像水浮屍,實在於心不忍。
「真是的,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麼辦啊?」
于新只是埋頭緊攢著阿漁的後背,阿漁單手輕拍他背脊。
「這樣好了,我在陰間待久一點,討個工作什麼的,等你百年之後下
來再一起上路。你想我還是可以到水邊說說話,我們只是距離比較遠,沒
有離開你。」
這是阿漁想得到最好的方法,但于新毫不領情,只是抱著他痛哭。阿
漁也忍不住掉了幾滴淚,真怕分別那天于新發傻跟著他跳河。到時候,他
心一軟,說不定就帶著于新一起走了。
曾汝服務處重新開張,建得像靈堂,還有木乃伊(仙子)坐鎮。鎮民見了她們
無不露出安心的眉眼,但她們卻不像往昔回以笑容。
「妳們之前怎麼了?」
「我們被車撞。」
「城隍廟最近怎麼沒開門?」
「廟主被車撞。」
即使全鎮十之八九都知道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故,卻沒有人為她們出
頭,警察還吃案,屢報屢吃。像這樣淳樸的民風只適合石器時代的部落社
會,缺少懲惡的機制,不再可愛了。
她們只是一邊冷臉做著選民服務,一邊宣傳選前政見辯論會,就算張
仁好心虛不敢來,曾汝也會如期在城隍廟開講。
妮妮寫好候選人辯論會的講稿,柔聲為福興哀悼:「長痛不如短痛,
只能讓大家血管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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