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問聽到話,低垂著眼,沒有丁點要和我開玩笑的意思。
他表情變都沒變地說:「我怕是餵不起你。」
我無視他平穩淡漠的語氣,還嬉皮笑臉地解釋:「常人不行,你可以。哎,你都不問我吃
什麼,怎麼就先想著推辭?」
「我雖無法肯定化靈是吃什麼,但觀你先前行徑,也是能猜得一二。」梁不問說是猜,但
聽他語氣是有七八分把握,「不過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化靈會以冤煞為食?」
「講行徑一詞,就不好聽了。」我彎起眼說:「我以冤煞為食,也不是什麼惡劣的事……
至少,對他人來說無害,甚至有益。不過你這話說的也不精確,我並不是只吃冤煞。」
「化靈成型不易,我既和天道相連,道主為何,我本就應以何者為食。」我試著舉例:「
像是祈山這裡的化靈,牠以疾病為食,所以才會有入山者能不藥而癒一說。」
梁不問略為思索,直問要點:「既是如此,你對應什麼天道?」
我勾唇淺笑,卻是不打算正面回答:「你猜?」
梁不問沒有和我玩猜猜樂的興致,這我也清楚,這句反問只是想堵一下他的問題。
「但說回來,化靈消融天道的機制有點玄,我自己也不是摸得很透。」我繼續接話,將方
才未得回應的疑問輕輕揭過,「我雖以相應天道為食,吸收轉換的速度卻非常慢。」
「祈山這的化靈,乍看之下會覺得牠能以疾病為食,為人去除病痛。但實際上,牠應該更
像是把疾病存在體內,只化消其中極少的部分,是一個理論上有無限容量的盒子——」
他抬手打斷我:「牠以疾病為食,那為何你是吃冤煞?冤煞能自成一脈天道麼?」
「不能。」我嘆口氣,扶著牆站起身,「你有點耐心,聽我講完好不好?」
沒想到我這一動作,視野就泛起一片黑,暈眩感久久不去。
「你講重點,別再繞了。」梁不問見我連站都站不好,終於肯靠近些來扶我。
他身形高瘦,我現在因疼痛而半彎著上身,前額剛好能抵到他的肩。
梁不問長指探了一下我的脈,因為離得近,我甚至能聽見他那幾不可聞的嘆息。他鬆開把
脈的手,嗓音溫沉,像冬日裡一壺酒:「算了,你要什麼直說。」
我發出低笑,沙啞地說:「聽起來,像是我強迫你。明明對你而言也有好處。」
「我現在心玉有缺、魂相有損,接不了我原先對應的天道。」我撐著他的身,徐而緩地解
釋:「但天道間環環相扣,無論哪一條道,都會和人世的八苦相連。」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放不下。綜其所有,即是冤煞。這八苦於
我而言,比天道易尋,也更容易下嚥。」
我又悶咳幾聲,感覺自己現在比隻野雞還不如,像留不住水的破罐子:「我現在太虛了,
搶不過你。你得心甘情願的把體內冤煞讓給我才行。」
他聽完,沒有馬上回應。這一方之地陷入沉默。
我在這凝滯之中,不知為何,竟逐漸有些透不過氣。
好在梁不問沒有安靜太久。只是,他再開口時,聲音中似有極淺極淡的乾澀。
「這麼做,對你會有什麼影響?」他問。
「這就不一定了。」我聽到這問題,下意識繃緊了背,前胸血肉連帶被扯得疼,「我化消
冤煞,精神會被它影響。你魂相裡的冤煞有什麼,我見什麼。」
我乾笑了下:「但也不能因為怕做惡夢就不吃飯,是吧。」
講實話,屍山血海,萬里白骨我都見過了。這世間冤煞,我還有什麼看不得的?
但梁不問似乎不這麼認為。
他退開一步,抬起我的臉,眼中幽深難測:「你讓冤煞侵蝕你神智?」
「這不是侵蝕。」我別開他的手,一瞬間竟覺身前人又冷了幾分,「你們只是將冤煞存在
魂相裡,沒試著化消它們。這是我的天職,消融過程本就會如此,我沒有放任。」
梁不問抿平了唇,對此不置一詞。
我被那眸底覆霜的眼神看得如坐針氈,卻又感覺別開眼就是輸,只好硬撐著身體,靠在牆
邊和他對峙。血已經止了,血痂黏在大片皮肉上,和汗混在一起,讓人發癢難耐。
我眨了眨眼,仰頭看著他問:「說這麼多,你到底給是不給?」
「連冤煞都不敢給,」我心底升起一股氣,卻不知其從何而來,「還想叫我拿回心玉?」
梁不問難得被我的話影響。他直視著我,片刻後罕見的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行啊。」
平時不見梁不問笑,還以為這冷面若願意一展笑顏,終年寒冰也能為之消融。哪知他似笑
非笑的氣質更為懾人,彎起的眉眼似刃,竟是比原先還要凌厲。
他斂去方才流露的顧慮和遲疑,側過頭說:「於我確實沒有壞處。說,該怎麼做?」
梁不問語氣不慍不怒,他一手扶起我的腰,支撐我半滑下壁的身軀。雖然他也有特地避開
我的傷口,可是我卻感覺自己一身如遭桎梏,連喉裡都被他的威壓逼得乾渴。
我一瞬間心生怯意,下一秒卻又覺自己荒謬可笑。
我堂堂一位天地化靈,只是在梁絕手下當過一次敗將,如今竟連他後輩都怕了麼?
心念一起,我反手扣住他扶在我腰側的手,狠狠地擒住那白淨的腕。
我半斂長眸,梁不問對此毫無反抗,任由我捉著他的手調笑:「這麼大方,你早些答應不
就好了。不要控住你魂相裡的冤煞,剩下我來。」
梁不問手沒施力,根骨分明的長指垂在眼前,指尖還殘留剛從我身上沾的一點血。
我拇指摩挲過他的掌心,稍一下壓,指甲微微嵌進那薄淨的軟肉裡。
「你的手真熱。」我淡聲輕嗤,「說話跟冰渣一樣,還以為你全身都是冷的。」
我仗著自己現在帶傷,諒他也不能對我怎樣,當即張開嘴,將那前端修剪得宜的食指一口
咬住。我刻意抬眸看他,大有連人帶煞都吞食入腹的意思。
腥鏽味在口中散開,我喉結滾動,軟舌貼著他指腹,輕輕一吮,示意他開始。
梁不問對我一切行為都不為所動,他眸光低淺,有種讓我自己在這小打小鬧的意味。
他好整以暇的垂眸看我,緩道一句:「注意了。」
他語音一落,屬於他魂相裡的冤煞順著我的引導,自他指尖被牽引而出。原先被壓抑住的
百苦沉冤在霎那間流入我的體內,溢散的冤煞散做漆黑濃霧,將我們倆籠罩其中。
淒厲的哀嚎乍響於耳際,我倏地閉眼,悲鳴聲不絕於耳。
我感覺自己在裡頭聽見了一些熟人的聲音,但腦子裡知道這大概都是錯覺。我的熟人放到
現在,多半連灰都不剩了,我怎麼可能從梁不問身上聽見他們的殘音?
我收斂心神,專注於體內的轉化。梁不問大概還是有做了些控制,自他體內流出的冤煞雖
然冷冽,但一直都沒有失序湧出的跡象,剛好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化消。
正當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時,一陣劇痛襲上腦門,彷彿有隻大手猛然掐住了我的頭。
我被痛得睜眼,赫見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他的頭殼被硬生生捏碎,乳白的腦漿帶著血,濺灑在殘缺的面容上。一顆眼珠不知所蹤,
餘下的那眼咕嚕一轉,在瞬間瞠大,怨毒地盯向我。
血人的臉越貼越近,我退無可退,聽見他喉底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啞呢喃。
我知道這是幻覺,他這副容貌雖然恐怖,但也不足以嚇到我。我按住自己太陽穴,劇痛如
潮襲來,為什麼這幻覺能對我造成這麼大影響?
我對此沒有頭緒,所以遲遲沒有鬆口,想再撈點訊息。
就在血人快要碰到我的當下,梁不問驟然收攏一身冤煞,虛影也隨之消散。
他迅速抽回手,眸裡情緒疏淡,意有所指的說:「別貪。」
梁不問收的即時,我心裡雖有疑問,但也不好問出口。
我看了回去,舔了唇延說:「您說得是。畢竟我吃免錢的,確實貪不得。」
隨後,我站直身,活動了一下雙手,感覺體力迅速復原。如果不是最後殺出了個讓人摸不
著頭緒的血人,我願意給這一頓飯五星評價,風味不差。
我和梁哥微微躬身,笑著答謝:「謝謝款待,有家鄉菜的味道。」
梁不問對我平時的渾話已經習以為常,他看我一眼,就當是聽見了。
我經此一頓,補足了元氣,終於有餘力再重新回想昨晚的事。
就在此時,房間的木門也被敲響。梁哥還沒去應門,花年歲的頭就從窗戶探了進來,一眼
就看到渾身是血的我。
她發出一聲驚呼,急急忙忙的推門進來,走到我面前說:「你怎麼傷成這樣!」
「現在沒事了。」我輕描淡寫的帶過,還和她笑說:「妳敲了門,都不等人應的啊?那是
在敲心酸的嗎?」
「我聽葫仔說你受傷,想房裡也只有你們倆,門就意思意思敲一下就好,沒問題吧。」她
頓了下,看到我跟梁不問都保持沉默,露出狐疑的表情:「……不然,你們剛在幹嘛?」
我和梁不問對看一眼,坦然答道:「療傷。」
「我想也是。」花姊不疑有他,看著我血淋淋的半身問:「那你現在是……好了?所以說
,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昨晚睡超熟,不省人事的那種,什麼事都不知道。」
「妳完全沒醒?」我失笑,「昨晚那動靜,陣仗比一群草傀跑起來還大。」
花年歲露出尷尬的表情,手指捲著髮尾說:「好像有地震,半夜有醒一下。但實在太累了
,翻一下身就又睡著。我都不知道自己睡眠品質有這麼好。」
梁哥待在一旁,聽完後說:「應該是地棘紅的功效。」
他叫我去把身上的血擦一擦,別頂著這慘不忍睹的模樣,太引人注目。等我把自己弄乾淨
回房時,葫仔和黑馬已經在場,兩人看到我像看到鬼,下巴快掉到地上。
黑馬忍不住和葫仔咬耳朵,還說太大聲被我聽見:「這是梁哥醫術太好,還是這位體質特
殊?他剛剛不是快死了嗎,我都看見他胸前好幾根肋骨了耶?」
「……我昨晚就感覺他不是常人。」葫仔面色凝重。
梁不問大概也有聽到他們的閒聊,但他一概當作耳邊風,確認大家都到齊後就開始講正事
。有關化靈的事我們隻字未提,只說昨晚從地底冒出的那東西需要防範,之後如果還有遇
到,別主動攻擊,也不要去看牠的眼睛。
「說到這個。」聽梁哥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原本也不打算動手,是後來
情況有變,才不得不與之交鋒。最早去攻擊牠的人,是不是那位周師父?」
「對對對!」黑馬連忙附和:「這我也有看到。他用五行,應該主修風法!」
大家討論一陣,覺得這有兩個可能。一是周師父道行不夠,誤判情況才會急於出手,二是
他此舉本就刻意為之,目的是讓我們和牠兩相殘殺,他再坐收漁翁之利。
「可是,如果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那東西應該就會變成針對周師父吧?」花姊提出
疑點:「這樣的話,他不是反而會讓自己陷入危險嗎?」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世上無奇不有,搞不好周師父手上有能隱藏氣息的法寶在也說不定
。這樣一來,只要他先出手,再將自己藏起來,遭殃的就是我們了。
不過梁哥說,這些也都只是猜測,現在提出,只是希望大家留意一下。
花姊一瞬間感覺還有想講點什麼事,但她後來只是微蹙眉頭,就把話收住了。
因為所有人都起得早,所以現在距離中午到地媧窟集合還有一段時間。我們目前約略有兩
個目標,一是找出持有暗門的人,二是找出局心,而這兩件事基本上是相連的。
我們先是走去昨晚化靈冒出頭的位置查看,那裡只留下一個土坑,裡頭啥都沒有。
屋內除了那張恐嚇信外,線索全無。眾人商量一陣,決定去村民住的地方繞繞。
在離開前,我回頭剛好見周師父走出他們房門。他捋著自己鬍鬚,陰鷙的朝我望來一眼,
眸中似有忌憚。在他身後,兩位小徒弟探出頭來。
周小弟眼下有兩團烏青,整個人顯得有些驚魂未定。相較之下,周小妹就精神許多,只是
她站的離自家師父遠了些,明擺著有一層隔閡在。
我就看上一眼,沒有再多去關注他們,三兩步就跟上走在前頭的梁哥。
等我們到了祈山居民住的地方,在地山民也差不多都起床了。
他們均著寬鬆黑衣,和萍娘穿搭相似。見到我們這群外地人,山民頂多就是看一眼,也不
太搭理,轉頭就悠悠哉哉地繼續做自己的事,一派閒適寧靜。
相較於花溪村的詭譎,祈山的人過分正常,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模樣。
黑馬同葫仔繞去旁邊的雜貨店,再回來時,手裡已經提了幾碗買來的甜湯,說是用當地涼
草煮出來的特產。花姊聞了一下,受不了那味道,婉拒了黑馬的好意。
就這樣,我們一行人漫無目的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
祈山這地方,太陽一升起就開始熱。集合時間未至,我們躲在樹蔭下,看人來人往。
「沒想到湯買一買,只有我跟葫仔喝啊。」黑馬熱得直冒汗,坐在樹下說:「虧老闆娘還
多送了我幾碗,結果沒人領情。」
梁不問目光一直看著遠處活動的居民,這涼草湯,他從頭到尾碰都沒碰。
我背靠樹幹,朝梁哥凝視的方向望去,見到了昨天傍晚手持紅花的揹柴人。
揹柴人膚色黝黑,一大清早就開始幹活。沿路遇到山民也會互相招呼,看起來和附近鄰居
關係良好。我腦裡忽然閃過一個疑問,他當時拿的花,是打算送給誰的呢?
這兒理應是花姊的故鄉,但我問她對這裡有沒有印象,她也是搖頭。想來當初她被下的藥
確實厲害,能完全洗去她兒時記憶,讓她連一點熟悉感都找不到。
藥、藥、藥……
自古以來,醫藥一體。花姊那包能更替記憶的藥不尋常,翠竹教的醫術尤其精湛,祈山地
下更有專掌疾病的化靈。這些事情隱隱約約湊在一塊,卻仍難理出脈絡。
「你們真的不喝嗎?」黑馬的喊聲打斷我的思緒,「其實不會難喝,挺解渴的。」
對了,現在蘇家這兩個小的,還買了不知名的草湯回來。
梁不問終於移回視線。他抿平唇線,打量著葫仔和黑馬,眉梢微凝。
「蘇白湘肯定和你們說過,在局內,所有飲食都要注意。」梁不問倏然抬手,兩條靈絲眨
眼扣上葫仔和黑馬手腕,「你們是見了誰,才拿回這幾碗東西?」
黑馬有點被梁不問的嚴肅嚇到,他呆了一下,嗑嗑巴巴的回:「有,湘姨是有說過。但這
幾碗湯是從大鍋裡舀出來的,我看老闆娘她自己也有喝……」
梁不問搖頭,簡單追問:「你們去的雜貨店在哪?」
「那條路走過去,左轉,然後……」
黑馬回憶到這,忽然就卡了殼。他面色一白,轉頭和葫仔對看,卻見葫仔也是搖頭。
「記不清楚了。」葫仔沉聲說:「明明印象中沒很遠,但我現在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正常,因為你們中套了。」我出聲緩了緩氣氛,瞧這兩個小崽的表情,他們現
在腦中肯定一片空白,「這裡有人善使迷藥,能改人記憶。」
我拍了拍黑馬肩膀,和他說:「值得慶幸的是,你們現在還活著。我觀察了你們倆一陣,
人應該沒被調包,至少現在站在我們面前的不是假貨。」
黑馬聽到這話,明顯鬆了一口氣。
他手腕估計被靈絲勒得生疼,便轉頭和梁不問商量:「既然這樣,梁哥你……靈絲能先放
開嗎?我的手都被跩紅了,有點疼。」
黑馬剛說完,我就不嫌事大的咦了聲。
「不不不。依我看,這絲還是先牽著吧。」我說。
「為什麼?」黑馬和葫仔異口同聲。
「畢竟你們剛把涼草湯喝下肚,我們也不知道你們等等會發生什麼事。」我話裡語重心長
,故作懇切地說:「搞不好會忽然間就瘋了,或是成了邪祟……那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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