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創作為轉貼分享,作者為友人)
這是我朋友的創作,轉貼向各位做分享。
花凋
若非是情勢所逼,辛薈千百個不願意離鄉背井,前往相當陌生的遠方親戚家幫忙。
出生在樸實的務農人家,生活簡單點、健健康康的,日子倒也還過得去,沒有餓肚皮的疑慮。但今年春天,感情融洽的爹娘又添增了新生命…是對很可愛、嗷嗷待哺的雙生兒。
多了兩個肚皮要填飽,原本打平的生計一下變得拮据,辛薈底下還有兩個弟妹,但因為年幼、能幫忙的程度有限,大家表面沒膽量談論生活相關話題,私底下,她卻在某晚弟妹都入睡時,聽見爹娘與來拜訪的嬸娘討論起送養。
怎麼可以呢!
焦急的辛薈顧不得被責備,就想衝到前頭去搭話。但才跨出腳步,便聽見嬸娘表示,早年喪女的遠方親戚因為經營酒館有成,想聘請個小姑娘幫忙。
「為什麼要請女孩兒?」產後體質猶虛的辛大娘開口問。
「說是姑娘家細心,說話輕聲細語點就討人喜歡,也無須擔憂學會了製酒的本事,便想著自立門戶。」
那麼顧忌確實沒錯。辛大娘點點頭,望向自己丈夫,「要找時間跟小薈商量嗎…我怕她捨不得弟妹…」
「趁培養出感情前,將大毛二毛送養吧。」辛老爹擺擺手。大毛二毛只是暫稱,原因是怕命了名,感情又更深厚了點,屆時勉為其難扶養,反而累了全家的肚皮。
誰也沒預期,應該是第四胎,卻一口氣生了龍鳳胎。大毛可愛二毛討喜,做爹娘的當然看了喜歡,可惜形勢比人強。
「說句真話,去酒館幫忙也沒什麼不好。妳該不是有不許姑娘家拋頭露面的八股想法吧?給妳用來燉補的花雕,就是那夫妻倆託我帶來的一點心意,說起來也是有心,妳不覺得就那麼拒絕了很是可惜?」
「是那麼說嗎…」辛大娘遲疑的望向丈夫,「但小薈都快十六歲了,原本打算替她找戶好人家…」
「這年頭,嫁人哪有什麼保障。不就是從原本生長的家庭、換個地方無條件做牛做馬。運氣好點,婆婆丈夫疼愛、生個胖娃娃,日子倒也過得去。倘若運氣不好呢?」嬸娘刻意壓低了嗓子,「可別忘了三嬸婆家的媳婦,成天尋死覓活的,都成了笑柄,那三嬸婆也不檢討自個兒怎麼苛刻人,照樣按三餐打罵,像是大紅花轎扛進家門的是前世仇人。」
「六嬸,妳舉的是特例,大部分都還算和樂融融不是。我自然也不想小薈隨便嫁了,但去外地酒館幫忙…我擔憂小薈無法適應,被酒客調戲什麼的…」辛大娘望向表情開始凝重的丈夫,看他輕輕搖頭,又想開口回絕。
「欸,妳也真是死腦筋。何隱夫妻倆又沒子女,若是學會了本事表現又好,難保沒機會繼承酒館…先別說這點,他開的月俸,就能打平妳一家五口一個月的吃穿用度,錯過以後可沒那麼好的機會了。」
辛薈原本只是安靜傾聽,也沒特別想法,但六嬸不時提及的優渥待遇,卻讓她真心覺得,為家裡辛苦個幾年沒有什麼,在爹娘還在遲疑時,她已經冒著被斥責沒禮貌的風險,奔向前頭表示接受的意願。
過了沒幾天,收拾起簡單的行囊,就隨六嬸抵達這間門庭若市的酒館。
生意真的很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遠方親戚何隱,只淡淡點頭算是招呼,便低頭計算帳目。年齡與他相去無幾的妻子邱嬋,倒是遠遠就稍來親切熱絡的笑容。
「六嬸,這就是辛大哥家的長女嗎?長得很秀麗,稍微裝扮一下,我家門檻怕會被追求者踏平。」
真幽默…辛薈楞楞地想。她長得像娘多點,在家幫忙時是有幾個青梅竹馬的鄰居表示好感,但說是追求,又覺得沒到這種用心良苦的程度。
而且…裝扮這兩個字聽來就很陌生。她下意識摸摸臉頰,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合乎邱嬋讚揚的程度。
「想什麼妳,入神的都忘了開口招呼。」六嬸無奈的推推辛薈,看她連忙倉皇的彎身行禮,才揚起笑開口緩頰。「辛薈打從小就在家幫忙,所以進退應對這點還得加強,妳就別跟她計較了。」
「怎麼會呢,我覺得這孩子長得很投我的緣。」又認真端詳了幾眼,邱嬋的臉色不自覺黯然幾分,「要是我那女兒沒夭折,應該也是這年紀…」深呼吸,搶在六嬸開口安慰前,勉強揚起嘴角,「沒事的,過去都過去了,我們夫妻倆相依為命,日子倒也過得充實,就是這小生意,有時真的忙不過來。 」
「妳一個人要張羅廚房又得招呼外場,當然分身乏術,我不就帶了個機伶的小姑娘來幫忙了。」沒說幾句話,察覺何隱稍來催促的眼神,六嬸識相的先表示要離開,拿了邱嬋特別打包的豐盛料理、又收了沉甸甸的紅包,才笑瞇了眼的望向辛薈。
「在別人家,要謹守本分與規矩,別丟了妳爹娘的臉。」
聽見這聲叮嚀,辛薈溫馴的點頭。她懂得什麼是唯命是從,只是…
看她眼巴巴的望著飄出香味的料理,六嬸怎麼不懂她那點心思,「我會替妳爹娘送去,妳就別掛心了。一忙、時間過得也快,沒幾年時間弟弟妹妹大了點、妳也存了點積蓄,不用為生計煩惱不是很快活?」
這幾句話,沿路聽六嬸反反覆覆叮嚀了好多次,辛薈只是反射性的點頭稱是。
看何隱夫妻忙著張羅生意,六嬸卻湊上前,壓低了嗓子交代,「酒館裡熱鬧,但可沒幾個能掏心挖肺的,辛薈,不屬於妳的就別多想、有機會成為妳的…可別傻傻的放開。」
這話是什麼意思?
無法理解的辛薈,只能暫時將這叮嚀牢記在心,又聽了幾句安撫與提醒,才忐忑的目送六嬸離開。
「很古道熱腸的人。」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辛薈狠狠的嚇了一跳,遲疑的望向聲音來源,看見表情依然親切的邱嬋。
明明是燦爛若朝陽的笑,眼神卻突兀的透著冰冷。敏感的感受到這種說不出所以然的違和,她下意識往後退縮了一小步,卻沒有歇斯底里的跑開。
「怎麼了嗎?」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邱嬋摸摸自己臉龐,暗暗反省是什麼表情,讓初來乍到的小姑娘覺得畏懼。
「沒…沒事…」
「只是難免不適應?」邱嬋很自然而然的解釋,看辛薈連忙點頭,笑笑的拉起她的手。「我們夫妻倆很好相處的,久了妳就明白,只要避開不該做的事,這間酒館,沒人會為難妳。」
不該做的事?
雖然心中充滿納悶,但邱嬋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帶她先熟悉環境,從廚房到外場、向熟客簡單引薦,究半趕鴨子上架的,讓她負責上菜與收拾碗筷的工作。
忙碌了一天,心情反而是充實的。
身為長女的她在家時,也常幫忙爹娘照顧弟妹,年齡最相近的妹妹也不過才十歲,還有些小孩脾氣,會跟弟弟為了瑣碎事情吵吵鬧鬧…一心多用的處理瑣事,真的是從日常生活建立的穩健基礎。
第一天,她覺得自己的表現還算差強人意,至少在眼神不經意交會時,何隱…那據說該稱為叔叔的中年男人,像是稱許的朝她輕輕點頭。
俊美的臉龐只是嘴角微微揚起,便讓她莫名的臉紅心跳,不自覺望向稱得上美麗的邱嬋。
稱得上年輕,為什麼不再生個孩子呢?這念頭只是飛快的在腦海中閃過,便立刻被客人的吆喝聲淹沒。
「這是妳的房間,如果覺得少了什麼或哪兒不喜歡再跟我說,家裡勉強還能整理出兩個空房。」
一直忙到深夜,辛薈才有機會休息。一踏入佈置清幽的房間,便有種沁人的清涼,讓她的眼皮越發沈重,開始覺得昏昏欲睡。
如果從今以後都是如此這般,時間真的過得很快,或許她一回神,就是闔家團圓的時候。
心裡胡亂的想了下,口中卻不忘回話,「謝謝何嬸,這房間很舒適。」
「妳還沒住進去,怎麼能肯定?」才說完,像是要轉移氣氛,邱嬋邊領著辛薈進房邊說,「妳今後的工作,早上就陪我去採買、回來開始張羅食材,廚房的雜務我會打理好,妳就負責招呼客人…識字吧?」看她點頭,表情像是十分欣慰,「那就好,不用從頭教起。忙歸忙,一天中休息的時間也不會少,妳做幾天就明白了。」
交代完該交代的,邱嬋便轉身離開,確定她的身影消失,辛薈立刻便關上門,將身子重重的摔落在柔軟的床鋪中。
一闔眼,疲憊如浪潮般席捲意識,她很快便開始恍惚…直到,渾渾噩噩的不知道睡了多久,耳邊聽見零碎的交談聲。
「又來了嗎…同伴?」
「似乎不是,那是自然入睡,不像姊妹們服了藥…」
談論的對象是自己嗎?辛薈努力睜開眼皮,原本擔憂光線刺眼,但蠟燭早已經燃盡,只有窗外流洩的月光,權充深夜的照明。
隱隱約約,循著聲音方向,她看見幾道身影圍著房內的圓桌就坐…是何叔叔的親朋好友之類嗎…心裡不期然浮現揣測,卻又迅速的推翻。
還記得何嬸用埋怨似的語氣說過,何叔叔個性孤僻,很少跟外人交談,要她別嫌棄日子過得悶。
那麼…是誰呢?
奇特的部份是,房內明明多了不少人,卻不顯得擁擠,空氣中扣除那段簡短的交談,更是靜謐的連呼吸都幾乎聽不見。
「醒了嗎?」伴隨這聲問句,依稀有張臉龐,朝她的方向轉來。
「是不是該確認,是幫手還是同伴?」
居於被動情勢的辛薈,決定撐起疲憊的身子,問清楚眼前的一群訪客,為什麼半夜摸黑來到她房間,還看似熱絡的討論什麼。
「妳們…」拉近距離,她發現面前的都是姑娘家,長髮披肩、唇紅齒白,共同點是眉清目秀,年紀看似跟自己相仿。「有事嗎?」
很奇特的,聽見她這句疑問,幾個女孩互相交換視線,而最初發言的姑娘,則是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
之所以判斷她揚起笑,是因為白皙的齒隱隱反射著月光,辛薈的視線不自覺被吸引住。
「妳聽見了,只是想確定,妳是幫凶還是同伴?」
幫凶?同伴?
兩個字眼都讓辛薈覺得很陌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是…來幫忙的。」這麼說應該也沒錯。但是她無法理解自己莫名的遲疑,和周圍稱得上冷的溫度。
「來幫忙我們嗎?」說這話的,是有雙大眼睛的小姑娘…十二、三歲吧?乍看年紀真的很小,眼神閃亮量的,像貓兒一樣,讓她瞧了莫名覺得詭異。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如果是能力範圍內,她相當樂意。
「可以嗎?可以嗎?」相對於女孩的熱絡,剩餘的幾名姑娘,則是緘默的低著頭。
「可、可以啊。」如果超越能力範圍,她想想…第一天就開口請求何嬸幫忙,不知道是不是會被認定為麻煩?
「太好了,頭顱搖搖晃晃的真的很吃力。」女孩笑了,在辛薈疑惑的眼神中,撥開一半的長髮,露出頸邊淒慘的傷口。
像被利刃劃過,看得見青筋的斷面…辛薈楞楞地看,正想著那是不是被梟首時,女孩的頭突然往側邊倒落,剩下薄薄的一層皮,勉強連結身體。
「妳…」完全沒有尖叫的力氣,辛薈畏懼的往後退,一個腿軟,屁股重重的摔在地上。
「幫我縫起來吧?我要細一點的針線,這副模樣,我不敢回家。」女孩委屈的扁嘴,一站起身,頭顱更顯得搖搖欲墜。
「要縫也是我先,沒聽過先來後到嗎?」
尖細的聲音迴盪在月夜中,辛薈的視線反射性望去,但聽見碰一聲,被俐落斬斷的頭顱如球似的,滾到她腳邊,像是不滿碰撞的處境狼狽,憤怒的眼睛蜿蜒的流下血淚…
一瞬間,辛薈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意識墜入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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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中>
「花雕的作法,是以糯米、酒麴加上泉水,按古法釀製後窖藏數年;因為從地窖取出時,份量只餘三分之一,所以會混合新酒飲用,酒性柔和、色澤橙黃清亮、氣息馥郁芬芳、滋味甘香醇厚…小薈,妳昨晚沒睡好嗎?」
「睡…沒,我有睡著…只是做了個夢…」從恍惚中回神的辛薈,看見邱嬋擔憂的表情,遲疑的開口解釋。
是夢吧…但栩栩如生的。耳邊依稀迴盪那群姑娘的交談聲,讓她心有餘悸的撫著手臂,突然對夜晚感到有幾分畏懼。
「惡夢嗎?」看辛薈訝異的微微睜大眼睛,邱嬋低頭思考了下,從懷內取出個繡有符籙的錦囊。「這是請高人加持過的,妳務必要隨身攜帶,洗澡時掛在窗檯,可以防止不乾淨的東西伺機而動。」
「何嬸…妳相信世上有鬼嗎?」被動的接過時,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指尖傳來,但邱嬋卻主動替她戴上。
「寧可信其有。」像想起什麼,她的表情黯淡了幾分,「如果真有鬼神,不知道我那無緣的女兒投胎了嗎…都多少年了,真是好狠心…也沒想過爹娘會牽腸掛肚,託個夢說些體己話不好嗎…」
「唔…」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辛薈最先浮現的念頭,是每當娘沮喪時,幫她捏捏肩膀、說兩句討好的話,娘通常很受用,但她才伸出手,卻看見邱嬋敏感的縮了縮肩,表情迅速閃過一抹厭惡。
她立刻就識相的理解,何嬸確實只有表面好親近,骨子裡或許帶點潔癖,總是在肢體動作中不經意的保持距離。
「妳就當我剛那段話是隨口說說,沒什麼特別意思。小薈,酒館裡生意忙,不時會遇見借酒裝瘋的客人,妳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我這兒還不致於卑賤到要為了幾枚銀兩賣笑。若是遇見太刁難、沒法子單獨應付的,就出聲請妳何叔幫忙,他這人外表難親近,但還是挺護短的。」頓了頓,她朝辛薈點頭笑笑,便鑽入廚房中開始張羅。
忙碌的時間確實過得極快,第二天,有些手忙腳亂,甚至差點失手打破碗筷,卻也勉強順利度過了。
深夜返回房內,她幾乎攤倒在床上,意識昏昏沉沉的…多少惦記昨晚那心驚膽戰的夢,但手輕輕抓著護身符,倒也迅速的入睡了。
或許是錦囊真的見效,這晚開始,她就沒再夢見或看見什麼。日子忙碌充實的很,跟何嬸採買幾次、她就抓到了訣竅,跟漸漸相熟的攤販喊起價來有模有樣。外場,被幾個酒客趁機摸了幾次小手,起初她會惶恐的避開、甚至忍不住淚眼婆娑、滿心覺得委屈,但某次,何叔出面幫忙,她心中也莫名的踏實了許多。
出於某種無法理解的心情,她不想失了何叔的顏面,也不想讓他誤以為,自己是只能仰賴人幫忙的小姑娘,她整副心思想的只有儘速進入狀況,能獨當一面,然後聽見何叔一聲稱許。
雖然…這願望一直持續了兩年都沒實現,但優渥的待遇確實讓家境寬裕許多。每個月零星的幾天假,她會抽空回家探望,看她過得平順,爹娘也漸漸少了反對聲,更習慣起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
「我是沒見過六嬸口中那戶遠房親戚,但真的很有心,逢年過節就算妳沒回家,也會託六嬸送來幾道拿手菜…小薈,妳坦白說,住在那兒有沒有笨手笨腳給人添麻煩?」每一段時間返家,辛大娘總會不厭其煩確認這類話題。
「沒有…」吧?辛薈之所以覺得不確定,是因為這段期間累積的心得,讓她能夠確信,何叔夫妻倆不是會忠實表達不滿的人,表面上沒多說什麼,不表示她已經具備能獲得肯定的能力。
「如果真的有,也別刻意隱瞞。沒什麼比家人更親密的存在,妳在外受了委屈,隨時能回家裡哭訴。」辛大娘又交代了幾句,便被前來央求娘親抱抱的雙胞胎轉移注意力。
「姊姊,想。」才剛學會說話,兩個小傢伙很不吝嗇的表示友善。
「抱,想吃糖糖。」比較懂得撒嬌的反而是男孩子,而且身體力行的在辛薈做出反應前,表情撒嬌的賴在她身上。
這點點滴滴瑣碎的事情,都是一個個千真萬確的幸福,讓她日復一日願意繼續堅持下去。
「小薈,妳倒是給我點意見嘛!」
聽見半帶撒嬌的呢喃聲,辛薈用充滿歉意的眼神,望著近期跟她相談甚歡的姑娘,李詩詩。
出生在富裕人家,兄弟姊妹數量又多,李詩詩常覺得存在感可有可無,所以某次來用膳時,主動與辛薈攀談後,便將何家酒館當做自家廚房的頻繁進出。
表面上是與辛薈相談甚歡,事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初見面眼神不經意的交會,李詩詩便瘋狂迷戀上何隱。
「怎麼說…何嬸也有點年紀了…保養得宜又怎樣?妳仔細看她眼角的魚尾紋,歲月痕跡是無法遮掩的。我爹年輕時也很愛大娘,結果呢,聽說新婚才沒幾年,就陸陸續續娶了二娘跟我娘,美其名是傳宗接代,事實不過就是喜新厭舊。」
整天看三個女人在後院角力,偶而擦肩而過、說起話來都不脫唇槍舌站,而她縱慾過度的爹居然還視若無睹,悄悄在角落沾沾自喜,真是噁心極了,但也讓她的價值觀,對從一而終這點淡薄得很。
「詩詩,我記得…妳不是有不少登門求親的公子哥兒能選擇?」姑娘家能閒聊的話題有限,辛薈自認生活貧瘠的很,兩人閒聊的話題多半是繞著詩詩的生活瑣事打轉。
所以她清楚,總是嚷嚷爹偏心的詩詩,剛滿十六歲的禮物,是翡翠雕琢的鐲子,據說做工精細的很、要價更是尋常人家半年的生活用度,不過被她嫌老氣,連一次都沒戴過。
「都是毛頭小子,談吐沒半點深度,要說強項…應該就是耍耍嘴皮子跟花老爹的錢,我才不想為那種貨色葬送青春呢!」
聽見李詩詩理直氣壯的表示,辛薈由衷覺得無言。
將滿十八歲的她,這幾年也有幾個追求者示好。或許是忙碌的無暇多想,她都是淡淡的帶過,不覺得虛榮也沒感覺喜歡,認真花幾分鐘省思,或許真的誠如詩詩解讀的,那群人的外在條件,確實遠遠不如何隱。
但自己是那麼膚淺的人嗎?
「小薈,有時我真覺得妳是個悶葫蘆,但這樣也好,不會洩漏我的祕密。」因為習慣辛薈淡淡的態度,李詩詩態度很豁達,倒是左右張望了下…確定這個時段、酒館的角落夠隱僻,才小小聲的說,「今晚…我要在這兒過夜。」
又來了!
「詩詩,試圖找機會色誘何叔,是很不智的想法。」而且她總直覺,何嬸沒有表面那麼好脾氣。是沒看她氣惱過,但不表示隱忍的極限能肆無忌憚的試探。
「不嘗試怎麼知道有沒有可能,而且…我剛剛來找妳時,何隱有對我微笑耶…雖然只是一剎那,嘴角的弧度又很淡,可那也是好的開始,表示他對我漸漸有了點印象…甚至是好感?」
有極大的可能單純是客套。
辛薈正想搓破小姑娘無謂的癡心妄想,眼角餘光卻瞥見何嬸的身影,連忙禮貌的點頭致意。
「何嬸!」明明是情敵…單方面的。李詩詩卻綻放如花的燦爛笑顏,天真漫爛且笑容可掬,讓辛薈就旁觀的角度覺得歎為觀止。
「小薈的朋友?」印象中,曾過夜幾次,但沒機會交談什麼就是了。
嚴格說來,邱嬋總覺得這姑娘的眼神不單純,帶點莫名其妙的挑釁與鄙夷,但因為沒礙著自己,倒也選擇視若無睹。
「是…詩詩說今晚想來過夜。」
又過夜?邱嬋的眼中迅速閃過嫌惡,卻隨即被長輩專有的和藹可親取代,「很歡迎啊,年齡相近的姑娘家一定有很多私密話想說,若真的聊得晚了,明天我自己去採買就好,妳就別勉強起床了。」
「不、不用的…」辛薈才想拒絕,卻目送邱嬋姿態從容的先離開。
「是很貼心,但老了就是老了,稱不上對手。」
這點莫名的自信是哪來的?看李詩詩摩拳擦掌的雀躍表情,辛薈再度深深的無法理解。
到了深夜,熄滅了燭火閒聊小半個時辰,辛薈終究不敵睡意,只是當她睡夢中翻身,卻被床畔的冰涼驚醒。
詩詩呢…她困惑的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腦子還渾渾噩噩,確定房內沒有李詩詩的蹤影,突然有種不安的預感,簡單的披上外衣,就走出房門外尋覓。
「該不是真的行動了…」揉揉隱隱作痛的額,她完全無法想像,若是色誘失敗後,見面會多尷尬。
何嬸若是知道,或許會氣得跳腳,直接控訴她引狼入室、壞人姻緣,說不定遷怒的要她收拾包袱回家…月想越是憂慮,腳步不自覺放快,直到耳邊傳來奇異的低語聲,辛薈才放緩腳步,靠近剛經過的房間。
…是客房?
雖然這幾年沒有客人造訪過,但何嬸說是以備不時之需,三不五時便會抽空打掃。奇妙的是,時間通常是她返家休息那幾天,說是種體貼、不想增加她無謂的工作負擔。
關於這部份解釋,辛薈也沒多想什麼,她這人最大優點,就是沒有無謂的好奇心,儘管寄居近兩年時間,客房的擺設怎樣,卻完全沒見識過。
聲音…是從客房內傳來的。
刻意壓低的喘息聲,有種莫名的似曾相識…辛薈刻意的放緩腳步,尋覓著窗沿破損的小孔,向內窺視…搖曳的燭火映照下,她看見李詩詩赤裸著白皙滑嫩的身體,充滿情慾的眼睛半開半闔,聳立的乳房被一雙古銅色的大手揉搓,下半身用規律卻急切的節奏擺盪著。
「不、不…我快不行了,何隱…」
聽見李詩詩像是呻吟的囈語,辛薈難以置信的掩著嘴,生怕不自覺發出的驚恐,會招惹無謂的麻煩。
一向冷然的何叔居然…看他專注的用唇摩挲詩詩緊緻光滑的頸子,又居高臨下的變換了姿勢…她正覺得心亂如麻的想悄悄離開,眼角卻瞥見一道銳利的銀光,迅速的在半空中劃過。
鮮血如噴泉似,噴濺在半空中,何隱卻迅速的取出預藏的瓶罐、涓滴不漏的裝盛。李詩詩的眼睛難以置信的微微睜大,表情,還停頓在歡愉的瞬間…
發生了什麼事?
畫面一時間極致的反差,讓辛薈驚恐的站定腳步,凝視看不久前還談笑風生的朋友,頭顱與頸的連結處搖搖欲墜,空洞的眼神正巧望向自己,像是無法理解突如其來的變掛、也像是控訴她的見死不救…
「詩詩…」她輕聲呢喃,蜿蜒的淚不自覺從眼角滑落。
「很優美的放血動作吧?那可是經驗累積的成果。要讓血液保持鮮甜的狀態,就得讓獵物在歡愉、毫無防備心的狀態死去…這是必要的犧牲。」頸後,傳來陰惻惻的聲音,辛蕙倉皇的轉身,迎上邱嬋冰冷的眼神。
…覺得相當陌生,像這兩年的朝夕相處,都不過是包裝精美的幻境,又或者,是太過逼真的夢。
不是不說話,而是說不出話來,她畢竟是沒見過多少市面的年輕姑娘,第一個反應就是想遠遠逃開,也許遇見了誰,就慌慌張張的都說了…
「小薈,妳看…無論是誰…想搶我男人的都得死。」像是看穿她的念頭,邱嬋的語氣相當沉著,「腿長在妳身上,要離開沒人能阻撓,但外面的世界、我可看顧不了…妳是討人喜歡的聰明姑娘,想來知道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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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麼做?
聽完何嬸這席話,辛薈只覺得無所適從。好懊悔…每每只是安靜傾聽,反而累了詩詩送命。早知如此,她費盡唇舌也要說服她死心,甘冒拒絕往來的風險,也不准她過夜…
殺人兇手四個大字,在腦海轟然作響,她普闔眼,淚便蜿蜒的自臉頰兩側墜落。第一次,她深深體會自己是那麼軟弱無用的人,並為此感到惱恨。
「在花樣年華凋零,花凋...沒有比這更切題的酒。」邱嬋自懷內取出精緻的酒瓶,將瓶口開啟、酒香瞬間散開。「只消一口,這醺人的滋味便會隨酒香滲入骨髓,至死都無法忘懷…」
在酒香撲鼻而來時,辛薈卻避之惟恐不及的別開了臉。在剛來酒館沒兩天,她曾試過店裡摻酒的料理,才一口,便渾身長滿了疹子,別說滋味沒半點印象,內心更始終有種敬而遠之的畏懼,如今目睹了主要素材的取得過程…更覺得胃隱隱翻騰,想吐,卻只嘔出發酸的水。
「別說太多無謂的事。」
聽見低沈的嗓音,辛薈怔怔的抬頭,看見赤裸半身的何隱從屋內走出,舉重若輕的扛著屍體。血混合著汗,自頸側流至鎖骨,一路描繪那肌肉紋理優美的線條…
「該知道的早晚總是得知道。」對沒必要的保留,邱嬋相當不以為然,「小薈都幾歲人了,自己知道事情輕重緩急,若不說清楚、衝動下洩漏了什麼,沒了我跟你,她拿什麼本事經營這酒館?一家子早晚得面臨餓肚皮的處境,弟弟妹妹才剛會說話、哪願意就那麼輕易送走。」
這幾句話,真是點中辛薈耿耿於懷的心事。因為從六嬸那聽來這許多,邱嬋便謹記在心,看她的表情動搖,又婉轉的補充了幾句。
「小薈,妳來這兒幾年,我可沒要妳當過幫凶,今晚的事妳大可認為是場惡夢,李詩詩離家出走到哪、也沒誰能硬要妳給個交代。這酒的製成也是個意外,當年我痛失愛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過想留下點什麼…」
在無心插柳的意外下,混雜著血的酒居然沒有變味,反而在一段時間後,在酒香中瀰漫醺人的獨特風味。
無法忘懷初入喉的鮮甜滋味,是女兒血液釀造的酒。
第二次用的姑娘,則純粹是惱羞成怒後的意外…女兒那總是自視甚高的朋友,來捻香時居然隨口說了句風涼話…當晚,便被她循了個藉口找出,趁隙摸黑絞殺。
兩相對照,對食物滋味敏感的邱嬋,摸索出食材的死法,會影響調理的風味。後來的犧牲者,有的服食藥物後昏睡、有的誠如詩詩的遭遇,在如願以償的獻身時被梟首。生前的共通點是愚蠢,死一千遍也不足惜。
「詩詩…並沒有惡意…」
「是。她只是暗暗嘲諷我配不上何隱,覺得我不敵她的青春貌美。都將我鄙視到幾乎無視,還聲稱沒有惡意,小薈,我真不懂妳的標準。」拉著辛薈尾隨何隱的腳步,一路來到酒窖前的地道,門普開啟,便是種奇異的氣味傳來。
「裡頭深處有個房間,擺放擷取完血液的廢棄物。」邊說、她邊認真觀察辛薈的表情,看她突然衝上前,默默在身後沈下臉。
「不要,何叔…不能挖個坑葬了她嗎?」心急如焚的,她幾乎忽略撲鼻的惡臭,在意識到時,目光不自覺朝內望,昏黃的燭火映照下,只見幾具衣衫襤褸的腐屍,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殘破、滾著肥胖的蛆。
「小薈…別讓我變成這副模樣…」耳邊彷彿傳來李詩詩幽怨的聲音,她畏懼的一伸手,竟抓住了何隱的胳臂…觸手處一片冰涼,與那如妖異般俊美的容顏,更讓她有種奇異的違合感。
像是冒犯了不能親近的妖人。
「好。」
耳邊聽見允諾聲,辛薈腦中還渾渾噩噩的,楞楞地看他將門闔上,掩去燻人欲嘔的屍臭,而肩上的屍身沒放下過,轉身便朝外頭走去。
「何隱!」見狀,邱嬋咬牙切齒的喚了聲。
「這不也是人家的女兒?」
看丈夫丟了那麼句話,便頭也不回的走,她連忙追上前去,想問個仔細…若真介意這許多,那不是整屋子的屍體都該厚葬,為何獨厚那賊賤人,莫不是…冷冷的瞪了眼呆站著的辛薈,「像這樣的話,我希望就聽那麼一次,太得吋進尺的話,妳見識過觸犯我的下場…」
是夜深露寒嗎?辛薈的手臂起了雞皮胳瘩,耳邊轟隆隆的淨覺得吵雜,在這樣闃黑孤獨的夜,她卻只能環抱手臂,無力的彎下身子。
隔日,或許是著涼了。向來健康的她難得爬不起身,額頭滾著燒、意識昏沉、眨個眼、眼淚就撲簌簌的落下。
邱嬋似乎得到妥善安撫,和顏悅色多了,看見辛薈病得狼狽,只關心的叫她多休息幾天。等她稍稍恢復健康,一切與往常無異,除了不再造訪的李詩詩,提醒她,那並不是殘酷的幻覺。
心裡最慶幸的,卻是不用面對詩詩的家人說謊,她在病中反覆設想了幾種場景,有劈頭質問、淚眼婆娑、或心急如焚的…但不用應對這些,真是太好了。
雖然落單時,她還是會為自己的軟弱垂淚,但或許是顧忌她的觀感,類似的事情沒有再遭逢到,日子也沒想像中難過。
這日,適逢邱嬋每一年度的掃墓日,她一早採買完便鑽入廚房忙碌,一回神時間已經接近晌午,才想去前頭招呼客人,卻看見何隱曾幾何時佇立在身後,與她只有半截手臂的距離。
「好了嗎?」
低沈的聲音在耳邊迴盪,她居然覺得慌亂,耳際被溫暖的氣息拂過,更是不自覺顫抖的打了哆嗦。
「冷嗎?」
不…空氣悶熱的讓人冒汗。
她轉身想帶開點距離,唇瓣卻不經意擦到何隱柔軟的上唇,他深邃的眼眸深處映著她的倒影,在奔騰的劇烈心跳中,像隱隱期盼什麼,她微微張嘴…卻被總是淡漠的何隱強硬的壓在流理台旁。
耳畔,聽見衣物落下的聲音,身子還沒來得及感受到冰冷,便被柔軟的唇帶過、一點點的、帶著痛楚的戰慄,在她雪白的肌膚上落痕。
「小薈…」聽見呼喚聲,她怔怔的凝望他…我會死嗎?腦海浮現那夜,詩詩在激情過後的遭遇,但被他修長指尖摩挲的臉龐,卻自然而然的柔軟的依偎了去…或許那雙眼睛,有什麼她無法抗拒的魔力,就算理智殷殷的警告,她正往死裡奔,卻也沒半點想轉身逃開的念頭。「妳怕嗎?」
我怕嗎…她搖搖頭,雖然完全無法理解這股堪稱盲目的勇氣來源。
「我可能會殺了妳。」他拿起流理台擱置的刀子,才剛磨過的刀身,亮晃晃的映著她的容顏。
似乎是發現辛薈那怯弱弱的面容沒有因此變了顏色,他將刀背過來,緩緩的滑過她緊緻的肌膚。「或者,妳早有死的覺悟…」
辛薈自然覺得恐懼,但那輕柔的語氣動作,卻莫名安撫了她,緩緩的用指尖描繪何隱的五官,「怕…」是真的怕,但又覺得,當害怕到了極致,抗拒也是種多餘。
這種無言的順從,似乎取悅的何隱…似乎。因為預期的疼痛沒有到來,伴隨金屬墜地的聲響,她感受到下半身傳來撕裂的痛…未經人事的私處,被炙熱而粗壯的物體貫穿,倚靠著冰冷的流理台,像是意圖試探她的極限,反覆且規律的擺動。
直到她的意識,墜入歡愉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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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老覺得想睡。
也就那麼一次,美好的像是過度逼真的夢。完事後,她默默依偎在何叔赤裸的胸膛,傾聽他沉穩的心跳聲。他依然沒說什麼,只是在天色漸漸昏黃時,趕在何嬸回家前,默默替她穿衣。
離別前,輕輕吻了她的唇。
那溫潤的觸感,遺留在她唇瓣許久。面對不知情的何嬸,居然沒有絲毫罪惡感,而依然忙碌的生活,則飛快的掩沒這段插曲。
直到她開始覺得胃口變了。
看見某幾種食材,便覺得噁心想吐,一整天常沒吃多少東西,卻含了塊梅子便舒坦許多,月事…她竟然模模糊胡的算不出延誤多少時間。
實在是心亂如麻,滿腦子都是事後態度依然淡漠的何隱。想試探他的心意…卻在眼神對上他的眸時,心情煩躁的連話都說不出幾句。
「小薈,妳…是跟哪個熟客好了?」默默觀察好些時間,何嬸才私下覓了個空檔,想將她的遭遇問個仔細。
「沒、沒啊…」腦海浮現做賊心虛幾個字,她無法正視何嬸的眼睛,更無法裝模作樣的哭訴自己遭逢什麼委屈。
「妳這姑娘,有事都往心上擱著。說吧…是哪個年輕小夥子?該不是…」邱嬋微微蹙了蹙眉,「這年頭也不是非當正室不可,但先來後到這回事還是現實的,若真有個難纏的妻…妳也不是非委身下嫁不可。」
「何嬸…」聽見這種開導詞,辛薈啞然了。她知道何嬸的性格護短,但袒護到無視禮節規範這程度…心情十二萬分複雜的她,更是沒有勇氣坦承那天的際遇。
說了,她直覺…下一個慘遭梟首的,極可能將是自己。
「對不起。」
「為什麼突然說抱歉?」邱嬋的眼神頓時變得犀利,閱歷無數的她自然能輕易洞悉,辛薈的那種眼神名為心虛,但動機是…某種不祥的預感,讓她的右眼皮頻頻跳動,忍不住抓緊她的手臂,厲聲道,「道歉可不能隨便說,妳知道的,我的逆鱗不能隨意觸犯…」
看辛薈驚恐的頻頻搖頭,空著的手下意識護住小腹,邱嬋稍稍緩和了神色。「沒事的,小薈…」她深呼吸,勉強揚起唇角,「如果是妳,也許我會…」看她搖得頭髮都亂了,像是極力撇清關係,僅存的一絲戒備才總算放下。
「總之…肚子早晚會隆起,妳該不是想瞞著妳爹娘?若真是那麼決定,何嬸我倒沒有意見,而且…」頓了頓,還是提了,「妳知道我始終想要個孩子,若是妳願意過繼給我,繼承這間酒館也是早晚的事。」
何嬸對她其實挺好…辛薈的心情太複雜,沒開口拒絕、也沒應聲說好。或許就是這不明不白的態度給了邱嬋希望,她開始會刻意準備清淡又營養的膳食,要辛薈多少吃點。
「不然孩子怎麼會健康?上次抱到白白胖胖的孩子是什麼時候呢?」邱嬋的表情顯得相當緬懷。
「去年九月。」
「…是嘛,熟客特地宴請滿月酒,大手筆的將酒館都包了,還指名要外送過去。」畫面立刻歷歷在目,但才說完,她便瞠目望向突然插話的何隱。「你不是都在前頭?」這可是廚房呢!聲稱君子遠庖廚的丈夫一臉自然的出沒在此,只是增添她陌生的不安。
「喝水。」
「口渴我會替你送茶水過去。」口中邊說、手中邊忙著張羅,直到眼神敏銳的察覺,何隱若有似無的多看了辛薈一眼。
好似不經意的眼神,敗筆就在邱嬋太過深愛丈夫,生命中有過半時間都在鑽研他的肢體動作象徵意義,直覺這動作不單純…
又默默觀察幾次,她越發覺得不安。何隱會用眼角餘光確認辛薈的位置,看她偶而遇見酒客刁難,也會控著張臉靠近,將問題延攬到自己身上。有違他獨善其身的宗旨。
她也從沒看見辛薈與誰交好,照理說有了孩子、最不濟也是露水姻緣,不該有誰那麼鐵石心腸的不聞不問。就算認定辛薈是輕浮好欺侮的姑娘,也該食隨知味,趁隙用肢體語言暗示什麼…
漸漸的,她推論出一種可能。
某夜,一如往昔的在忙碌過後,她端著刻意燉煮的雞湯,去辛薈的房內寒暄。說沒幾句話,見藥效發揮,她搖搖晃晃的身子、眼神帶點迷濛,便狀似不經意的問,「妳跟何隱的事多久了?」
辛薈生性不會說謊,第一個反應是驚懼的摔落了筷,開口想解釋、卻一時間說不出完善的藉口。
「妳大可編織好聽的謊言騙我,至少等孩子安然無恙的生下。」替自己斟了杯茶,卻緊握住、遲遲沒有入口,「這孩子…是何隱的?」
「不、不是的…」
「那妳倒說說是誰的,我改變心意了,就當成是為妳作主,我會登門造訪要對方給個交代,無論是為奴為妾,總不能沒名沒份。」
「何嬸…我、我對不起妳…」被咄咄逼人的氣勢擊敗,辛薈抑鬱的閉上眼睛,昏沉的腦海醞釀著必死的覺悟,只是可惜腹中的孩兒,明明無辜、卻沒機會出世。
我不是有意的,可沒拿掉這孩子,卻是因為…那不願承認的心有所屬…
「說對不起就能胡作非為?笑話。那我說十聲對不起,妳在黃泉路上可別怨我。」她憤憤的揚起手,正想給辛薈個巴掌,後腦杓卻傳來一陣劇痛,整個人無力的摔倒在地。
碰!花瓶碎裂的聲響,迎來她難以置信的眼神。
「你怎麼能那麼對我…」邱嬋虛弱的勉強站起身,後腦杓破裂的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容顏,普開口便難受的嘔出口鮮血,但她卻視若無睹的執意靠近何隱。
這她花了一生時間跟隨的男人,打從十四歲初見面一見鍾情、十五歲不顧爹娘反對私奔、十七歲生了孩子、三十歲瀕臨喪女之痛…一路走來不離不棄相互扶持,她始終執著的以為,他倆會是彼此的唯一。
多少女人勾引他,都悠悠的過了,為什麼最難提防的,卻是這默默不說話、看似溫馴懂事的小姑娘…而且還大了肚子!
她惡狠狠的眼神鎖定在辛薈微微攏起的小腹,滿心開始揣測,她暗暗勾引自己丈夫多久時間…或許該更忍氣吞聲點,等孩子平安出生、再默默殺人棄屍,可她卻又害怕、怕那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夫君,會有將逢場作戲扶正的念頭。
「小薈,妳了解這男人嗎?初見面時,我說的話妳記得嗎…我說妳與我夭折的女兒年齡相近,其實我今年剛滿六十五,這男人的實際年齡,幾乎能做妳祖父…」
「邱嬋!」
「你兇我?…為了這小姑娘兇我?是她用什麼邪術蠱惑你嗎?」因為咬牙切齒,染血的容顏更顯得形容可怖。她彎身撿起大塊的花瓶碎片,逼近意識恍惚的辛薈,「施咒者死了,你就會乖乖返回我身邊,何隱,沒人比我更愛你了,誰都能背叛我,就你不行…」
銳利的碎片讓她的掌心滲出血珠,但邱嬋完全無視,狠狠的舉高手、正想先劃破辛薈那張礙眼的臉,卻被何隱使勁一推,搖搖晃晃的、破損的後腦杓重重撞擊在檀木材質的桌沿。
但就在這瞬間,她的手扯下一截事物…辛薈依稀看見,那是很久很久前,何嬸交給她、說是能保平安的護身符。
「你這麼做對得起我嗎…」意識逐漸朦朧,只覺得視野內一片腥紅,邱嬋狼狽的笑了,惡狠狠的眼神如狼豺似的,緊盯著何隱的面容不放。
發現何隱面無表情的,卻移動身體護衛辛薈,憤怒與妒恨如蛆蟲般啃食她的內心,直至千瘡百孔。
「沒有對不對得起。邱嬋,該夠了。」何隱依然只是簡短幾個字。夫妻數十年,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她對他的感情或許深厚,但他為她的付出卻也不少。
為了她私心想保有美貌,殺害多少正值荳蔻年華的姑娘,又因為昧對良心而輾轉反側多少個夜晚?
夠了!
早早就想結束這一切,在看見辛薈為李詩詩的死悄悄落淚的畫面,像內心有什麼瞬間被觸動,默默從那日起,視線開始尾隨她娉婷的身影。
看她專注於工作,無論是怎樣態度惡劣的酒客,也能耐著性子笑笑的應對、看她每日忙碌過後,便抽空用剩餘的飯菜餵食附近流浪的貓狗、看她溫柔婉約的笑語盈盈、看她在廚房忙進忙出還能自得其樂…
曾幾何時,打從內心深處,無法轉移視線,才衝動的對她做了那檔事…
那個陽光煦煦的溫暖午後,是他一生最美好的記憶。
「沒有夠了這回事,這一生就算是死了,我也絕不放過你!」厲聲的像是嘶吼,邱嬋將手中的護身符使勁拆解,一時間,兩團黑色事物墜落在地面,而符紙則被撕成片片、如昨日黃花漫天飛舞。
就在符籙失去效用的瞬間,空氣驟然降溫,幾道半朦朧的身影逐漸現形,有著搖搖欲墜的頭顱、與蜿蜒的血淚。
「好痛…」「我的頭呢?」「我想回家,為什麼不讓我回家…」
接連的聲音圍繞在邱嬋身邊,但她卻淒楚的笑了,無視一雙雙蒼白冰冷、有著烏黑長指甲的手,爭先恐後勒住她的頸。
「那裡…」她指向何隱,眼神綻放冰冷的微笑,「回家的鑰匙,就握在他手上…」
很快的,部分沉默的鬼環繞住何隱,其中還有表情恍惚的李詩詩…有的揚起笑,滿臉狀似喜悅的撕去他一塊皮肉、有的呆滯的拉扯何隱的頭皮,聽見他頸邊傳來斷裂聲,一整個無動於衷、有的用尖銳的指甲抓花那張俊美容顏,憤恨的嘲弄他負心…
「辛薈。」隱隱約約,在濃郁的血腥味與恐懼中,她聽見何隱用記憶中最溫柔的語氣囑咐,「要好好照顧自己跟孩子…」
「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在意識模糊前,最後躍入耳中的是邱嬋反覆的這聲低語,等她逐漸恢復意識,卻是仰躺在自己柔軟的床榻上,地面有明顯被清理過的痕跡、一塵不染,而六嬸正憂心忡忡的與差爺說話。
「真是淒慘…頭首分家、肢體像是被拆解,沒幾塊完好的肌膚,連腦髓都被吃個乾淨…是野獸嗎?」
「若是野獸,辛姑娘怎麼會完好無缺?分明是尋仇…而且看這傷勢,仇隙不小,妳跟何家還算有往來,有沒有聽過他得罪什麼仇家、或是在酒館與客人起過什麼爭執?」
「我怎麼會清楚,不過逢年過節來關心辛薈,這樣吧,等小薈清醒,或許能交代事情的原委…」
聽見這聲結論,辛薈悲傷的緩緩閉上眼睛。直到事情告段落,她將手邊的錦囊拆開,才發現那團黑色事物,是柔軟卻堅韌的髮…被符籙細細包好,像種警告、或是制約?
不懂怪力亂神的她,刻意挑時間請了個有德的道士來超渡。或許早預知自己可能遭逢不測,何隱遺留了封書信,表明全部財產都留給辛薈繼承。
「小薈,爹娘也不是堅持反對,可妳不覺得…姑娘家拋頭露面的,畢竟不是那麼安全、外頭人說話也不見得好聽,是不是要找個值得倚靠的夫婿…」辛大娘邊說、邊在腦海搜尋認識的名單。昨日抽空拜訪過鄰里間最遠近馳名的媒婆,雖然辛薈年紀大了點,但找個鰥寡孤獨者,也不是沒成就好姻緣的機會。
「我有了。」
「有對象了嗎?」辛大娘驚喜之餘正覺得安慰,卻看見女兒神情溫柔的撫摸肚子,詫異的望向丈夫。
「是誰的?說出來讓爹為妳作主。」看辛薈久久不說話,辛老爹也猜出個大概…若不是懷了那遠房親戚的孩子,又怎會有那麼慷慨的雇主,願意指定贈予所有積蓄。「想生便生吧,若怕損害名聲,對外謊稱是爹娘的孩子也無妨,怎麼說也是一家人,相互扶持是應該的。」
「孩子的爹…」辛大娘責難的望了丈夫一眼,但還沒來得及出聲勸說女兒,卻在丈夫嚴厲的眼神下噤聲。
「妳自個兒的女兒,難道不明白她性子?要真遭逢委屈,小薈怎麼會逆來順受,若是兩情相悅…她有意要替何家傳個子嗣,也不是無法理解。而且這幾年,她犧牲奉獻的還不夠嗎?妳替她照顧孩子長大,那也沒有什麼。」
…也是。在丈夫這番合情合理的說詞下,辛大娘妥協了。
就這樣,辛薈經營起小酒館。與從前最大的不同,是酒內沒有添增特殊成分、少了回春的奇異效果…主顧客因而短少了許多,但她卻也不慌不忙,腳踏實地的度日。
開始懂事的弟妹前來幫忙,使得她內心頗覺得安慰,肚子漸漸大了,也不諱言…那是何隱的遺腹子。久而久之,外頭開始謠傳,何氏夫妻真正的死因,是因為邱嬋爭風吃醋、一怒之下失手殺死丈夫後畏罪自殺,但真有勇氣拿這傳言找辛薈當面確認的,換來只是恬靜的笑。
自從死裡逃生後,本性溫婉的辛薈,性格卻變得肖似何隱。說話越來越簡短,將談笑風生的工作交付給弟妹,每天便是盤點帳、在廚房內安靜的製作料理、不時去酒窖裡釀酒。
沒人知道她想什麼?拒絕媒婆的登門造訪、也婉拒爹娘好聲好氣的勸慰,寧願不時舟車往返,也堅持住在昔日酒館內的小房間。
又過幾年,孩子大了,生意依然穩定。某日午後,她專注核對營收,看見普成年的最小弟弟,牽了個小姑娘進來。
「姊姊,跟妳介紹,這是我喜…」被默默捏了一記,少年靦腆的笑,像是一切盡在不言中,點頭致意後就往內院裡奔。
直到她忙得告段落,肩頸酸痛的想回房休息,路經弟弟暫居的客房,聽見那麼段交談聲…
「那是你姊姊?眼角細紋可真不少,我還以為是你姨娘。」
「噓,別亂說話…」少年刻意壓低聲音,像是擔憂隔牆有耳,「姊姊很辛苦的,據爹娘表示,若沒有她拋頭露面養活一家人,我跟妹妹早早就被送養了。」
「送養也沒什麼不好,說不定會是戶富裕人家,勝過在這兒忙得焦頭爛額的,還得應付酒客脾氣。」小姑娘頓了頓,聲音倒是沒順從的收斂,「青春真是現實,女人嘛…再怎麼聰明能幹漂亮,肌膚一旦失去光澤,也顯得面目可憎…」
是嗎?
辛薈遲疑的撫摸臉頰,突然覺得這番話有些耳熟。像是在極久遠的記憶中,某個清純洋溢的俏姑娘,驕傲且自信的如是說…結果變成數罈酒,供客人們養顏美容…
努力的翻找記憶殘餘的痕跡,似乎還記得該怎麼釀造,才能釀出那豐富的口感。是說步驟單純只是記憶,若是失傳了、生疏了、似乎有點可惜…倒不如…
目光凝視那扇緊閉的窗, 她悄悄揚起奇異的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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