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是聽說的。從父執輩那邊傳下來,老爸在我們小時候很愛講,小時候
聽到耳朵長繭,長大卻忘得差不多,年假時得空找阿爸講古,請他詳細再說了一次。
那是我高祖父(爺爺的爺爺)時發生,他曾親眼目擊的事件。
老人家的時間是靠體感的,傳到我爸這代,詳細年月也忘了,用爺爺的年紀推
回去算,至少距今有八、九十年甚至更久吧。
以下敘述中,我隱藏了主角的本名,也隱去了地點。
事件主角跟我們家同姓──那個年代全村都同姓,左鄰右舍東拉西扯都能牽上
一點血緣關係。我爸轉述故事時,說到主角一家,也用了類似某某叔公祖之類的稱
謂。
主角一家當時算是稍有權勢的家族,可惜的是到這代只有一個獨子單傳,名叫
天來。
怕兒子一個人孤單,也怕自己身故後偌大的田產沒有自己家人幫著管理會沒落,
天來的父親從唐山買了一個孩子回來,收養為次子。
這個孩子叫來盛,他是家裡的二少爺,天來的弟弟。
但天來沒把他當弟弟看,即使來盛叫他哥哥。天來從小就以欺負來盛為樂,隨
著年紀漸長、父親過世,惡劣的「欺負」變成了刻意為之的「虐待」。
我爸說到這裡也有點不忍,他舉了一個例子。
村裡有人看見過,因此傳出來的。某天,天來在路上閒晃,晃到自家田邊;此
時來盛正在田裡揮汗忙碌著,與無所事事的兄長截然不同。
天來彎身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朝田裡的來盛招了招手。
來盛看見兄長招手,便苦著臉走上田梗,拿下斗笠哀求道:「哥啊,較少一寡
好否(少一點好不好)?」
天來鬆開手掌讓手心裡的沙土漏掉那麼一點點,然後伸出手去,看著弟弟艱困
地把他手裡剩下的沙土一點一點全部吞進嘴裡,再讓弟弟回田裡去工作。
「你想想看,『較少一寡』是什麼意思。」爸爸邊說邊嘆氣:「表示這不是第
一次,是常態。沒事就叫弟弟過來吞一把沙子欸。」
比長工更繁重的工作不用提,天來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找來盛出氣,挨餓受凍
拳打腳踢都是家常便飯。心情好就叫弟弟吃把沙子顯然是天來的日常娛樂而已。
* * * * *
來盛十七歲那年曾經逃走一次,他光著腳徒步逃出村子,從鄉下走到城裡街上,
最後虛脫在大街上的藥房門口。
藥房的人開門看見有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倒在門口,連忙把他帶進屋裡,問是怎
麼回事。來盛說:「我哥打我,求你們救我。」
藥房的人見他又餓又累,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就先安撫他一陣,弄點水和食物
給他吃,讓他在裡頭休息一下。
來盛才剛進後頭沒多久,天來就走進了藥房。
他一早發現弟弟逃走,就火速追了出來;那時也沒什麼岔路好追,就只有一條
大路通到鎮上;所謂的鎮上也只有一條大街,向路人稍微打聽一下,很快就循線找
到藥房來。
「他急著追上來並不是擔心來盛。」我爸插口道:「那時已經是日治時代,政
府有規定頒布下來,虐待兒童苛刻長工都是犯法的,大家都看過有人因此被抓起來
遊街。天來也怕他虐待弟弟的事情被告發,就急著追上來了。」
藥房的人見追來的是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就勸他說,不要這樣欺負弟弟啊,
兄弟同根生,你看這少年囝仔那麼害怕,走了那麼遠的路逃來這裡。
天來陪起笑臉說,那是當然,我只是不小心太兇打他幾下,小孩子一時想不通
就離家出走,我急死了,這不是馬上來找他了嗎?我回去會好好跟他說,沒事的。
藥房的人哪知道天來的本性,見他說得誠懇又找得急迫,便相信了他的說詞,
又說了幾句「做阿兄的要愛護小弟啊」「以後攏愛好好講」,就把來盛牽了出來。
於是來盛只安心了一頓飯的時間,就又被送回哥哥的手裡。
隔天來盛就不能走路了。
被帶回去的那天晚上,天來打斷了來盛的一隻手和一隻腳。
「大家都做農的嘛,工具可多了,平時是工具,打人時就是兇器。」我爸一邊
說一邊把右手折彎在自己胸前,夾緊左腋模擬著轉圈的動作:
「來盛被打斷了右手和左腳。都把他打成這樣了,當然也沒讓他治療,就放著
他自生自滅。
「來盛一直在田裡工作,身體勇健,沒被這個傷弄死;他拖著一隻腳折著一隻
手,還是得起來工作。
「他就像這樣用單手磨石磨。天來也不會因為他受傷就讓他少磨一點,沒磨完
就不能休息。」
那時來盛十七歲。
* * * * *
說到這裡,我爸又岔了題。提起村口大家洗衣取水的水渠邊有間小屋,住了一
個婆婆,她跟大家不同姓氏,也不是村裡哪家的寡婦;大家只知道她是個外地人,
忘了哪年開始就住在那小屋裡,說來頗有點遺世獨立的味道。
那天來盛從田裡下工時已經天黑了,他拖著跛了的腳去找阿婆,問她煮晚飯了
沒,能不能要點煮粥時上頭的米湯喝。
她可能平時就憐憫這個年輕人,連忙跟他說你等一下,粥還沒滾,你先坐著,
滾好了我就給你弄一碗來。
來盛坐在屋裡,對婆婆說:「我喝完米湯就不回去了,最近哥打我打得兇,我
欲來走啊。」
婆婆問他:「你欲走去佗?天漸漸烏,親像欲落雨,你這雙腳又閣走不遠。」
來盛說,他要去躲在林投樹下的大溝裡,那邊有樹葉遮蔽,不太會淋到雨,溝
裡吹不到風也比較不冷。總之先躲過這一晚,後來的事後來再打算。
婆婆雖然擔心,但她知道他哥哥一向對他不好,也沒勸他回去。來盛喝了幾碗
粥之後就動身離開,臨走前還拜託婆婆,如果哥哥來找,千萬不要告訴他。
婆婆是最後一個看到來盛的人。
那天晚上下了暴雨。
半夜,暴漲的山洪沖了下來,沖毀了小山村那些靠山的農田,也灌滿了那條平
時沒水的林投樹下的大溝。
大水把來盛帶走了。
* * * * *
這次來盛失蹤並沒有驚動天來去尋找,因為天來隔天就得了不知名的急病。
一夕之間,他全身腫漲得像個被灌滿水的皮囊,痛苦不堪地躺在床上呻吟。
鎮裡坐轎來的醫生診斷不出個所以然。而大家早就知道天來虐待弟弟的斑斑劣
跡,加上婆婆見來盛失蹤就說出了那晚的事;於是村裡開始有傳言,說天來這是業
病,肯定跟失蹤了的來盛有關,是報應來著。
到了第三天,焦急的家人找來乩童,請來了當地信仰的元帥公,為天來看病。
元帥公的神像是光緒年間由海邊漂來,顯神蹟後託夢自表身分,為二郎神三眼
楊戩。鄉里為神像重塑金身後,便由村民輪流選出爐主值年供奉。
在村民的圍觀下,元帥公在天來家裡大廳開壇降乩,天來則在內室兀自呻吟不
休。
元帥公降乩下來,一開口便說:「有人帶一個沒穿衫的囝仔來,現在就站在門
口,喊說伊足寒。」
老爸說,那個在門口喊冷的孩子就是被水沖走的來盛,帶他回來的人,不是土
地公就是城隍爺吧。
元帥公要來紙筆,畫好衣服當場燒化,給等在外頭的來盛穿上;接著就為天來
求情,希望來盛放他一條生路。
「吾曾三番四次勸伊莫如此狠心,伊不肯聽,如今才有這款後果。
「吾知道你自小從唐山來台,受盡委屈,沒過一天好日子。如今得令要來報仇,
也是理所當然。
「但望你看在吾的面子,饒了你兄長的性命。你想要什麼,吾會盡力安排;不
用你親手報仇,伊也必有因果。
「你求一條出路,吾為你作主。」
元帥公一邊說,一邊畫了更多符字,有衣有銀有食有僕,一一燒給來盛。
來盛性情原本就純良,他願意接受元帥公的調解,答應放過天來,讓天來等著
他自己的因果。
事情講定之後,眾人便抬著神像到內室走一圈,結束了請神的儀式。
那天晚上,天來變本加厲地哀嚎了一夜。
來盛啊好了啦、來盛莫按呢……隔壁鄰居清楚聽見了他向來盛討饒的聲音。
我爸說,這個過程俗話叫「水抽(台語)」,來盛雖然饒了天來的命,也是
要藉著水抽讓他吃吃苦頭。
隔天早上,天來身上那藥石罔效的怪病就好了;前一晚還腫脹不堪的身體回復
了原來的身形,彷彿灌滿皮囊的水被一下子抽光了似的。
* * * * *
天來就這樣恢復了健康,像沒事人一樣照常生活著。
講到這邊,老爸加重了語氣:
「一年後,天來又病了,這次是身上各處皮膚開始潰爛,怎麼吃藥擦藥都好不
了,最後爛到連手腳都不能用了,卻也沒死,就這樣得了個『癩哥天來』的難聽綽
號。」(癩哥台語發音為胎歌)
我說:「所以隔了一年,元帥公說天來『自有因果』就是這個了?他把來盛打
得遍體鱗傷甚至廢了手腳,他也就這麼體無完膚肢體不全地過完餘生。」
老爸說不只這樣。
天來的兒子到了十七歲時,突然生起一場大病,發了幾天高燒。燒退後,一手
一腳就失去知覺,廢掉了。
「剛好是右手和左腳,跟當年十七歲的來盛被打折的部位一樣。」
在務農的社會裡,這樣的人當然沒辦法做什麼工作,只能靠著祖輩留下來的家
產度日。到了適婚年紀,還是有人來說媒,娶親之後,生了個兒子。
這個兒子也一樣,長到十七歲時生了病,又是壞了一手一腳。
同樣是右手和左腳。
「天來自己,他兒子,還有孫子。」老爸扳著手指算道:「來盛聽了元帥公的
調解,放手修行去了;這是天來自己的因果,報應了三世。」
老爸定名了,這個故事在我們家的代號叫做「三世因果」。
但我怎麼算,都應該是「三代」而不是「三世」啊……(小聲)
* * * * *
拉回來!這個故事我小時候常聽,但長大卻記不得細節,原因是我爸後來不太
講它了。他說:
「這是真實故事,你阿太當年才十幾歲,就在那些圍觀的村民之中,親眼見到
元帥公降乩,手起筆落,畫下那件衣服燒給來盛。
「你阿太小時候就常講這故事,我們也看過天來的孫子拄著拐扙在老屋門前曬
太陽。後來你阿公也常講給我們複習……」
所以說為什麼不再講了呢?
因為有次老爸在某個聚餐的場合拿這個故事出來配飯,他想說是陳年舊事,就
沒有隱藏人名和地點。故事還沒說完,隔壁桌就有人走了過來,說某哥啊,這件事
我也知道,就某年某村裡的事件,在我們村也有流傳。
我爸先是一驚,接著馬上想到這樣不太好,畢竟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有了人名
地名,很容易能循線查到。主角的親人後代仍然在世,傳說一廣就難免加油添醋,
對後人過意不去。
「不講也好,人家才不會知道你把三代算錯成三世啊。」
「妳剛剛說什麼?」
「沒有沒有。」
老爸接著感嘆說,因果真沒道理啊!天來自己造的孽,關他的孩子和孫子什麼
事呢?報應在他自己身上就好,為什麼要懲罰無辜的後人呢?
我說,因果本來就不是什麼正面的力量,也不是什麼昭昭天理、堂堂正義,我
想它就像皮球落地、日昇月落一樣,只是世間萬物的一種規則而已。
俗世拿因果來當勸善或止惡的條件,本來就很容易說不通。我們被太多因果報
應的故事訓練得太習慣,忽略了還有一種規律叫「無常」,反而變得更加不信因果
了。
「像這個癩哥天來的故事就很讓人鬱卒啊!來盛活著時那麼可憐,最後又那麼
可憐地死了,天來再有十代二十代因果報應,又有什麼用,也救不了來盛。」
「但還是有些現世就能看到的例子啦。」老爸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的某個高官,一生做盡虧心事都不怕,臨老卻勤跑廟宇,虔誠禮拜,
捐錢不手軟,難道他是在為自己所剩不多的餘生求福嗎?」
他喝了口茶,接著說:「他是在求神幫忙,求說這一生的業報自己擔就好,不
要讓因果報應在他們的子孫身上。」
「求這個會有用嗎?」我想起百丈禪師與野狐的故事。
野狐前世那位禪師答了句「大修行人不落因果」就換來五百年野狐身。想免因
果之苦去求神佛真的有用嗎?這跟元帥公降乩排難解紛可是兩回事。
「誰知道呢。」老爸聳肩。
(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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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說,那時就是人命不值錢的年代,人們饒是愛惜自己子女,對待他人的子女卻
能殘忍到你難以想像的地步。就算不提故事中的兄弟相殘,繼子、奴僕、童養媳甚
至是明媒正娶進門的媳婦,被虐待至殘至死的傳聞多不勝數。
長大重聽這故事那天晚上難過到睡不著。我們能生在這個無法坐視弱者受苦的時代,
能為了他人的苦痛和冤枉感到憤怒甚至挺身而出,是多麼有福氣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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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死亡有溫柔小手,安慰生的各種創傷。」
--《突然我記起你的臉》‧黃碧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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