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異熟業果
「其實,二叔說種絲瓜比較接近因果的聯想,所謂『因蔓業果』,
要是沒有定期理蔓,你以為手裡握著粗壯的母蔓,可以順勢找到根
源,其實只是孫孫蔓,甚至連子蔓都還不是。織毛線反而單純多了
,瓜藤比毛線脆弱,更多變。」蘇靜池道。
腦海閃過一片綠色,似乎很小的時候我曾經獨自站在沒有搭棚的滿
地瓜藤瓜葉中,覺得自己好像被無數綠蛇包圍,又怕把絲瓜踩死,
不由得哭了起來,最後有個人抱著我走出那片綠海。
何時?在哪?那片絲瓜田比隱居地的小菜園大多了。
「絲瓜動不動就長出許多捲鬚到處纏繞,不小心折到瓜蔓或嫩苗,
那條蔓就不會繼續長了,反之會從旁邊竄出更多子蔓,到了最後,
粗大的子蔓在其他地方生根,母蔓或許早已被拔起枯死也不會有人
發現。」
我因堂伯生動的描述怔然,野生絲瓜田宛若躍出眼前。
我的記憶在父母臥軌自殺前的黑暗時期出了點問題,沒到完全失憶
那麼誇張,但涉及會傷害我的關鍵部分有些不見或排列重組了,多
出來的黑暗空洞則在我近乎躲藏自閉的大學時代中不時浮現心頭。
刑玉陽說可能是某種創傷症候群,歸功於我的高強度運動習慣與僅
限柔道社的良好人際關係,算是取得某種平衡,並未出現明顯精神
病症狀,之後也算有點病識感,沒把自己逼到需要依賴藥物的程度
。
我一直清楚自己的問題不是吃藥就會好,還不如早點適應孓然一身
的處境,那樣只要單純活下去就不會有過多不滿。
直到這趟老家之行,才發現我也忘了在老家的童年,尤其是和爺爺
有關的部分,幾乎是全部了,癥結點應該就是那通打給爺爺卻被拋
棄的電話。
「所以我們可能終其一生也無法找到真正的原因?」我問。就算知
道冤親債主的身分也還不是起因?方才的毛線比喻全部都是誤導!
「正是如此。」
「你知道崁底村裡有誰曾經種過一大片絲瓜田嗎?沒有搭棚,就是
任其亂長?」我立刻改變話題,迄今撈回的家鄉記憶斷片總是連接
上不可思議,不能放過靈光一現的機會。
堂伯用指背抵著嘴唇,沉思了一會,但我懷疑他不是在搜索答案,
而是捉摸我為何問起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有些莫名,就是一股衝動
便提問了。
「妳問的瓜田不在這一帶,二叔曾經把私有地借給朋友種絲瓜,後
來那人辭世,那塊絲瓜田就這樣被二叔閒置,直到我成為派下員後
也沒動過,只是二叔去世前不久找我去那邊理過幾次蔓。」
「那個人是石大人廟的上任廟公嗎?我聽說他和爺爺是死黨。」我
只能就有限的情報猜測。
「妳還打聽了陳鈺老師的事?我們這一代村裡出生的孩子都被他教
過。」蘇靜池臉上的玩味更深了。
我討到瓜田位置,打定主意明天去看看,說不定有線索,還真變成
溫千歲說的尋寶遊戲了。
所以,我和族長的偉大會面就只有這樣?
堂伯看上去好像說了些有意義的話,卻幾乎沒透露實用的具體情報
,也沒逼我說出所有冤親債主細節,因為他無法確定我的話語真假
,謹慎得令人毛骨悚然。事前未曾預料他竟會主動交代我渴望知道
的關鍵情報,包括族長身分,還有更讓人意外的相似經歷,但我和
那隻老鬼之間的距離依舊沒有縮短。
仔細想想,果然還是靈異和社會方面的嚴重經驗不足。
堂伯人如其名就像屋外的池塘,乍看開放簡單,一旦跨進去卻會沉
入爛泥動彈不得。
不甘心,刑玉陽還在等我帶回有用的情報,既然有其他腦子替我想
事情,我幹嘛執著非要當面找出答案?
「伯伯,你說的毛線和絲瓜都是讓我好理解的比喻,但一知半解對
我來說很困擾,我想知道有沒有針對蘇家情況能夠應用的專業術語
?」我總覺得蘇靜池知道我之前提出的疑問,至少他放棄某些無用
的追尋,才能安於擔任蘇氏族長的位置不是嗎?
「為何我要告訴妳?」
「我沒辦法等到你的年紀才因為有點成績改變想法,好歹我也大學
畢業了,現在還住在學校附近,書裡的知識不懂我可以問教授。」
我鬼使神差地提起一句:「個人因果不歸地方神明管之類……為什
麼?」
這是溫千歲撇清責任的理由,但我不滿足將這句話當成結論。其實
我比較想知道冤親債主到底是不是人類能解決的問題?一個多世紀
的受害記錄除了蘇湘水難道真的沒有任何高人出手?這種衝業績的
大CASE怎會沒人挑戰一下?
蘇靜池看了一眼愈堆愈多的毛線圈道:「小孩子多動點腦筋避免意
氣用事也好,那就告訴妳吧!」
對對對就是這樣!你太上道了!堂伯。
「蘇家的業障是『大苦因緣』。我看見小艾在抄經,我假設妳對佛
教用語有一點概念了?」
用力點頭,有印象的專門用語大概二十個左右?我擺出洗耳恭聽的
姿勢。
「大苦因緣是一切緣起之後的負面效果,也是某種緣分。這是一個
進程,從『無明』到『受想行識』,再到妳我的存在,生命必須先
滿足某些存在的條件,存在就是活著的緣起,老死的緣起則是活著
。大苦因緣具體內容是老、死、憂、悲等等所有苦惱大患。簡單地
說,妳要是死了就沒有生病變老的煩惱。」
「這個我懂!」
蘇靜池滿意我的受教,繼續說下去。
「冤親債主自然是從蘇家祖先存在後造了某個惡因出現的結果,緣
分分類很複雜,蘇家的業障似乎滿足了四種緣起條件,變得異常堅
固。」
「有哪四種?」
堂伯停下來,似笑非笑望著我,我摸摸鼻子趕緊準備紙筆。
剎那緣起:一剎那間心中充滿了所有因果發生的要素,比如因為貪
心不得憤怒起了殺念,雖然沒真的付諸行動,但已經開始造業了。
連縛緣起:冤親債主事件從頭到尾都是發生在蘇家,有完整的前因
後果。
分位緣起:一般常見的下輩子轉世報恩討債就是這類屬性,前世、
今生、來世銜接在一起的生死因果關係。
連續緣起:中間跳了很多轉世,追著我的冤親債主也是因為某種因
果才會投生在蘇家,冤親債主的冤親債主的冤親債主……簡直沒完
沒了。
「經文裡有這麼一句話『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
此滅故彼滅。』要消滅蘇家的大苦因緣,等於得把所有相關人等的
魂魄業障都毀滅,別說修道者,神明也沒那麼大本領。」
「怎麼可能搞得清楚!」我想摔筆了!說好的靈異故事裡感化惡鬼
的老梗喬段呢?立刻下地獄也行啊!拜託請給我一份主角套餐!
「同樣一份業力讓冤親債主找我們報仇,也讓蘇家人活下去,這就
是我們的業障。我剛剛引用的經文,第一次看到是在家父的遺書裡
,也是這句話讓我想研究那個怨靈,我渴望瞭解家父為何自殺。小
艾,他不是忍受不了折磨,而是想『到此為止』,業力卻不是他能
阻止的存在,我已經出生了,數十年過去,其他蘇家的孩子此時此
刻也在長大。」
我揉著發紅的眼睛,不能在這時候掉眼淚。
「必須要有人控制蘇家造業的分量,家人死了,無法不恨吧?如果
不知道怨靈的存在,以為只是單純死於無常或自作自受,家族又給
予扶持,遺族總是比較容易平息自己的心,不容易再起惡緣。妳是
我們無法控制的變因,業力生長得太過迅速了,馬上就要開花結果
了。」
問題來了,那會是什麼樣的果實?裡面爬滿毒蛇?還是腐敗後爆發
瘟疫?我懂蘇家對我的顧忌了。
「妳無法消滅怨靈,小艾,而我們也不會討伐那隻老鬼。任何攻擊
方法追根究柢都在造業,惡果往往由子孫承受。接下來要怎麼做,
妳好好想清楚,再來與我交涉。」蘇靜池不只在教育我,更是警告
我,不是上對下展示武力的警告,而是有根據的解釋。
非常有效,我像被針刺到似,痛得快哭出來了。
但我就是不想放棄,我需要回去思考,或讓刑玉陽代替我想,現在
我滿腦子都是某個很糟糕的懷疑念頭。
「我是祭品嗎?」
「小艾……」
「我懂當面問你也沒用,但我就是想知道蘇家有沒有這種念頭!至
少讓我確定以後這裡還值不值得我這個外人回來打聽消息!」
「妳不記得我了,對嗎?」蘇靜池沒有動怒。
「我應該記得你?親戚那麼多,你還不是爺爺這一房的,和我們家
又疏遠。」
「那時妳還小,很喜歡在我的書房玩,我剛結婚沒有孩子,二叔帶
妳來串門子我總是很開心,妳還叫我爸爸想住下來不走了,我其實
很想說好的,呵呵。」
他的表情因懷念更加柔和,出發前想像過族長的各種惡行惡狀,此
時族長的臉孔最讓我痛苦。沒發現遇到一個喜歡我的長輩,而我狠
狠攻擊他的善意。
蘇靜池是第一個指出我正憎恨的人,我以為恨的是那隻老鬼,對蘇
家只是不屑,其實不止,他太敏銳,我無意識的恨意,堂伯卻看得
清清楚楚。我不想當一個到處遷怒噴毒的人,逼自己接受這是我和
那隻老鬼之間的事,其他見死不救的人乾脆斷得一乾二淨,至少我
不欠別人。
父親同樣被害死的蘇靜池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對蘇家的感受?
『明明就是蘇家害的!』
「當年那個小女孩如今問我,我是否拿當她當祭品,我該怎麼回答
?」
「對不起。」那一瞬我真是氣瘋了。
堂伯說的緣起是真的,我沒辦法控制,即使上一刻他才告訴我這些
新舊交纏的緣有多可怕。一個小時前我開門看見的是陌生人,現在
卻截然不同,一切僅僅只因為我們交換了一些談話和回憶,就讓我
認為被他捨棄而失去理智。
「內人與我雙方長輩是姻親關係,如果不是生為蘇家人,我不會認
識她,或許沒有本事娶她,她也不會因為堅持為我生下一對雙胞胎
死於產難。緣分真是奇妙。」蘇靜池摩挲著手腕上的綠檀佛珠,應
該是妻子的遺物。
既然我曾拜訪堂伯家,堂伯母當年必然照顧過我,我卻徹底遺忘相
關記憶,這部分我沒能想起,意識到這件事讓我懊惱。
「那對雙胞胎,你的孩子現在還好嗎?」我忽然留意到他的灰髮,
不安地問。
「那是我本人的因果報應,我自認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依舊逃不
了久遠隔世的成熟業果。小艾,人生要煩惱的不只那隻怨靈而已,
逆天這種事我幹過了,大概以後也是有報應的。」蘇靜池說這句話
時驚人的冷靜,我有種一敗塗地的感覺。
「我這輩子的福報和折壽額度卻只夠給其中一個孩子平安活到二十
歲,甚至不能平均分給另一個孩子,某位替我折壽的城隍說是命中
注定,雙胞胎的老大是來替我抵命,業障使然受不起,小的則與我
緣淺,災難隨身,即使有親緣也不長久。如果終身不離開崁底村,
溫千歲還能幫我守一守。」蘇靜池指指一頭灰髮。「和神明交易的
後遺症。十年,我能給的就這麼多,今年他們都十歲了。來償我命
的孩子不知幾歲會夭折,可能是一個月後,可能是明天,可能是現
在。不管上輩子他們欠了我什麼,我都不在乎。」
我太小看別人,也太高估自己,其實我連當祭品的價值都沒有,就
一個倒楣鬼,祭品好歹還能罩一段時間的說。
「沒有人希望妳死,這一點妳要記住。當年來不及警告火根的話,
我還給他的女兒,這些話妳就算對我的孩子也不要提起,多言無益
。」
這趟老家之行發現好多前車之鑒,老天爺你是故意的嗎?
倘若我接受溫千歲的提議成為神明代言人苟且偷生,冤親債主下個
目標極可能就是堂伯的孩子,我的某個小堂弟或堂妹。已經把福報
折壽都用完的堂伯大概會崩潰吧?從他望著我的溫柔眼神可以發現
,他沒有爺爺那麼決斷,堂伯這輩子最大的任性,大概就是折壽讓
福給自己的孩子了,明明族長義務是當那個最該無憂無慮的安全中
樞。
爺爺那時快去世了,保住適任族長的珍貴繼承人就是保住整個蘇家
,間接保護更多的無辜小孩還有嬰兒。如果兒子媳婦撐不住,只好
犧牲一個還不一定會死的孫女,我也覺得爺爺做得對。
糟糕,愈想愈覺得一切很有道理,結果卻是我的人生變得很荒謬。
「小艾,還受得住嗎?」
我沉默太久了,堂伯有些擔心的問。
「可以。」
只是面對冤親債主與精怪戰鬥時的憤怒激昂,出發前的躊躇滿志,
我最自豪的破罐子破摔的志氣忽然全數洩得乾乾淨淨。
我真的累了。
「對不起,蘇家和我都無法幫你。」
不是因為我被驅逐出家族沒有資格接受援助,而是更根本的原因,
他們缺乏幫我的能力,好比腫瘤長在我身上,有把利刃隨時要劃開
我的喉嚨,蘇家人卻沒有一個外科醫師,除非以命換命。
有義務為我犧牲的人已經真的死了,迄今仍希望時光倒流,就算要
我們一家三口一輩子躲在崁底村裝孫子,我也甘之如飴。
即便給我錢當作支持療法,我也不敢、不想拿,更不知會欠下哪種
業債,這番長談我已徹底明白,爺爺和靜池堂伯做不做一件事都經
過真正的取捨。
但意識到自己是被捨棄的那邊,我還是感到深深的寂寞。
父母死後我一直相信自己不再依賴任何親戚,可我內心深處某個角
落,說不定總是殘留著小小的期待,某個地方的某群人等著我回去
,理所當然地呼喚我的名字。
就連冤親債主的事,我也相信救命藥方就藏在老家,把握那麼多祕
密的人們怎麼可以沒有一點對抗冤親債主的「好」辦法?結果還真
的沒有。
或者應該這麼說,蘇家人和溫千歲的方法我不喜歡,任何不能和許
洛薇一起度過難關的解脫方法我也決不考慮。
如今這種虛無微弱的期待終於消滅,但我也不會因為失望繼續憎恨
蘇家了
我盯著那團解開一部分的毛線,難道這就是堂伯出現的目的?
真的捨棄我根本沒必要親自出面,他也不想要我的情報。或許我仍
是被一些蘇家人用某種形式照顧著。
無論如何,蘇靜池的拒絕出乎意料讓我如釋重負。
族長說,隱居小屋就讓我住到離開,以後還想回來也可以來此過夜
,不用特地向誰報備,藏鑰匙的地方不會變。
許洛薇等到手電筒光線消失在林徑裡才鬼鬼祟祟冒出來,頗為警戒
蘇靜池。「那大叔是道士啥的嗎?有種不想靠近的討厭感覺。」
「他是族長,也是我堂伯,可能有在修行?」
「小艾小艾!我忽然可以進來了?」她站在籬笆內側一臉呆相。
「欸?那妳再看看能不能進屋子?」
「妳又要騙我去撞牆?」
「不想進去我幫妳把紙箱搬到院子裡算了,切!」
「那樣還不是都在外面!我要睡床!結界壞了嗎?妳把人家的結界
弄壞了嗎?為什麼不早點搞定?」許洛薇絲毫沒有珍惜法術文物的
觀念。
從表現無法確定堂伯是否知曉許洛薇的存在,我想,應該不是蘇靜
池改變了結界, 隱居地沒有變化,更像我一直撞門,直到剛剛才
意識到原來向外拉就開了。
結界擋住的是我透過許洛薇散發的敵意,她沒發現,仍然嘻嘻哈哈
去摸木頭大門。活人比鬼複雜多了,我站在大榕樹下遙想,蘇湘水
當年是不是也有同感?
我們被緣分綁在一起,好的壞的都有,三千大千世界中,叫得出對
方的名字,總是有緣。
堂伯走進黑暗時毫無一絲不安,只是拿著小手電筒照腳下的路避免
跌倒。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一定辦不到吧?許洛薇比手電筒亮多了,而且很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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