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做的第一道菜是『肉絲蝦仁蚵仔蛋炒飯』。
那時候我剛退伍沒多久，因為大哥大嫂結婚後在台北
市內湖區的德明商專(*)附近買了房子，就從石牌搬家
過來。 (*當時還未改制大學)
搬家的過程我人在金門當兵沒有休假，完全參與不
到，也不知道詳細地址，退伍回來還找了一陣子才找
到新家。
當年內湖的環境還滿舒爽的，空氣很好、交通順暢、
安靜清幽，人口密度不高，除了有些地點怪怪的以
外。
例如，有一次我騎機車從內湖往民權東路的方向前
進，路過一個剛蓋好又空蕩蕩的社區。周圍沒人沒
車沒住宅燈火，只有陰暗的路燈。
路的正中央卻忽然有一聲摔破玻璃瓶的聲音在我機車
旁邊響起。
我停下來左顧右盼，地上沒有玻璃碎片，四周也沒有
找碴的小混混，只有一個很狂的機車騎士從後方騎車
過來，也停在我身邊。
我一邊手偷偷摸著大鎖警戒，一邊問他：「你有丟玻
璃瓶嗎？」
「什麼？是你丟的才對吧？」他也有聽到。
「沒有啊？」我雙手一攤，「你看地上也沒有玻璃碎
片啊？我還以為是你丟過來的。」
就在我試圖看更遠的地上有無玻璃片時，這位狂騎士
楞了兩秒，突然猛爆一陣狂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一定是你丟的玻璃瓶啦啦啦
啦.....」狂騎士就一路邊喊邊加速直到看不見人影為
止。
我這才發覺狂騎士可能只是個崩潰中的普通大叔，大
概懷疑我是幻影。但坦白講，真是彼此彼此，我也覺
得他可能才是幻影。
當年的內湖除了這種事情以外，真的一切都很好。
跟大哥大嫂還有媽媽一起住，雖然媽媽很開心覺得能
住在自己的房子，又有兒媳婦和兩個兒子陪很幸福，
我卻感覺自己的『魯』味有點重。每天早出晚歸，期
盼著早點賺錢，可以早點自己獨立出去，不要當個寄
居大哥家的魯蛇。
所以，我的日子就在每天狂加班的節奏中度過，常常
吃飯時間都不太固定。
那天晚上下班回家時間很晚，我幾乎整天都沒吃東
西，超市都快關門了。
其實，那時候我除了荷包蛋、炒蛋以外，根本沒做過
一道正經的菜，卻臨時起意，想要挑戰一下炒飯做為
下班的休閒活動順便填飽肚子。
小時候沒什麼娛樂，哥哥姐姐都去上班上課，只剩下
我一個屁孩在老媽身邊跟前跟後，常常無聊就問媽媽
『這魚怎麼煎？』、『菜怎麼切？』這類的問題。
媽媽看我有興趣就邊做飯邊隨性教個幾步，於是我就
憑著這類的記憶，雖然笨手笨腳又有點緩慢，但還是
終於做出人生中的第一盤豪華海鮮蛋炒飯了！
就在我裝盤準備『試毒』的時候，媽媽幽幽的從她房
間走出來，問我在幹嘛，怎麼滿屋子裡都好香？看到
炒飯又問我怎麼會知道要怎樣炒？
我一五一十的回答以後，媽媽就問我份量夠不夠？能
不能分她一碗？
我當然就盛了一碗給她，說味道我沒有把握，不好吃
拿回來給我，我自己吃掉沒關係。
結果，過了三分鐘以後她果然走回來，不過是拿著空
碗直誇說：「怎麼會這麼好吃？再給媽媽一碗好不
好？」
人生中的初創作被媽媽如此誇獎，我當然忍不住得意
的笑了！媽媽也跟著笑了，說是過去沒白疼白教我，
光靠著當跟屁蟲的記憶，居然也可以這樣學出菜來？
那幾分鐘的時光，是我跟媽媽之間這輩子最後一次的
愉快回憶了……
事實上，在我當兵期間，家裡搬去內湖沒多久，媽媽
就被診斷出罹患了胃癌。
我退伍的時候，媽媽已經動過了手術，做了化療，正
在家裡休養。
吃了炒飯之後，媽媽說：「這炒飯真的很香很好吃，
我本來都沒胃口，但聞到這飯都餓了起來！」
因為化療會讓人沒有胃口噁心想吐，媽媽又虛弱無
力，大概整天也沒吃什麼東西。當下我有點鼻酸，
就答應她以後有空會常做一點她教過的菜給她吃。
但後來已經沒有機會再做幾次菜給她吃。化療後一
年，病症復發，這次就非常嚴重，住院沒有多久她就
走了。
從她走的那天到做完七七四十九天，我一滴眼淚也沒
有流過，可是心裡卻非常的後悔！
我後悔過度相信醫生安慰家屬的話，以為第一次開刀
做完化療以後，媽媽在家裡療養後就會復原了！所以
太沒有戒心，沒有多花一點時間陪她，卻整天都在公
司加著無意義的班。
只有在最後她都常昏迷的階段，我才跟家人輪班到醫
院看護。然後她走的那天本來我已經回家休息，卻夢
到她翻白眼站在充滿雷電、雷雨的空間中，大叫我的
名字說：『ＸＸ！來不及了！』，我才又趕去醫院目
睹了她人生最後的幾分鐘。
我覺得自己好冷血，竟然都沒有流淚，只是每天跟著
家人面無表情的一起辦喪事，想著一些已經無法挽回
的事情。
喪事做完以後，這些日子來唸經做法事的人終於離
開，家裡恢復正常起居。
當晚，收拾完作法事的道具之後，我一個人在後陽台
洗衣服。
洗衣機脫水完正要晾衣服的時候，忽然我覺得聽見
媽媽在叫我……
她的臥房有個窗戶面對後陽台，有裝上鐵條，我感覺
她就像還在世的時候一樣，有時候有事會從那個窗戶
叫正在陽台的家人。
我猛然回頭，覺得眼睛並沒有看見媽媽，但是大腦卻
一直浮現媽媽就趴在窗台上，半個身子伸到陽台的影
像，甚至可以『看』見她穿著紫色的毛外套、白色底
的碎花睡衣。
『ＸＸ……挖嘎哩共……』我似乎聽見她用台語重複
說著「有事要跟我說」這句話。
只是因為耳朵其實沒有實際聽到，依然是腦中直接浮
現出很像從充滿回音的空間中傳來的話語聲。
可能因為之前完全沒有醒著的時候這麼近距離看見、
聽見的經驗，或者是自己覺得非常不孝而感到心虛，
我竟然一直不停的顫抖、背脊發涼。
窗戶其實玻璃緊閉，根本沒有打開，可是我感覺到
媽媽甚至慢動作的伸出手來要抓我的肩膀，但是我
卻因為太害怕就躲了一下。
我不敢轉頭面對媽媽房間的窗戶，只敢邊晾衣服邊
側著身子在心裡面默默的說：『媽！對不起！我知
道我很不孝。如果妳現在真的在這裡，妳有什麼事
要交待我的話，可不可以托夢跟我說？……現在這
樣我會怕，而且聽不太清楚。』
之後雖然我還是一直顫抖，一樣感覺媽媽仍然在那
裡沒有離開，可是媽媽似乎就沒有其他動作和繼續
說話了。只有在我打算離開陽台的時候，不知道為
什麼忽然想要朝著切齊媽媽房間窗戶的左方看過
去。
那個方向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窄防火巷，後來過
了好幾天才知道防火巷走到底其實剛好面對幾個墳
墓，但當下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我一直頭皮發麻，注視著漆黑之中本應該空無一物
的地方，卻感覺彷彿有一隻巨大的眼睛也正在凝視
著我！
如果那隻眼睛的主人是個人類的話，那他的比例應
該有 10 層樓那麼高！
這樣子互『瞪』不到 3 秒，我就再也忍受不住，
低著頭邊發抖邊逃走！
那天夜裡我並沒有夢見媽媽，也沒有跟任何人講。
第二天我很早下班。因為媽媽過世的影響，還有老
闆從頭到尾對這件事的態度讓我覺得失望，已經沒
有什麼心思再整天待在公司奮鬥，那陣子都是準時
下班回家。
本來我有在永漢上日文課。卻因為家裡的事情一陣
子都沒去上課，進度已經很落後了，再去也都聽不
懂，所以後來都是蹺課不想去。
當天剛好又有課，我原本也是打算不去，在家裡看
電視就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一直覺得坐立難
安，看到什麼節目都覺得好難看。
於是，估計大概到課堂時會遲到 5 分鐘的時候，
我不知怎麼的，忽然改變主意，衝進房間抓了日文
課本，馬上騎車衝去上早就已經聽不懂的課。
我知道這樣做根本沒有意義，課堂上也是在發呆，
在筆記本裡面塗鴉，抄筆記也是硬抄，回來根本就
看不懂。當下卻著魔似的，毫無理由就是很想去！
從東區下課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 23:00 了，打開
家裡鐵門的時候說不出來門鎖哪裡怪怪的，直到
我走進屋裡，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大哥的主臥房被翻得亂七八糟，瓶子被打破、衣服
亂丟、櫃子四處倒、書本雜誌散落一地！一路亂到
房間門口來，從客廳就可以看到。
客廳的燈是打開的，但我出門的時候有關上，所以
我懷疑闖空門的小偷可能還在裡面，就躡手躡腳的
走去藏木刀的地方，一把抓起來小心翼翼的一間一
間房巡視。
我的房間沒有明顯被動過的痕跡，只有衣櫃被打
開，卻什麼都沒有動過。媽媽的房間則是很平常，
棉被摺好、物品都擺好，跟她生前一樣，也是都沒
有動過。
最後找到大門的鐵門時，我很確定歹徒應該是離開
了。因為鐵門的大鎖看得出來是被以大型鐵剪之類
的工具，從被反鎖的裡面硬撬開來，這就是歹徒離
開的路徑。
打過電話給大哥，跟他說了家裡遭小偷並報警之
後，我走到後陽台去，想知道歹徒是怎麼闖進來
的。
後陽台前一天我覺得有巨大眼睛瞪我的方向，鐵窗
被剪開一個洞；然後媽媽房間的窗戶，就是我覺得
她趴在那裡有話要跟我說的地方，鐵窗也被整個剪
開，彎曲出一個非常大的洞！
歹徒就是從巨眼處進入後陽台，又從媽媽的房間再
進入屋內的。
警方來的時候，蒐證半天什麼指紋和線索都沒有找
到，家裡只少了撲滿之類的零錢和幾張紙鈔。警察
說這絕對是專業的小偷，可能觀察很久知道我們家
的出入狀況和作息。
不過，因為那時候家附近除了墳墓、大草地、汽車
展銷中心以外，根本沒什麼人又有點荒涼，除了做
法事那群人足足來我們家一個多月以外，平常很難
見到什麼陌生人，就算陌生人來到巷子口，也會找
不到地方可以躲藏。
加上很明顯沒有動媽媽的臥室，鐵定知道媽媽生前
睡哪裡！
不然一般婆婆媽媽多少會有一些金飾銀飾或黃金之
類的小東西藏在房間裡，如果是一般的小偷，怎麼
可能時間這麼充裕，有 2、 3 個小時的作業時間，
只偷大哥的撲滿那幾塊零錢，卻完全放過那個明顯
有住著一個婆婆媽媽的房間呢？
所以，警察做筆錄的時候，我就說懷疑是和做法事
的那些人有關係，不然不會這麼巧，才剛做完七七
的第二天家裡馬上遭小偷？
可是大哥卻強烈制止我在筆錄上做這種口供，因為
做法事的那些人好像是他的朋友或者是朋友介紹來
的。這個案子最後也只好不了了之，至今都沒有偵
破。
因為我們有聊到，早知道我就不要去上課，在家可
能就不會遭小偷之類的話題，警察離開前就有特別
提到，我應該慶幸我不在家，不然從種種跡象看來
肯定有同夥！
他們還攜帶各種齊全的大型工具，恐怕闖進來忽然
看到我，一時緊張反而會演變成殺人強盜案！
當下，我就明白了。
原來媽媽是要提醒我有竊案。說不定我在家裡待不住
也是她想辦法要把我弄離開家裡，以免跟歹徒正面衝
突因此受傷或被殺害！
我因此覺得動容，但仍然沒有掉淚，只是一直覺得自
己真的很不孝，而且媽媽都走了還要這樣又擔心又保
護我！
那間房子後來也被大哥賣掉了。
地震後會大漏水，而且一搬過來媽媽就得癌症，之後
大哥也常出事，事業不順、酒架撞爛車被扣照、大哥
也常因為小事和我們幾個兄弟姊妹吵架，吵到我都覺
得不認識他了。
感覺上就是一間不太吉利的房子。
所以在大哥賣掉之前，我也搬出去一個人住超小的套
房，然後過了一陣子又搬去三重那個常出事的社區。
竊案發生之後的 3 年內，每次想起媽媽的事情，我
都是難過卻欲哭無淚的狀態。
不過，我會因為懷念媽媽就常常試著煮菜，在一邊回
憶媽媽的手藝和食譜做法的時候，同時想念著媽媽的
身影。
有一次，因為需要切一大堆的蔥花，手卻依然很不
巧，怎麼切都不太順。我便試著努力回想媽媽切菜的
樣子，想要有樣學樣。
沒想到，忽然我就看見媽媽的手好像幻影一樣，跟我
拿菜刀的手疊在一起，如同她想牽著我的手教我
切菜。
那一瞬間，我震懾到菜刀都掉了下來！
忽然間我崩潰了！完全無法控制的痛哭失聲！我覺得
站不住腳爬去床上繼續抱頭痛哭！彷彿這一次就要把
這三年來的悲傷通通哭盡！
『媽～～我好想妳啊～～』我不由自主的哽咽，一個
人傻傻的躺在床上，邊大哭邊自言自語。
可能是幻覺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我好像感覺到媽媽過
來摸摸我的臉，跟我說別哭，她都知道，她瞭解我，
她沒有覺得我很不孝……
在那之後我有夢見過她幾次，有時候她會穿著大睡袍
帶我搭疑似靈界的捷運，去吃我怎麼都吃不到的大
餐，跟我說反正那不是要給我吃的，別介意；或者是
夢到她搬新家，屋子又大又漂亮，還有私人游泳池，
然後我們兄弟姊妹一起相約去看她。
還有一次很特別，她變得好年輕，是大約 14 歲少女
的模樣與體形，但卻長了一對小仙子般的透明翅膀，
穿著閃亮亮的衣服，住在一個美麗的湖泊中間，跟我
說不用擔心她，她現在很開心。
我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去了哪裡？只是偶爾夢裡還是會
感覺到她似乎在某個地方遠遠的、默默的看著我一會
兒，但我都沒辦法看到她的臉或身影，然後她就又悄
悄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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