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二樓窗邊喝著清酒，看著窗外的田園山景。即便已經三月了，這位於東北的小山村
仍有積雪未融。
溫熱的酒入喉伴著迎面吹來的冷風，令我不禁打了個顫。
朧籬村，是這山村的名字，不是什麼有名的地方。但自從大學有次坐車不小心下錯站，被
眼前的景色震懾住後，每年總會來個兩三次。直到去年畢業，進入旅行社工作後依舊如此
。
「這裡就算過了幾年，依然是一樣的景色啊！」我忍不住感嘆。水田映著蜿蜒起伏的山脊
與明亮清澄的天色，一幢幢的木造平房錯落地點綴著，交互之下，有種房子落在山緣天邊
的感覺。
以農耕為主的朧籬村，保有著最原始的面貌，而在此同時也面臨著與其他農村相同的問題
－－人口老化以及負成長。
若是發展些觀光業，想必年輕人就會回來了吧！
而這也是我唯一能幫朧籬村做的事－－提企劃專案、待社內同意後、執行推廣。
雖然自己曾經和提供住宿的村長提過這件事，卻被拒絕了。
「我知道這是村瀨君的好意。」村長喝了一口茶，緩緩道：「這村莊或許在你的眼裡看來
破敗沒落，但我們有自己必須堅持與保護的東西。」
當時的我啞口無言，而今我來到朧籬村，是想更多了解村內既存的文化。若能夠將企劃規
劃得更加完整，我想村長與村民的接受度會更高。
但來到這裡已經三天了，村民們忙進忙出，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我，我只好自己一人在村中
閒晃著。
從村中最寬的大街走出後右轉，約莫五分鐘的路程，就是當地的信仰中心－－朧籬神社，
主祀山神。而經過神社之後，再往前走約莫二十分鐘，就可以見到一大片天然濕原。
由原本神社週圍高聳的林木蔭道，走到濕原那瞬間視野的開闊，不管幾次都會驚嘆不已。
應該會成為賣點之一吧？
經過神社鳥居時，我發現參道兩旁結滿彩燈，比起往常多了些活潑的色調。
我忍不住走上前去。拜殿前擺放了各樣穀物、鮮花以及兩座約有兩層樓的山車，上頭細緻
地繪著武將以及山神。
正看得入迷時，一個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喂，別站在那裏，會妨礙其他人做事的。」
轉頭一看，是一名穿著狩衣的年輕男子。我想他大概是我在這村莊裡看過最年輕的人吧！
「啊！不好意思。」我連忙退到一旁，見他似乎正忙著，卻又抵擋不住好奇心。
「請問…最近是有什麼祭典嗎？」
男子轉頭，銳利的眼神看得我正下意識想道歉時，他說：「春來祭。」
「耶？春來祭？」
「度過寒冬後，以積存的糧食答謝去年山神的賜與，並且祈求今年的耕種與收成一切順利
。還有……」
「志水！」
一聲呼喊打斷了男子的話，我向著聲音來源看去，是村長。
村長向著我點點頭，說：「不好意思，我接下來還有些事要和他討論，可能要麻煩村瀨君
自行參觀了。」
我回沒問題，向兩人微頷致意後離開。
剛剛神官沒說完的話究竟是什麼呢？
＊
隔天一早，春來祭就開始了。村民們無論男女，都穿上了綴有華麗彩繩的的傳統服飾，由
大街出發，一路跳著舞，前進至神社。
而在村民的舞蹈結束後，祭儀才正式開始，由神社的神官們主持。昨天見到的男子也在其
中。
待祭儀結束後，已經是下午三點，神社週圍也擺起了小攤販。下午六點，篝火燃起，山車
點起燈，眾村人圍繞著篝火跳著舞。
最後的數發煙火，宣告著春來祭的結束。我還留戀於方才如狂歡節一般的熱情之中，人潮
退去的速度卻遠比我想像得快。
「村瀨君，還開心嗎？」村長拍拍我的肩，臉上帶著滿足的表情。
我點點頭。「真的非常開心！雖然祭典規模小，但能夠充分的感受到村子的熱情與感謝！
」
「那就好，那就好。」村長微笑著點點頭，接著說：「雖然已經春天了，但天色還是暗得
很快。春來祭結束後，大家都會回家煮一頓好的吃，你也和我們一起吃吧！」
望著村長離去的背影，我難得有一種惆悵感。「這樣就結束了嗎……」
或許，那也不應稱為惆悵，而是某種程度上的怪異。
我轉頭看著仍熠熠生輝的山車，山車上的武將與山神在光影的晃動之下，仿若有生氣一般
的回視著我。
＊
回到村長家中，桌上早以擺滿了豐盛的菜餚。在方才的祭典攤販上已經吃過一輪的我，在
盛情難卻之下，又吃了不少，將肚皮撐了有五倍大。
趁著酒酣耳熱之際，我又提起了我的計畫。
「春來祭實在讓我太感動了！比起大城裡那些人又多又擠的祭典，這樣的祭典更能讓人深
入感受它的內涵！村長，您真的沒有打算和村人一起，將朧籬村發揚光大嗎？」
村長搖搖頭，大口地喝了一口清酒，正準備開口時，卻被村長夫人搶先一步。「哎呀！春
來祭開心歸開心，但並不只是這樣而已。真正重要的是晚上的……」
村長臉色一變，猛然一拍桌，著時嚇了我和村長夫人一跳。
「這事就到這裡為止吧！村瀨君，參加了一整天的祭典，想必你也累了，今天就別到處亂
跑，早點休息如何？」
我更加確定我的怪異感並非毫無來由。雖然滿腹疑問，但我只能先順從其意。「那就謝謝
您們的招待了！我先去休息了！」
洗過了澡，我趴在窗邊看向神社的方向，點點燈光與未滅的篝火仍忽明忽滅的閃爍著。
而往村內左右一看，幾乎每戶人家都熄了燈火，掩上門窗。
這並不是單純的只是祭典的勞累而提早休息，而是有什麼原因非得這麼做不可。
我在房裡來回踱步，一方面亟欲知道正要發生之事，一方面卻也抱持著恐懼之心。
「該怎麼辦呢……」
正還在猶豫之時，我發現神社的燈火逐個消滅，僅剩下最亮的兩個光源，並緩緩地朝著濕
原的方向前進。
我抓起外套穿上，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
最終，我的好奇心戰勝了我的恐懼。
＊
輕巧的關上門，我快步向前，終於在過神社不久看到了移動光源的真面目。
是那兩座繪著山神與武將的山車，而推著山車的正是穿著狩衣的神官們。
我悄悄地跟在後頭約莫十公尺處，深怕被發現。
最後隊伍們走出林木蔭道，在濕原前停了下來。夜晚的濕原不若白天時所看到的令人心曠
神怡，濃密的植被隨著夜風搖曳著，在山車的燈火映照之下，更覺得詭異。
「今天行程有點延誤了，我們快點開始吧！」
神官們將山車一左一右擺放於林道兩側，並在兩山車之間綁上注連繩。
夜風颳得更強勁了，林道樹枝發出窸窣咿啞聲，隱隱約約的，仿若有刀劍馬蹄般的殺伐之
聲。
「來了！」帶頭的神主一吼，連我也不禁聚精會神。
濕原中，一道道白灰色煙霧竄起，不一會兒，竟然聚集成大批兵馬之勢，向著神官們的方
向衝來。
煙霧在注連繩前方被擋了下來，而其中兩位神官在左右山車之後，似乎正在下咒。
煙霧散去，風停。
正當我鬆一口氣時，突然煙霧重新聚集，再次衝向我們。
「嗚啊！」衝撞時發生的風壓令我忍不住驚呼出聲，這也讓其中一名神官分神回頭看我。
「怎麼有人會在這？呃…」一道煙霧衝破注連繩的結界，朝著我俯衝而來。
我眼睜睜看著煙霧向著我過來，但恐懼讓我連移動一毫的力氣也沒有。
那煙霧並非只是煙霧，他有著空洞的眼窩與腐爛的臉。
正以為自己壽命將盡，突然一道光將那道煙霧碎裂成灰。
灰燼之後，站著的是那名年輕的神官。「你啊，等著被列為村裡拒絕往來戶吧！」
我跌坐在地，看著神官們橫列站成一排，而左右的神官似乎已施咒完畢，兩座山車瞬間轟
然燃燒，火焰之中竟出現了上頭所繪的武將與山神，雖也若煙霧一般，卻散發著明亮、溫
暖而強烈的威壓感。
山神與武將以燎原之勢，擊退那些灰白煙霧。而在山車化為灰燼之時，山神與武將皆消失
無蹤。
正懷疑著自己所見是否為幻覺之時，年輕神官把我一把從地上拽起。
「還想要看多久？走了。」
＊
由於差點被惡靈一類的襲擊，所以我被強硬的帶到神社，洗了個冷到骨子裡的淨化澡。
「你真的很不怕死耶。村長也真是的，直接講清楚就好了，真不知道老一輩的在顧忌些什
麼。」年輕神官換下一身狩衣後，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大學生。
「真的很對不起……」這次我已深切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差點殺死自己。
他斜睨著我，嘆了口氣。「連這個村子的歷史都不知道，還想幫忙振興村子，該說你蠢還
是人太好。」
這人真是讓人火大！
「我們這村啊，曾經差點滅村。」
我一驚，原本的火氣瞬間全消。「滅村？」
他點點頭。「在數百年前戰亂頻繁的時期，我們的村莊剛好介於南北兩大勢力中間，又據
戰略位置，兩方面的人都想要拉攏我們。但我們為求自保，堅持中立，最後卻沒能成功。
南方勢力強行侵占了我們的村莊，殺死了大部分的男丁，並且丟棄在濕原那一帶。」
我聽了忍不住毛骨悚然。「所以…今天所退治的，就是那些被殺的冤魂嗎？」
他皺眉，又用看到笨蛋般的眼神看著我，內心原本息滅的火氣又被默默點燃。
「那些被殺的冤魂都是我們的先祖，怎麼會找我們麻煩？」他起身倒了兩杯熱茶，其中一
杯遞給我。
「後來北方的勢力反攻，打敗了南方的勢力，當時交戰的地方，就是那片濕原。」
他喝了一口熱茶。「根據流傳下來的說法，由於他們濫殺許多無辜，死後在黃泉受苦，但
這些人並沒有因為所受的苦難而悔改，而是越發痛恨這些使他們受苦的人。」
「因此在這個時節，他們會從黃泉歸來，找尋其後代並加以報復。為此，我們每年都必須
在感謝的春來祭時，祭祀並懇求山神的幫助，退治那些從死者國度回來的惡靈。而山車上
面所畫的武將，正是當時打倒這些南方勢力的北方武將。」
我點點頭，突然覺得有些感慨。
年輕神官望著窗外點點星光與半西沉的月，緩緩的說：「禳穢祭，是這個祭典真正的名字
。誰知道過了這麼多年，真正汙穢，卻怎樣也除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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