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收容所 之十 烤火雞
第一道雷打下來的時候,沈香放下了手上的繪圖筆。
她推開鍵盤,坐在椅子上好一陣沉思,雨接著雷後下,一瞬間狂風暴雨,如神隨行,洗滌
一切的污穢與瘴癘……她很清楚,要來了。
人修神、獸成人,都是逆天。
逆天之事,會引來天地干預,也有相應的神職會降下劫厄,這都是大道輪迴,生生不息的
循環,即使偶然遇見,也不能插手干預,這些她都知道,沈浩然跟她說了幾百遍。
但她站起來,走上階梯,一路走上三樓,推開最後一道門,再踏進閣樓裡。
雨水打進敞開的窗內,潑濺在地板上,木色的原木浮出點點痕跡,是雨、也是血。
一隻蜿蜒的白蛇,在地面上慢慢翻滾著,牠一吋一吋的脫去身上的皮囊,慢慢的往前爬行
,在雨水與雷聲中褪下最後一身血肉。
雷電交加,大雨狂暴,整個大地都被壟罩,紅磚房內的所有的妖獸都靜靜伏在地面上,一
點聲音都聽不見,沒有人敢與之抗衡。
沈香站在門邊,她只是看著,她也只能看著,這是最後一關,誰也幫不了誰,各有各的因
緣,過得去就化胎為人,過不去就春秋歲月,轉眼消逝。
她安靜的站著。
光潔的大蛇逐漸前行,在木頭地板上翻覆,每一個扭動都耗費了所有力氣,但如果停在這
裡,過去的一切全都化為流水……白蛇的腦袋蹭破了皮,青青腫腫的掙扎。
只剩下最後一吋了。
沈香不動,跟樓梯的陰影融為一體。龍形從她的影子蜿蜒出來,映照在牆上。
忽然,窗外雷雨交加,先是閃過一道照亮方圓百里的刺眼白光,接著是令人短暫耳鳴的雷
鳴。
神之怒,雷霆萬鈞。
雷打上了屋簷,向外四散,遁入地面,鑽入磚瓦,循階而上,白蛇爬過的濕潤痕跡閃閃發
亮,整個地面如黑夜、如銀河、如命運。
白蛇昂起了腦袋。
注視著沈香。
牠什麼話也沒說,慢慢的鬆開力氣,只能到這裡了。只剩下最後一點點。但牠再也沒有力
氣前進,雷電消耗了牠太多的妖力,剛好落在牠最後褪皮的時候,這是蛇的原罪,怪不了
誰。
牠的腦袋落在地板上,發出輕輕的撞擊聲。
牠看著沈香的方向,慢慢閉上眼睛,牠是小沈香從弄蛇人手上買回來的。當時那一段曾經
陰暗又怨恨,恨不得咬死所有人的日子,現在想起來,卻只剩下小沈香從弄蛇人手上接過
自己,一遍一遍的摸著腦袋的感覺。
居無定所,在狹小的玻璃箱子內,永遠處於飢餓的狀態,被不願意的氣味碰觸……全都消
散一空,只記得沈香的聲音,還有她溫柔的手。
時間好快呢。
短短的一輩子,如果停在這裡,或許也是好的。
「小香。」牠緩緩閉上眼睛。最後呢喃一遍在這個世界上,牠最喜歡名字。
但在牠逐漸模糊的視線中,牠卻看到,沈香小巧的腳掌,朝著自己走過來,牠微微的掙扎
著,不,不要為牠做到這種程度……
沈香蹲下來,伸出手,撕下最後一段蛇皮。
「阿白。」沈香抱起牠的腦袋,放在臉龐邊輕輕的磨蹭。「好多年了呢。你終於醒了。」
白蛇是她國小畢業旅行時,在一個觀光景點外面看到的。在大太陽底下,一箱箱的蛇籠就
放在地面上。
「摸一次十元喔。」「拍照一張五十元!」弄蛇人的肩膀上掛著白蛇。「大小朋友快來看
看,不要害怕、不會咬人!」
弄蛇人揮舞著白蛇的腦袋。在烈日下,白蛇幾乎沒有力氣,身上的鱗片失去光澤,但牠的
後頸被掐住,只能不斷隨著手勢搖擺。
小沈香站在遠處,心裡響起尖銳的疼痛。
她走過去,掏出所有的錢。買下了這隻白蛇。弄蛇人本來是不肯給的,怎麼能給呢?白蛇
是鎮店招牌,白蛇傳誰都知道,他表演時的開場第一句就是:「從雷峰塔下逃走的白蛇娘
娘出現啦!」
但沈香瞪大眼睛。金色的瞳孔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弄蛇人一時手腳發軟,就把白蛇賣給
了沈香,換走沈香手上所有的錢。
為了這隻白蛇,沈香連畢業旅行都沒過完──沒人願意讓一隻大白蛇上遊覽車,晚上還睡
在飯店裡──她打給老爸,帶著白蛇回家過畢業旅行了。
白蛇養了幾年,就進入最後的褪皮期,沈香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牠醒,只是沒想到,
天劫難熬,牠終究熬不過。
沈香其實很清楚,真的不能幫啊。
誰的因緣誰來了,貿然干涉,會讓事情往很糟糕的方向扭曲,白蛇如果不能成人,就此消
散,或許機遇在下一輩子,但自己幫了,即使成人,卻不一定能安穩過下去。
而且天劫會成倍的加諸在自己身上。
但是好難。
白蛇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隻寵物。或許說是朋友。她會幫著老爸照顧家裡的諸多妖獸,
但誰也沒有跟阿白一樣,就這樣蜿蜒的滑進了小沈香寂寞的童年,其他妖獸是老爸的,只
有阿白是她的。
他們相擁而眠、一起在地板上打滾,沈香喜歡阿白身上冰冰涼涼的感覺,阿白眷戀沈香身
上的溫暖。
所以沒辦法眼睜睜的看著。
沈香的淚落在阿白身上。
窗外的白光閃入大地,即使是豢龍氏,也不能干預妖獸成人的過程,這是因緣也是定律。
巨大的炸裂聲響起,一道銀色光芒打入窗內,沈香沒有閃躲,她不知道自己能扛住多少,
她只想替阿白遮風避雨。
她閉上眼,緊緊抱住阿白。
但她沒有等來預期的疼痛。她睜開眼,很驚愕的看著施易人站在她身後,施易人的翅膀張
開,如雲垂翼,乾燥的羽毛氣味竄入她的鼻尖,溫暖的氣息壟罩她,沈香幾乎說不出話來
。
施易人看著她,一臉猙獰。
很痛吧。一定很痛的。
施易人慢慢的現出原形,是一隻巨大的獅子,他雙手落地,四足踏地,臉上永遠懶懶散散
的臉龐,逐漸成為老鷹的模樣,牠嘴邊流出鮮血,粗啞的聲音響起,「你這個白癡。」
牠轟然倒地。
窗外雷聲停止,雨水漸歇。
日光斜射,從閣樓破碎的玻璃窗裡照入。
巨大的羽翅覆蓋在木頭地板上,豐美的羽毛散落一地,有些地方烤焦、彎曲,有些地方露
出傷痕,底下的血肉翻飛。羽翼底下的男人動也不動,似乎連呼吸都已經停止……
施易人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沒辦法,太痛了。雷擊之刑欸,還是干涉又干涉後的千百倍
(先是沈香,後是他),簡直MAX到極點了,他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全身的內臟都焦了
,他能活下來都是奇蹟。
他還以為他會直接去見以前的老闆呢。
想到以前老闆,施易人撇撇嘴,把那個討厭的回憶甩開。
人間有妖獸,天上也有妖獸,包含東方、西方。還在冷兵器時代的那些傢伙,無論哪一邊
,都馴養了一些作戰用的妖獸,東方有麒麟,西方則有獅鷲,孰優孰劣,不知道,還沒打
過。
但施易人想,東方的麒麟應該沒他們獅鷲活得那麼悲催。
沒有休假、住在軍營、成天操練,伙食還特別、特別、特別地差。
施易人恨透一群獅鷲分一匹死馬的日子了。
馬肉很難吃的,你們自己有沒有吃過啊!
出生以來就在軍隊的施易人,長到兩百不知道幾歲,因為這個原因,乾脆的叛逃了。
他受夠軍隊裡百年不改的伙食,決定要出去覓食,他聽說東方的食物特別好吃,黃皮膚的
做菜特別會搞花樣,樣樣都是滋味鮮美,道道都是肉鮮甘甜……他就一路飛過來了。
這理由蠢上天。但每個人(獸),都有一輩子堅持不改的執念。
還只是獅鷲的施易人一路飛,途經東方小島,打算下來歇歇腿時,遇到了正在後山放飯的
沈浩然,一時天雷勾動地火,滾成了一團……
他們為了一隻烤火雞打起來了。
「那是要給阿熊的你這個死洋妖快滾回去!」
「看到就是我的了你別想搶回去!」
沈浩然親眼看著眼前這隻髒兮兮的獅身老鷹,一口咬下他要給後山阿熊過生日的烤火雞,
雖然那隻阿熊老惹他生氣,但他還是氣得現出龍形,一巴掌掀飛了施易人。
施易人也不是好惹的,他擺出作戰姿態,高高飛起,直接向下俯衝,目標沈浩然……踩在
爪子底下的烤火雞。
只能說,不要小看被餓了兩百多年的妖獸。
他竟然撞得十幾尺的龍一個踉蹌,他趁機撈過那隻火雞,就要咬下第二口──
他的脖子被一個套鎖套住,猛地向後勾。
追兵到了。
即使施易人只是獅鷲,但從他還是一顆蛋的時候,就已經記載在軍營人口數裡面了,他拍
拍翅膀,一走了之,當然成為軍隊逃兵,另外一邊特別派了人手,發公文到東方來,說是
要追捕逃犯。
施易人被套鎖套住脖子,離火雞只有一口。他拼命掙扎,但專門制作來捕捉獅鷲的套環堅
固無比,即使是軍隊裡的老油條都掙脫不開,更何況兩百多歲,其實只是小幼獸的施易人
。
他看著眼前的火雞,目訾欲裂,拼命的啊啊啊啊,喉間都割出血了。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執著,不就是一隻火雞嗎?他真的有這麼餓嗎?
他沒辦法思考。他從出生以來,就沒有思考的權力。
他被拖著往回飛,離那口火雞越來越遠。
但沈浩然卻忽然開口了。
「你想吃嗎?」他的聲音低低響起,迴盪在整個後山。「那就吃吧。以此為血、以此為肉
、以此為約、以此為諾。」
沈浩然無懼拿著叉戟衝過來的追兵,爪子一撂,撥得老遠。
「你要與我交換什麼?」他看著眼前滴著血的獅鷲問。
施易人大吼,「什麼都可以!」他沒有發現自己能夠說話了,也沒有發現爪子上的火雞肉
閃閃發亮,他只感覺到脖子一鬆,他猛地咬下去,吃掉了他人生的第一個選擇。
他化成人形,光溜溜地站在地上,抱著火雞啃。
追兵從遠處飛回,高舉叉戟,「你這是非法的!根據國際人類不能知道條約第一千零九十
六條,不得任意與屬國外的妖獸締結契約……」
「去告我啊。」沈浩然擋在施易人面前。「我要先告你們虐待動物!」
「……你等著!」追兵看著十幾尺高,擋在自己面前,爪子比自己叉戟還大的龍,摸摸鼻
子回去了。
當然,後續沈浩然接到的警告公文堆得跟山一樣,但豢龍氏人間就剩這一支了,沈香只會
卜算,沈浩然還會繁衍呢,光是沈家住過的麒麟都能早生貴子這一點,再來十座公文山,
沈浩然都能繼續在人間橫著走。
但為什麼呢?
施易人臉朝下,趴在地板上,痛得他連動都不敢動,他一直沒問沈浩然,為什麼要跟他締
結契約,甚至轉為協議,讓他留在這裡。
養他,沒什麼用的。他唯一會的事情是作戰,但沈浩然又沒有占領這座小島的野心,到底
當時是因為什麼原因留下他的呢?
他沒問過,沈浩然也沒說過。
腳步聲由遠至近,沈香端著粥上來,她坐在施易人腦袋旁,一口一口的餵著。
她沒講話,施易人也沒有出聲,餵完了整碗粥,她才輕輕擱下湯勺。
「為什麼要救我?」她抿著唇,一臉嚴肅。這是她自己選的。而且她其實隱約有把握,她
不會真的被天雷劈死,但施易人可不一定,他本來就是境外移民,一個弄不好,直接劈死
了反而更好交代。
當初的契約締結的非常草率,後來為了應付接連而至的公文,沈浩然寫了很嚴謹的協議給
施易人。簡而言之是施易人在人間受他管轄,居所範圍僅限沈家(地下室),交換的是沈
浩然死後的屍身。
「我死了,你就知道龍吃起來是什麼滋味了。」沈香開口。老爸只是失蹤沒錯,但她以為
施易人還留在這裡,是為了想吃她。
是啊。為什麼呢?
施易人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的看著沈香。
沈香略顯清秀的臉龐,在窗邊日光的斜射下,看起來有點蒼白。她把長髮勾到耳後,露出
小巧的耳廓,看起來已經是個女人了。
施易人忽然微笑,牽動了傷,讓他忍不住皺眉。
但他仍然在笑,他其實跟沈香不熟,他跟沈浩然也不熟,沈浩然不怎麼管他,他以前也很
少離開地下室,看電視跟打電動就能夠消耗很多時間了。
但他還是看過喔,小小的沈香,讓沈浩然牽著手走下階梯,像是世界上最純真、最沒有瑕
疵的靈魂。
雖然長大之後長壞了,脾氣差的要死,但小時候真的好可愛啊。
「沒有為什麼啊。你爸莫名其妙地把我留在這,我也要莫名其妙地留下你啊。」他聳聳肩
,雖然動作非常難看,翅膀一抖一抖的。但他還是很跩的開口。「我晚上要吃烤火雞!」
沈香額上青筋跳動,火雞這種東西,是想買就買的到嗎?
現在又不是聖誕節!
她端起碗走了,留下背後不斷哀嚎火雞火雞火雞的男人。
餓死算了!
後來阿白還是走了。
他化形之後,是很清秀的少年,帶點抑鬱跟憂愁。他來跟沈香告別,說要外出遊歷一番,
等到有資格站在沈香身邊的時候再回來。(並且滿懷心思的看了一眼還躺在他房間動彈不
得的施易人)
沈香不懂他的意思,站在她身邊?
阿白現在就能站在她身邊啊,還比她高呢。沒辦法,她不算矮,但跟這些妖獸化形之後的
人形比起來……阿白有一米七,施易人更不用說了,有一米九呢!
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得扔,還是不要討論這個話題了。
但不管沈香怎麼挽留,阿白仍然堅持要走。
沈家的確是有個潛規則,寄居在沈家的妖獸化人之後,都要離去獨立,另居他地。已經脫
離妖獸行列,就不歸豢龍氏撫養。
「但你不是別人啊。你是我的阿白。為什麼不肯留下來?」沈香拿阿白沒辦法,只能發脾
氣。
「現在不行。現在……我沒有機會。」阿白打啞謎,沈香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他一定
要走。
最後,沈香只能打包好必備用品,小至透氣膠帶、消毒藥水,大至鹽巴、醬油、炒菜鐵鍋
,全都塞進一人高的登山包包,讓阿白帶走。
「在外面要小心,人類是……」
「很可怕的存在。」阿白接下了沈香的話。他陰鬱的笑笑。「你講好多遍了。」
「怎麼?嫌我碎碎念啊?」沈香插腰。
「不是。」阿白搖搖頭,把沈香落在腮邊的髮絲勾到後頭。「是怕以後聽不到了。」
沈香被他說得眼眶紅。但阿白卻揮揮手,揹起那個無法測量的包包(超過體重計上限),
轉身走了。
沈香不知道,阿白也是一路紅著眼睛走出外面那條巷子,才縱水霧離去。
她只知道,太痛了,真的太痛了,無論生離還是死別。
她阻絕了死別,卻不可能永遠不面對生離。
但她的傷痛只維持到隔天晚上。
某隻躺在地上還沒辦法把翅膀收起來的光屁股男人。吵著要吃烤火雞,逼得她非得現出龍
形,用龍息烤火雞(家裡烤箱壞了)……但因為太久沒用這招(老打嗝太醜了)她一不小
心把廚房給燒了……這就不用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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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最後一起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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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時--我是逢時,我們相逢正當時。
http://www.facebook.com/elf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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