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華西街附近,一群兇惡的男人正追逐著一個目標。
那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一頭挑染成紅褐色的長髮溼答答黏在一起,隨著她奔跑凌亂的
甩著。她沒有穿鞋子,身上只穿著一件細肩帶小可愛和短得只剛好包裹住臀部的窄裙,
原本畫得精細的妝容此刻已脫妝,臉上有些瘀青,弄得很是狼狽。
「呼、呼、呼......」趁著轉角,她暫時躲到一處夾在兩棟建築物之間、狹窄得只能供一
個人進出的巷子裡喘息著。
巷子口有個路燈擋著,她大概一時間不會被發現。
「這邊!」
她看著那群男人從旁邊跑過去,一面慶幸他們沒發現她,一面心想這邊不能躲太久,否則
他們一旦回頭還是會逮到她。
她發現巷子另一頭還有別的出路,因此她悄悄走過去看看。
走到巷子的盡頭,連接著一條商店街,所有店都關門,只剩一間酒吧還營業著。
『奈何』,是這間酒吧的名字。很奇怪的店名,而且她在這兒打滾了這麼久,可從來不知
道這邊有一家酒吧呢!
她推開門走進去,撲面而來一股強烈的冷氣令她全身雞皮疙瘩。她搓著雙臂,過了好一會
兒才適應這個低溫。
酒吧內呈現暗紅色的光調,店內的客人不多,獨自一人埋頭喝酒,或三三兩兩坐在一起,
低頭悄聲說話。她望向吧台,酒保面無表情的調製飲料,與她剛好四目相對,扯一下嘴角
,皮笑肉不笑。
「喂!」一旁,有個女人喊了一聲。
「喂!」又喊了一次。
她左右張望,茫茫然毫無頭緒。
「喂!就是在叫妳!」
她終於看向那個喊著她的女人,一雙充滿疑惑的眼神。
「坐!」女人叼一根菸,比了比她對面空著的座位。
她依言乖乖坐過去,一面疑惑,一面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位風塵女郎。
女人閒適地翹著腿,一張姿色不俗的臉濃妝豔抹,波浪般的捲髮自然地披在肩上風情萬種
。火紅色的V領洋裝襯出她白皙肌膚,展現豐滿傲人的身材。腳踩著一雙黑色高跟鞋,修長
的美腿一展無疑。
「妳怎會惹上強仔?」
「妳...咳咳!」她正想問妳怎麼知道,女人吐出的噴到她臉上的煙霧嗆得她咳嗽。
在酒店打滾多年,她早就習慣了菸味,不論是長壽、七星、登喜路、雲斯頓...她連雪茄
都抽過幾次,不過這女人抽的菸煞是特別,不像她聞過的菸味,這菸味很嗆人,有一些她
說不出來的感覺。
「抱歉。」女人淡淡的說。「來這兒前,我在外頭都看到了。強仔小費給得慷慨,但不好
伺候吧?」
女人口中的強仔本名江大強,是竹聯幫萬華堂口的一名幹部,專營放高利貸和暴力討債。
她戰戰兢兢說出自己惹上江大強的經過──
江大強是酒店裡的常客,她先前服務過他兩次,兩次都弄得人家很滿意。今天江大強同時
包下她和另一個酒店新來的妹妹出場。
他們在賓館做愛時,她跪在地上幫江大強口交,另一個酒店妹妹則幫他按摩、接吻,伺候
他上半身舒服。
不知道是誰突然放一個屁,她一時忍不住笑出來,牙齒不小心咬了一口。江大強氣得站起
來一把揪住她毆打。
「啊──」新來的小姐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嚇得不知所措。
而她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情急之下她抄起房間的熱水瓶往對方頭上一敲,一陣混亂
中她踉踉蹌蹌逃出來。
「然後呢?接下來妳打算怎麼辦?」
她搖頭。就算回去酒店,她一樣得為打傷客人的事負責。她曾從其他姊妹口中聽說江大強
的為人,她想這筆帳他肯定不會簡單放過。
「妳...」
「叫我林姊。」女人吐一口雲霧,緩緩說道。「做這一行什麼事都可能遇到,有時候妳也
沒辦法挑客人,怎麼辦?和外面服務業一樣,以和為貴囉!」
「我...這...」
聽見遠方外頭傳來那群男人叫囂聲,她不由得驚恐。
看見她臉上的驚懼,林姊淡然說道:「這裡不是一般的地方,放心,他們還沒膽跑進來鬧
事。」
「不過強仔好日子大概也不多了。上個月他侵占堂口公款的事讓上頭知道了,已經派人在
盯他,這事追查下去,恐怕還會翻出更多舊帳吧?哼...」林姊輕笑數聲。
林姊挪動一下,原本側坐的身子變成正面看她,夾在指間的菸依然點著。
「為什麼做這一行?」
她頓住,一時沒說話。
「妳不說,我大概也能猜到,還不都為了錢?」林姊又抽一口菸,豔紅雙唇輕輕吐著。「
欠債的、被逼的、被男人騙、被朋友拐,也不乏為了賺更多錢甘願下海的,哼...我看得多
了。」
說完,林姊淡淡笑著,笑容中有著嘲弄,有著了然一切的世故。
她看著林姊,姿態優雅閒適,美豔含笑的臉龐上一雙勾魂的眉目彷彿存著包容的氣度和慈
祥。
用慈祥這詞來形容一個打滾風塵多年的女人似乎很奇怪,不過此時她正面臨著危難的處境
,或許正需要一個信任的人陪她好好聊聊。
☆ ☆ ☆
十六歲那年,她遇上人生的初戀。
十六歲的少女通常充滿綺麗夢幻的想像,在各種小說、電影、偶像劇等薰陶下,尤其對於
愛情更是滿滿的熱忱。
她是家中的獨生女,父親是小兒科診所的院長,母親在國小任教,家境優渥,自小就衣食
無缺,父母寵愛,因此養成了她有些驕氣,有些任性又有些天真的性格。
她和初戀情人之間的相遇是起於她就讀的學校附近的泡沫紅茶店。有一回她買珍珠椰果奶
茶帶不夠錢,正尷尬的時候,一個男孩主動幫她付清餘額。
男孩長得很帥,一張酷酷的臉龐神似藍正龍。她發現她常常和他在泡沫紅茶店不期而遇,
漸漸對他產生好奇,好奇中慢慢延伸出愛慕之情。
男孩是那地區一間名聲很爛的私立高工的學生,一般家長都會告誡子女別和那間高工的學
生親近。男孩又是學校裡有名的混混老大,打架鬧事是家常便飯,出入各種不良場所就像
出入自家廚房一樣,因為長得帥,所以有很多女生倒貼,身邊不缺桃花,但像她那樣乖巧
的女生,他還是第一次遇上。
因為女孩有意無意的主動接觸,加上男孩從不拒絕,總之這兩人開始談戀愛。
不久,女孩的父母發現他們倆談戀愛一事,強烈反對。她的父母一眼就看出男孩只是個空
有皮相,憤世嫉俗的草包。無奈年輕任性的女兒講不聽,怎麼樣也聽不進父母親的勸導,
只一味認為是父母親勢利眼,所以對男朋友有偏見。
好話歹話都說盡了,女兒還是堅決要和男孩在一起,不得已父母親使出監禁的手段,放學
後和假日不准她出門,上學放學都由爸媽輪流親自接送,沒收她的手機,所有打來家裡找
她的電話一律監聽過濾。擔心她在學校上課期間出亂,父母還特別拜託校長、老師、教
官務必嚴格看緊她。
這般形同囚禁的日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起初抵抗掙扎,到後來發現沒用於是漸漸安
靜。
這段期間她無法和心愛的人見面,她好想念他,只好拜託同班的好姊妹偷偷幫她送信。而
好姊妹們都很講義氣,知道她的困境,同情這對被拆散的情侶,因此很挺他們,努力幫他
們私下來往並且不讓學校師長發覺。
後來,父母發現女孩變得安份乖巧,學校課業也有進步,因此漸漸鬆懈對她的管束。這時
候,男孩告訴女孩,他投靠的那位『大哥』要去台北發展,打算提拔他們這些小弟,他希
望女孩可以跟他一起走,他一定會好好奮鬥,讓他的女人過好日子。
女孩被愛情沖昏頭,不顧一切與他私奔。
夜裡,她趁著家人都熟睡時,拿走家裡所有現金,偷走媽媽的貴重首飾以及早從爸媽的郵
局存褶偷偷提領一空的錢,提著行李奔向情人的懷抱。
來到台北後,他們在台北車站附近租賃一間套房,兩人確實過了一段短暫的甜蜜時光。
她所帶來的現金加上貴重首飾的價值一共二十多萬,當兩人漫無節制的花光所有錢之後,
逼得他們必須面對現實的問題,直到這時她才逐漸看清男孩的本質。
男孩過去在學校仗著有一個在黑幫混的『大哥』當他後台四處作威作福,但他所認的這位
『大哥』說穿了也只是幫派裡的小弟,浮不上台面。所謂的去台北發展不過是換個地方繼
續當別人的小弟;說要提拔他們,指的是吸納他們這些中輟生加入幫派,一樣還是當別人
的小弟。
這對情侶開始有了爭執。男孩急於在幫派裡力求表現來成名,女孩不能忍受困頓的生活與
一個人獨處的寂寞。重重壓力接二連三,兩人都年輕氣盛,遇到一點不順心,不論大小事
總能互相吵起來,互相指責對方,彼此怨懟,昔日愛戀的熱情很快地消磨殆盡。
沒有學歷沒有一技之長,她在外面做什麼工作都不長久,為了討生活,她只好憑著女性最
原始的本錢。年輕貌美,加上一張嘴巴還算甜,會撒嬌討人歡心,她很快成為酒店當紅的
小姐之一。
至於男孩,由於在幫內遭人排擠打壓,諸事不順,遭逢一連串挫折後,他乾脆頹喪賴在家
裡給人養。女孩養了他幾年後,他在外頭搞上另一個酒店小姐,捲走她所有私房錢跑了,
從此再也沒聯絡。
女孩直到這個時候才慢慢體認到,現實生活的愛情並不總是如同偶像劇般順利美好。羅密
歐與茱麗葉之所以會死,是因為他們不得不死,一段不受祝福的愛情註定遭逢苦難挫折,
最後消逝殆盡,唯有死亡方能留住愛情片刻的偉大與美好。
☆ ☆ ☆
「妳不是第一個這麼傻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林姊抽一口菸,慢慢說道。
她苦笑。
酒吧的侍者盛一杯酒主動遞到她面前桌上,她覺得口渴,伸手握向杯子。
林姊優雅地一揮手,狀似無意地取走酒杯,閒適地將酒一乾而盡。
她實在感到口渴,招手向侍者要一杯水。
林姊卻向侍者揮揮手,表示不需要。
「這兒的東西,像妳這種人吃不起。」林姊淡笑,看在她的眼中有如嘲弄。
她不禁氣惱:「連這裡喝一杯開水都要付錢嗎?」
不過,此刻的她確實身無分文,無法買任何東西。
林姊淡笑,面對她的怒氣仍然一派優雅從容。
「妳呢,在外頭混這麼久,沒有回家過嗎?」
「回家?怎麼可能?」
「在外頭混不下去,當然回家靠父母囉!」
「別傻了,我怎麼可能還有臉回家!」她有些心酸說道。「我...反正都過這麼久,不可
能回去了!」
「都過這麼久,為什麼不可能回去呢?打通電話回去問候一下也可以呀!」
「我...反正不可能啦!」
想她當初那麼任性的跟父母吵架頂嘴,罵了很多難聽的話,離家出走前還洋洋灑灑寫一封
長信要他們別再找她,她會和心愛的人一起過幸福日子...如今她哪有臉回去找他們?
「反正他們應該也不想要我這個讓他們丟臉的女兒了,算了!」
「低頭認錯,道個歉很困難嗎?」林姊以一種透視人心的姿態看著她。「妳是放不下自尊
,怕丟了面子,還是怕他們不肯原諒妳?」
「總之不可能...」她模糊説道。
林姊又吸了口菸,緩緩吐出,煙霧瀰漫她們之間,這回她覺得菸味沒這麼嗆。
「今後妳有何打算?做這一行,不偷不搶,也算正當營生,不過錢來得快,去得也快,
再過幾年,等妳老了,妳想妳還有多少本錢?」
「妳在怕什麼?父母養妳疼妳這麼多年,犯了錯,道個歉,不論他們怎麼回應,至少...
妳不覺得這是該做的嗎?」
她低頭默然。她不是沒有想過回家。
她總是會忍不住懷念起過去在家的情景,多少懊惱與思親的情緒糾結,但她隱忍下來,故
作堅強,裝作不在乎,內心告訴自己這是妳的選擇,妳要自己負責。
唯有在無數個寂寞的夜裡,她埋在被窩,放縱淚水溼遍枕頭。
「為人子女不會了解父母的心情,但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別老是只想著自己。有些話該
說,有些事該做,妳心裡很清楚,只是還卡著關。妳好好想想,要走出這關不難。」
她抬眼,抿起嘴似是欲言又止。
林姊笑覷著她,一支手機擺上桌前。
她盯著手機,一時不解為什麼擺支手機放桌上,而後忽然想明白。她盯著手機盯了很久很OD
久,盯到眼發痠,終於伸手,顫巍巍撥下那支她從沒忘過的號碼。
嘟嚕──嘟嚕──嘟──
聽著另一端電話鈴聲,長久以來存在心裡抹消不去的懦弱,使她幾乎想掛掉電話,但她強
壓下這股懦弱卑怯,逼自己再等一會兒。
「喂?」
當電話另一頭接通,聽見母親疲憊蒼老的聲音,她一陣強烈鼻酸,顫抖張著嘴,哽咽得發
不出聲。
「喂?」對方又問了一次。
「ㄇ...媽...」她抖著音,好不容易喊出來。
「喂?!」另一頭的聲音變得高揚。「喂、喂?是、是玟玟嗎?喂、喂...」
「媽...對對不起...」她總算能清晰的發出聲音,不由自主顫抖著音調一字一字說著。
「媽、爸,對對不起...」
「妳人在哪裡?我們過去找妳好不好?乖,妳跟我講在哪裡,爸爸媽媽都很想妳...」
她抽抽咽咽,一句話說得不流暢,斷斷續續訴說著。電話另一端,半夜被吵起來的人正
耐心聽她說完。
☆ ☆ ☆
她醒來的時候,睜眼看見白色天花板,心底感覺有一點意外。她知道自己正處在醫院病房
,可是...
她來不及深究,父母焦慮的聲音已然打斷她的思緒。
「玟玟...」
她的父母半夜接獲她的消息,開車連夜趕來台北,透過警察,輾轉找到她所待的醫院。
她在醫院檢查身體,都只是些皮肉傷,確認沒事之後即辦出院。當天,她和父母迅速解決
所有在台北的一切事務,包好行李隨著父母返家。
她想起來前一晚發生的事,她用水瓶打傷江大強後,江大強隨即反手奪走水瓶並掌摑她
好幾掌,揍得她昏迷過去。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那晚她足足昏迷了六個鐘頭。母親半夜做夢夢到她打電話回家哭訴,
夢醒後內心惶惶不安,急忙搖醒父親,到處打電話詢問,好不容易問到消息,連忙趕去台
北。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母親哭著笑著說。
她永遠記得,當她從醫院甦醒過來,父母親趕來找她的那一刻,一股難以言喻、澎湃的感
激與感動湧現心頭,夾雜著對父母慚愧,她想她何德何能擁有這一對疼愛她的父母,父母
恩重如山,或許她窮盡這一生孝順也償不盡他們的恩德吧?
返家後,她重新拾回課本,用功唸書一年考取護校,畢業後就在醫院服務,假日空閒就陪
同爸爸開車到偏鄉巡迴義診。初一十五則跟著媽媽一起吃素,媽媽每月都會固定捐獻香油
錢給媽祖廟,還會在媽祖廟打掃。
原來,在她離家出走後的第三年,媽媽常到媽祖廟許願祈求女兒平安回來,如今一家人平
安團聚,爸媽決定來還願答謝媽祖娘娘保祐。
直到現在,她每每回想起那一晚,依然分不清何者是夢,何者是現實。她印象依然深刻,
她還記得奈何酒吧快凍死人的冷氣,鼻間依稀還能聞到林姊抽的菸味。
她依循記憶中的地理位置試圖找尋那家名叫奈何的酒吧,不僅找不到,還發現全台北市,
甚至全台灣都找不到任何一間酒吧曾經叫過這怪名。
她沒有告訴她的父母她曾在一間名叫奈何的酒吧打過電話給他們。有些事情沒有解釋,就
讓它默默成為一段奇妙的記憶吧。
--
沒有意義,就只是一篇廢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