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邁進
黑膿即將沒頂的瞬間,我什麼經文都忘了,自然叫出最渴盼的那三
個字。
「許洛薇!」
腦海裡「嗡」了一聲,同時大門重重一震,我再度睜開眼睛,用力
吐了口氣。
怎麼回事?忽然就掙脫那片黑暗了?
情況並不單純,我還是呈現欲上吊的姿勢,倒是輕鬆許多,雙腳站
穩了,身體似乎回歸控制,然而雙手卻完全失去知覺,彷彿被人從
肩膀以下截掉似,無論我再怎麼專心突破也沒能取得絲毫回應。
喉嚨像是被痰堵住,只能勉強發出沙啞的聲音,頭腦乍看清醒,卻
又伴隨著陣陣刺痛與恍惚的不確定感。
「薇薇!妳在外面嗎?我在這裡!快點!」我很確定許洛薇附在小
花身上追來了,但她為何不進來?難道是進不來?
大門外又響起一聲碰撞,然後恢復寂靜,我的心也迅速掉入冷水。
大約過了十次呼吸,期間我仍然無法取回完整的身體自主權,戴佳
琬暫時消停了,畢竟附身是件苦力活,尤其原主有意識開始抵抗後
會產生許多變數,這是許洛薇的經驗談,也是我練習掙脫附身的信
心來源。
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多少力氣,只要我不放棄,最後優勢一定會慢
慢傾向活人這邊,至少天會亮,許洛薇正設法救援,總有人能發現
我被困在戴家。
忽然間,大門從外側打開了,刑玉陽跌跌撞撞闖了進來,他滿頭大
汗呼吸粗重站在玄關位置,正好是鞋櫃旁,抬頭望見懸掛在半空中
只靠一張椅子支撐的我,滿臉愕然。
四面八方湧起一股壓力衝擊我的頭,身不由己湧出想踢掉椅子往下
跳的猛烈衝動,還好我一瞬硬是忍下,戴佳琬說不會讓我死,還等
著利用我的身體和刑玉陽說話,但那股壓力分明就是她尋死瞬間的
狂熱情緒。
有如這間房子想重演曾經發生過的慘劇,刑玉陽一打開門,我的身
體也跟著做出反應。
站在自殺女主角的位置,又是生死關頭,我瞬間想通了很多事。
「刑玉陽,別過來,我被戴佳琬附身了。」我急急叫喊。
他站定,一雙眼憂心忡忡地望著我,變白的左眼明亮得彷彿燃燒,
此時他的靈眼卻是無濟於事。
「許洛薇呢?妳們不是一起來了?」我又問他。
「這裡已變成戴佳琬的地盤,我被困在樓梯間鬼打牆一個小時,戴
佳琬長年生活於此,又選擇這裡自殺,名符其實的『喪門』,諸多
要素都對她有利,連我都困得住,力量實在太強,許洛薇恐怕是進
不來了。」刑玉陽憤怒道。
「該死!就知道是這樣。」我也隱約有這種感覺,冤親債主特意將
我帶回許洛薇的自殺地點,現在戴佳琬又不惜千里迢迢將我綁回家
中,顯示陳屍地點和死者鬼魂本身有某種緊密連結,而「家」則會
賦予鬼更多力量,同時兼有兩者性質的戴家形成了由戴佳琬控制的
特異空間。
戴佳琬要的就是能隔絕許洛薇和一切阻力,將自己的力量發揮到最
大的巢穴,她必定會千方百計把刑玉陽引誘到戴家,但刑玉陽並非
輕易上鉤的人,除非設下他無法拒絕的誘餌。
例如綁架一個刑玉陽的朋友,剛巧就有個心燈熄滅的討厭之人,還
不斷主動接近死亡事件核心,不抓我抓誰?
「我出發前通知鎮邦了,但他手機打不通,已留言讓他盡快趕來,
給我撐好,蘇小艾!」刑玉陽也同樣急促交代情況。
「你站在那裡聽我說,我知道戴佳琬怎麼殺死鄧榮了。」雙手無法
協助保持平衡,我必須非常小心地站立。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先想辦法把妳放下來。」
「不對!你給我仔細聽!一切都是銜接好的!她最後瞄準的是你!
」我就是誤判戴佳琬的能力和危險性,現在才會掛在這裡。
「她不是死後才變厲鬼找到鄧榮,而是在自殺前把鄧榮約到家裡,
想讓他當面看著她自殺!大門沒上鎖,就是方便鄧榮闖進來,就像
現在的你一樣!」
「鄧榮被通緝逃亡,戴佳琬如何聯絡上他?」刑玉陽對我的推論感
到不可思議。
「她什麼都不用做,只需接起電話就夠了!」一發現戴佳琬自殺那
夜,鄧榮極可能從事先為他保留的通路開門進入戴家,我立刻從戴
姊姊的跟蹤狂得到靈感。
失去一切為愛發狂的男人還能做出什麼事?戴佳琬已經回家,跑得
了和尚跑不了廟,他當然會偷偷打電話企圖聯絡戴佳琬!
無論對方多厭惡自己,戴佳琬對鄧榮就是那樣特別的女人,何況她
還懷了他的孩子,這通電話鄧榮非打不可,甚至可能打了不只一次
!
那時戴佳琬已堅定死志,接到鄧榮的電話無疑火上加油,她不願就
這樣白白死了,她要最大限度利用自己的死達成復仇,不只是父母
,玷汙她的人也逃不了。
如果人死燈滅,鬼魂之說只是迷信,她至少還能將鄧榮誘到死亡現
場,讓他沾上鮮血增加被逮捕的機率;若真能成功化為厲鬼,戴佳
琬就要立刻跟著仇人伺機報復,她和我們一樣擔心如何找到不知正
在哪逃竄的鄧榮。
還有比讓獵物自動送上門再以牙還牙更快意的事嗎?
「她只要在鄧榮打電話過來時這樣說:『我有話告訴你,幾點以前
你還沒出現我就上吊自殺。』就算有警察埋伏,鄧榮也一定會來,
那可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就像戴佳琬感應到我的心境,選擇我最
無防備的記憶趁虛而入,黑膿包圍我時,我也非自願地感應到就在
這個家裡發生的種種可怕景像,以及戴佳琬有條不紊的堅定意念。
這道意念裡沒有任何賭氣去死的成分,有的只是該怎麼移動棋子才
能繼續前進的頑強執念,直到吃下敵方所有棋子她的飢渴才能獲得
飽足。
活著的戴佳琬只是犧牲也不可惜的小兵,死後的她卻搖身一變成為
執棋者,開始蒐集自己的棋子。
苦尋不得的男友,從小束縛又拋棄她的父母,活該去死的吳耀銓和
鄧榮都該是她的棋子,隨她喜好而舞,而戴佳琬會這麼討厭我,又
是我無意中截了一枚她非常想要的棋子:戴佳茵。
戴姊姊在我們的警告下絕緣遠遁,若她心意不堅也聽了戴佳琬的錄
音,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鄧榮打開大門,看見戴佳琬刺頸,鮮血噴出,然後她踢開椅子吊
死了。戴佳琬的計算只有一點小失誤,鄧榮並未上前救人,甚至連
鞋子都沒沾到血,他嚇壞了。」我說。
倘若愛憐妻兒是天性,那麼看到恐怖怪物想跑更是本能反應,鄧榮
大概就在那時理解了戴佳琬的本質,利己主義立刻佔據上風,哆嗦
囁嚅著麻煩大了拔腿就跑。
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只我沒想到,恐怕對戴佳琬而言也是一樁意外。
她幹得比原先期望的還要更好。
鄧榮正欲轉身開溜,從屍身上剝落的戴佳琬魂魄當下飄過去,原本
只是想跟著鄧榮作祟,豈料冷不丁地就融入了鄧榮身體,鄧榮神智
一昏摔倒,手肘重重撞到了鞋櫃上,發出好大一聲,卻未驚動主人
夫婦起床查看。
男人再度爬起時,有些驚奇地舉起雙手,像個偷穿大人衣褲的孩子
,感受著寬大體格與殊異的性別年紀,此時他已不再是鄧榮了。
接著那人回望一眼客廳中懸掛的悽慘女屍,以及臥室內吃了安眠藥
正沉睡的父母,冷笑一聲反鎖大門離去。
之後戴佳琬不只活活虐死了鄧榮,還把他的魂魄咬掉半個頭,當作
奴隸使役著,這些過程就像肌肉記憶交織在我的思緒裡,如同小房
間和夜車的夢,那些手起刀落和咬嚙的觸感就像親手所為,差別只
是不覺得痛,也沒有吞嚥過什麼的飽足感。
見刑玉陽仍想靠近,我連忙再度出聲阻止:「戴佳琬附身方式很邪
門,和薇薇不一樣,萬一她趁你靠近換上你的身就糟了。」
既然戴佳琬虐死了鄧榮,疼痛已不可能令她動搖了,或者說,疼痛
對戴佳琬來說已不是疼痛,只是我不知她是無感抑或享受這種刺激
?
刑玉陽咬牙停下腳步,我從他躍躍欲試的目光中看出刑玉陽沒那麼
容易被勸退,絞盡腦汁想打破目前的僵局,在我看來,穩紮穩打拖
延更有利,但我也很想快點脫離這種自殺姿勢。
「她說不會殺我。看來她沒辦法控制全身,才要把我掛在上面。」
在搭夜車時我還是有著部分外界知覺,只是陷入類似催眠夢遊的昏
沉狀態,並非戴佳琬在操作我的身體。選擇搭火車可謂很聰明的一
招,在到站前我都會乖乖坐著減輕她附身的負擔。
戴佳琬目前徹底附身的極限大概是拿走我的雙手,也只會是雙手和
一小部分軀幹,萬一我醒過來反抗,被弄成站在椅凳上脖子套著繩
圈的姿勢,沒了雙手一樣動彈不得,這是她確保能使用我身體的設
計。
戴佳琬要一個身體,這點無庸置疑,問題是,誰的身體?或者按照
難度不同她都想弄到手?
「妳確定她不想殺妳?」刑玉陽怒問。
「大概是很想殺,但戴佳琬留著我還有用處。」其實我現在很害怕
,不只是怕失足吊死,更怕體內的戴佳琬不知又要做出什麼,更重
要的是,不管是我或刑玉陽誰都不能再被奪去意識。
此外,想在今夜了結一切,就不能貿然驅走戴佳琬,否則這類攻擊
隔三差五來一次誰受得了?
刑玉陽大概想著同樣的事,換了個站姿恢復鎮定,不再是隨時撲上
來救人的急切模樣。
「手機打得出去嗎?」我顫聲問。
戴佳琬安靜下來不見得是好事,我趁機緩口氣同時,她又何嘗不是
在蓄力?
刑玉陽搖頭道:「只能期待鎮邦快點趕到。」
就耗著唄!刑玉陽和許洛薇出現已經帶給我很大鼓舞了,萬一我真
的掉下來,刑玉陽是現場唯一能急救我的存在了。
「戴佳琬也有幫手,她沉得住氣,我們也不能自亂陣腳。」我說。
「妳怎麼知道?」刑玉陽略顯訝然。
「她不是殺了兩個仇人嗎?鄧榮和吳法師不知在哪埋伏著。」可惜
刑玉陽視線不能離開我,否則早讓他去屋內尋尋。
我想緩和一下緊繃的氣氛,於是換了個話題:「你和薇薇怎麼知道
找來這裡?」白目學長和玫瑰公主無法直接溝通,一個靈眼只能看
見點陣圖,另一個頂多喵喵叫,難道許洛薇還會用貓掌打字?
我們不只一個仇家,也有可能是妖怪或我的冤親債主下的手,刑玉
陽如何當機立斷選定戴家?
「那隻貓叼著妳的手機來討救兵,我通知柔道社的人去附近搜尋,
說妳夢遊失蹤了。妳的機車沒騎走,如果人不在當地一定用了其他
代步工具,在火車站問到有對母女買票搭夜車離開,女兒穿著睡衣
外套看起來像是生病吃藥有點迷糊,剪票員看照片很像是妳。」刑
玉陽說出當時頂著巨大壓力決定方向的依據,我也有可能途中下車
被拐到其他地方,時間有限,一旦他北上來找我就不能回頭了。
「母女?她不是直接附在我身上?」女兒當然是被挾持的我,扮演
母親的應該就是戴佳琬。
「妳可能被餵藥了,這不是重點。」刑玉陽擰眉。
總之我沒恢復清醒,就表示戴佳琬能用某種能力或手段控制我,直
到成功限制我的行動,而我現在的確是被她直接附身中。
「鬼打牆不可能永遠持續,天亮後就算沒解掉也會變弱,不然等主
將學長一到,你就衝出去叫救護車,我就不信戴佳琬能遮蔽整座城
市的電波。」我擔心等等又會陷入無法出聲的窘境,還是趁現在交
代自救辦法。
胸口愈來愈沉重,喉嚨發麻,她在試著用我的聲帶說話,但我不想
便宜她,如果她要控制我其他部位,說不定會放鬆對雙手的限制。
要死不死,果然很難受,這個時候如果往前邁進一步就解脫了,以
前我也好幾次有過這種想法。
與我不同,戴佳琬決然走出這一步,對於死亡,她毫無恐懼,這麼
說不太對,她根本沒想到死不死的事情,而是一步一步走下去,把
肉身丟在後面而已,她延續這份邁進,帶著無與倫比的自信與凶猛
撲上仇人。
主將學長說對了,她的確想要走出這個家。
然後,拖著獵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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