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
她抱著自己一針一線製作的布娃娃,腳旁兩只皮箱滿載她的過去,重的無法獨自抬起,然
而十年的夫妻生活竟是兩只皮箱就能打發,想來也是悽涼。
「所以我們兩個……就這樣了?」她平靜道,面對的男人反而滿臉不耐。
「字不都簽了?是妳說不要錢,只要把這戶公寓過給妳,妳就會從我眼前消失!妳還要跟
我胡鬧什麼?」
「沒要什麼……我只是想問我們兩個真的不可能了嗎?」
男人逕自走回駕駛座,眼神寒的一點溫度也沒有。
「林瓔,我們兩個沒可能了。」
他猛踩油門,轉眼連個影子也沒餘下。
林瓔抱著她的布娃娃,雙眼泛紅。
「我的好娃娃,爸爸不要我們,我們只有彼此了。」
林瓔與章啟義是大學班對,一畢業兩人火速完婚,羨煞不少孤男寡女。
他們結婚十年,恩愛如初不敢說,好歹夫妻相敬如賓。可惜愛情之於他們來得快也去得快
。啟義在大陸出差認識小自己十歲有餘的李密,李密年輕貌美又懂得打扮,沒多久缺少刺
激的啟義在異國栽進溫柔鄉。
嬌豔又年輕的李密和結識多年的髮妻,啟義毫不猶豫選擇前者。
林瓔向來溫柔婉約,她對啟義的體貼從沒少過,就連這次的恩斷義決也未曾遺漏。
「所以現在的你比較愛她?好,我退出。」
當時的林瓔平淡卻果決的回覆,她留在唇間的卻是開不了口的──「可以再給我們一次機
會嗎」?
林瓔抱著布娃娃輕聲唱著以前母親哼給自己的晚安小調。
他其實對台北已不太有印象,想當然爾,就連自己生前喜不喜歡台北、到過哪兒,他也完
全沒有記憶。
在他獲得嶄新肉身的那刻,他的自由意志、過去經歷的點滴盡數灰飛湮滅,現在的他毋寧
說是過去的一縷殘魂罷了。
直至他重獲新生奉閻王諭令行動方才明白,人類的諸多心願龐大繁複,祝禱、抱怨、祈求
、咒詛全化為細碎耳語,不絕於耳。
有求必應實屬妄念,就算神祇也無法處理如此大量的願望。
因此他們尋求更合理的途徑;與其被當成有求必應的座敷童子,不如成為嫉惡如仇的執法
者。
他就是被賦予這樣的使命而存在。
台北,勾起他千絲萬縷的地方,儘管他完全想不起來意念紛亂的原由。
他來這是因為一道哭聲,一道屬於嬰童的哭聲。然而真正的嬰兒不會用如此壓抑的哭法哭
泣,這也是他奉令離開陰曹重返於世的理由。
「你說林瓔這姑娘真的這樣算了?她撿的還是棟漏水的!」
李密光著身子潑辣詢問,她是地道的東北妹子,個性嗆辣,沾上她的男人絕對辣進心砍。
「不然呢?林瓔不是那種有辦法爭的女人。再者,要爭?也要看我給不給爭!」
「離開那怪裡怪氣的女人是對的,連我看了都不舒服。講話像含了什麼東西在嘴裡,聽了
都煩!講話這麼小聲到底有沒有想讓人聽明白?」
李密撩了下長髮,風情萬種的身姿讓啟義以宛如酒醉的眼神看著。
林瓔將冷清的空間布置的彷彿男主人從未離開。餐桌上放著三人份的料理,無人的主位一
份,她面前一份,布娃娃前一份。
「啟義今天也不會來嗎?」
林瓔放下筷子,視線遙望窗外。
「我的好娃娃,如果妳也想爸爸了,幫媽媽帶爸爸回來好嗎?」
窗戶未闔上,夏日的風從縫隙溜進,布娃娃被風吹的搖搖晃晃。
林瓔露出欣慰的微笑,如夏天的落日舒爽暖心。
近日有個問題時常困擾啟義與李密,不知道是台北反潮特別厲害,還是這棟房子防水塗漆
偷工減料?他與李密愛的小屋潮濕難耐,儘管將除濕機開上整天都沒法解決。
「該不會林瓔挑的那間不會漏水,這間才會?全是你跟我瞎扯蛋?」
「怎麼可能!我也要住怎麼可能亂蓋妳?」啟義好聲好氣摟住李密,「明天我跟同事請教
一下哪邊抓漏比較確實。」
這間臥房最潮濕的時候莫過晚上,啟義曾經在睡前處理除濕機的水箱,沒料到醒來又是裝
了整整一缸!
台北本來就潮濕,但這驚人的溼度讓啟義瞠目結舌。夏日的午夜悶熱難眠,如今整間臥室
更處於某種怪異的溼度,啟義沒法一覺到天明。
遑論他倆還無視高漲的電費開了整夜的冷氣。
那日夜裡啟義被悶得難受,半睡半醒的他聽見某種破碎的哭聲。他本以為是身旁的李密白
天受了什麼委屈,但想想得理不饒人的李密怎麼可能會受委屈?再者,這種秀氣的哭法根
本不可能是李密的作風!
那道哭聲若隱若現,雖說微弱,在靜謐的夜間臥房卻是異常清晰!啟義倏地坐直身,只開
夜燈的房間昏暗,除濕機的警示燈又亮起,身旁的李密睡得渾身薄汗。
他卻找不出哭聲的來源。
他已經摸透問題,也找出問題的根源。可惜在他重開機的時候,上頭的人還留了些許七情
六慾給他,讓他無法以超然的態度秉公處理。
是非對錯明白,但人終歸感性,於情,他不忍事情如此落幕。
上頭派他來是要解決問題,解決問題嘛!自然分治標跟治本的,完美主義者如他,理所當
然選擇治本的。
他來到藝術大學,透過社交手腕與一些上頭給的方便,他與「那個人」的指導教授碰面。
「你提的那位同學我還有印象,很優秀,真的非常優秀!口條清晰又不怯場,我本來很看
好她成為明日之星。可惜吶……可惜。」
「您說的可惜是指……?」
「公演後她開始談戀愛,她是那樣開朗活潑、積極有主見,可惜愛情並不是把兩個優秀的
人兜在一塊就能造就優秀的愛情,兩個那麼優秀又強勢的男女湊在一塊簡直打得沒完沒了
!我曾聽說她揪著情敵的領子往死裡打!
沒鬧上警局、沒人來抗議,只憑流言我們也無法處理,可是公演時帶著傷你說這像話嗎?
後來她與那男的出了場車禍,她好運活了下來,個性卻從此大變!她變得膽小內向,我們
都說她失了魂!之後她向我申請轉系,我也由著她了。
我聽說她在設計系交往了當屆的風雲人物,畢業後就結了婚,現在應該過得還算幸福吧!
」
「一個人幸福於否不是非當事人的我們可以評斷。」他雲淡風清道。
「也是,不過先生您為什麼要詢問她……」
他了然打斷對方的話:「我已經得到我想知道的,至於我這個人嘛,您可以忘掉了。」
一回神,白髮蒼蒼的教授竟想不起自己為何離開研究室坐在樹下。
「你再跟我提一次你乾脆滾去吃屎吧!」李密火冒三丈高聲怒斥。
啟義自知理虧地摸摸鼻子。他本想說李密好歹也是宗教信仰多元的華人,對怪力亂神的事
多少見怪不怪,誰知道今日他隨意提起想找道士來家看個風水、改運,李密這大姑娘就像
吃到炸藥。
「章啟義!你是現代人!除濕你找道士這話說出去你不怕被人當瘋子?」
「不是這樣!李密,我晚上真的聽見有人在哭……」
「你他媽是嫌我打呼像哭聲?章啟義,你今天別想上我的床,滾去客房睡!」
「我不是想上妳的床,我是想上妳呀。」啟義臉不紅氣不喘,自以為情趣說道。
「給我滾!」
晚上無論啟義如何苦苦哀求,李密鐵了心不讓他進入主臥室,瞌睡蟲來襲,他這個男主人
只能委屈自己到客房就寢。
客房小歸小,用得也是一流寢具,唯一讓啟義惋惜的是身邊沒有美人相陪,再小的房間只
有一人都嫌大,他略為不悅地鑽進被窩。
昏昏沉沉間他又聽見哭聲,
李密不用上班,起得晚,房門深鎖啟義無法入內,他皺眉,李密這回還真是鐵了心腸!
在大陸交往時,李密發起大小姐脾氣三五天不回微信都是正常,睡一覺泯恩仇似乎不合邏
輯!反正如今她人就在他身邊又身在異鄉,橫豎躲不到哪。
「我出門囉!」啟義匆匆往屋內一喊。
他站在高處默默看著發動引擎的章啟義,他面無表情地將視線轉向深鎖的窗戶。現值盛夏
,沒多久就會臭氣薰天了吧?
「我的好娃娃呀,我的好娃娃……」
林瓔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一邊將穿不下的花裙沿著縫線剪開。
有些污漬即使漂白水浸了數回也不見得能清洗乾淨,她不想搓的手酸,索性重製比較實際
。
她拆開布娃娃的手臂與洋裝,裡頭糾結成團的棉花略有些濕潤。林瓔邊哼歌邊找出備用枕
頭小心翼翼取出裡頭的棉花替換。
「妳說沒見到爸爸呀?沒關係,媽媽讓妳穿的漂亮,今天一定見得到爸爸。」
林瓔拆解舊洋裝的裝飾蕾絲,在娃娃的新裙襬比了又比。
「妳說妳不喜歡那個阿姨?媽媽也不喜歡她!什麼?妳說爸爸不會再找那個阿姨了?我的
好娃娃,妳真的是好棒。」
一抹如陽光溫暖的微笑揚起,林瓔其實是名愛笑的女人,曾幾何時她吝惜微笑。
「媽媽第一次跟爸爸見面是在系上公演,爸爸是舞台設計,我是女主角。那次演的是……
台北米狄亞,媽媽演得可好了!後來媽媽轉系,之後就跟爸爸交往了。」
她俐落地從接縫扯斷袖子,不用紙板熟練裁切,不一會俏麗的百褶短裙完成。
林瓔讓布娃娃穿上剛製作完成的皮背心、百褶裙與蕾絲襯衫,她滿意地點點頭。
「很好,非常好看,如果妳能念小學,開學的第一天我也會幫妳如此打扮吧?
我的好娃娃,媽媽真的非常想念爸爸,媽媽想要爸爸的心重新回到我身上,妳是個好娃娃
,一定能幫媽媽吧?」
坐在小板凳上的娃娃搖搖晃晃跌了下來。
今日的應酬啟義無法推辭,渾身酒氣的他知道又免不了李密一陣咆哮。李密的小性子讓啟
義覺得可愛又可恨。
啟義推開門,屋內沒有點燈,他有些納悶,李密不是個作息正常的女人,她來台北特別鍾
情這兒的夜生活。啟義在玄關瞧見李密用來跑趴的閃亮跟鞋,想來是沒到夜店溜搭。
「李密寶貝!別生氣了,快出來看看我帶了甚麼好東西給妳!」
啟義沉寂許久的討好女人手段在追求李密的這段時間死灰復燃,他會選擇李密的原因之一
不外乎對方讓他找回戀愛的感覺。
屋內安靜無聲,啟義更加納悶。他探手轉動主臥室的門把,喇叭鎖依舊帶上,啟義從納悶
轉為惱怒,他找出備用鎖匙。
「李密妳夠了!」
啟義用力推開門,直衝腦門的刺鼻臭味讓他反胃。
李密偏好粉色,舉凡床單被套枕頭牆壁甚至沙發,全以粉色為基調。
本來象徵純潔的粉色不復存在,暗褐色的污漬染滿整座房間,一具無首女人倒在他與李密
的雙人床。腦漿與鮮血沾黏牆壁,空氣清淨機與除溼機仍在運轉,機器的低鳴讓啟義的腦
筋空白。
眼前所見過於魔幻,他完全無法將所見冠上合理解釋。
既使無首女屍穿著李密那件過於張揚的花俏睡衣,啟義依舊不願意坦然承認死相如此慘烈
的就是他的女人。啟義覺得口乾舌燥。
「嗚……」
那道極端壓抑的哭聲再次出現,不尋常的哭聲抓回啟義渙散的神智。他順著聲源望去,一
只布娃娃站得挺立,她作工精細的新服裝讓啟義很是眼熟。
他認出那是前妻林瓔一直抱在懷中的布娃娃。
連日來的怪異哭聲、床上的無頭女屍都事出有因,籠罩啟義心中的恐懼與疑問頓時被憤怒
取代。
「林瓔……是妳搞得鬼嗎?」啟義咬牙切齒,他滾燙的視線烙在布娃娃身上,彷彿巴不得
燒出個洞。
「嗚……」布娃娃發出語焉不詳的嗚鳴。
啟義一個箭步衝上前拎起布娃娃,他緊緊掐著布娃娃的脖頸,發洩似喃喃。
「都是妳……如果沒有妳就好了!」
娃娃垂在兩側的手緩緩舉起,她攀上啟義的頸子,啟義無法預料區區一個布娃娃竟然有不
輸成年人的力道!
娃娃的雙手逐地收緊,啟義試圖甩開娃娃桎梧,無奈娃娃扣得嚴實,啟義左右掙扎都無法
擺脫!啟義的雙眼暴凸,面色發紺,氧氣開始不再進入他的肺臟,布娃娃活活絞死啟義。
娃娃搖頭晃腦,以紅色綿線縫成的半圓形笑靨洋溢詭譎的天真,她以棉花填充的纖弱手臂
撕開啟義的針織衫,接著惡狠狠插入他的胸膛。娃娃慢條斯理地挖呀挖,將啟義厚實的胸
膛活活刨出個坑,她駭然的彎月微笑伴隨細碎的哭聲。
他坐在對面人家的屋頂仔細將所有狀況映入眼簾,他嘆口氣,該來的總是來了,一切如他
預料,毫無突發狀況。
他其實有些惋惜,在他心中最難碰觸到的那塊,或許曾冀望有不同結局。
布娃娃輕巧扭開房門再跳回地面,她搖搖晃晃進入屋內。林瓔應聲點起燈,她已經坐在空
無一人的客廳大半晌。
娃娃全身被暗褐色的液體染得濕潤,她捧著溫熱的臟器朝林瓔走去。
「我的好娃娃,瞧妳帶給我甚麼?妳讓爸爸的心再也離不開我?我的好娃娃,妳是多棒的
孩子呀?」
林瓔顫抖地將心臟接過,淚水模糊她的視線,那顆她盼望已久的真心在她眼中竟是模糊不
堪。
「妳的願望達成了,那我就該辦甚麼就辦甚麼囉?」
一道陌生的男聲讓林瓔詫異地回頭,一個相貌清冷的男人倚著窗框望著她。月色從窗外斜
斜映入,將他臉上的陰影照得清晰。
「林瓔呀林瓔,這樣妳就滿足了嗎?」他輕輕地說著。
「您……」
正常人或許該開始尖聲詢問入侵者是誰,但穿著合身西裝的男人給人的氣場太盛,強烈到
無法注意其他細節。
「妳不會在想我為什麼要穿西裝吧?」他略為困窘地鬆開領口,「上頭認為西裝亙古彌新
,採購一回就可以在各個時代、國家使用,有夠精打細算。」
青年雖然是在抱怨,語調卻沒有任何起伏,林瓔感到恐懼。
「您……不是我們這邊的人吧?您要怎麼稱呼?」
不知為何,這個荒謬的想法浮現,林瓔脫口說出。
「嗯,如果妳是『這邊』的人,我大概就是『那邊』的人。至於名字,我沒有名字,隨妳
怎麼叫吧!」他比了個手勢回應。
「您找我……做甚麼?」
青年的視線落在林瓔手中的臟器。
「章啟義跟李密都亡故了,妳應該滿足了吧?」
他其實可以更早些出現,甚至可以阻止李密與啟義的橫死。所謂的正義因人而異,他見不
慣破壞家庭的男女能心安理得長廂廝守,所以他晚了些現身,這是他近乎溫柔的殘忍。
反正他上報的只有結果,過程什麼的他可以公式化搪塞。
「您是要來幫這兩人討公道嗎?這兩人論本質……」林瓔淒楚一笑。
「我是來出公差的。」他聳肩,「林瓔,很多事情說出來就好,忍著做甚麼呢?
人生就像一帖藥,時間是它的藥引。我們的確不可能像舞台劇的角色隨時射殺彼此,但我
們的隱忍與無奈就像毒藥,我們全死於慢性中毒。」
林瓔赫然發現男人刻意使用契科夫的名言回應自己,想必知道她戲劇系的背景。
「說出來有用嗎?」林瓔抬起頭,「您知道王尉最後跟我說了什麼嗎?」
「王尉?那個妳在大學入學交的男友?我不知道。」
「他說……如果我跑贏他,以後他都聽我的,反之如果他跑贏我,往後遇上什麼我都要讓
。
他跑得比我遠太多,他死了,我永遠跑不贏他。所以之後我什麼都讓,啟義要什麼我給什
麼,我什麼都讓,可是他卻連他的心都不願意留給我。」
林瓔抱著布娃娃,將臉貼上去。
「我的好娃娃,啟義去大陸時,只有她陪著我,我本來想給他一個驚喜,但他那通打來想
跟我離婚的電話讓我心慌,所以我的娃娃沒了。
我不甘心,這是啟義跟我的寶貝,我唯一的寶貝。因此我將她縫入娃娃中,供她香火,讓
她復活。
我的好娃娃呀……。」
林瓔愛憐地輕吻娃娃的布面臉頰,他神情哀傷地看著林瓔畸形的母愛。
「林瓔,妳說我是那邊的人,成為那邊的人多少有些好處,我們能看見人類看不見的東西
。
那場車禍帶走的不只妳的初戀,它還帶走別的東西。我看得見妳的腹內……少了些東西,
妳不可能有孩子。妳縫進去的只是那個會揪著情敵領子打的自己,那個最真實、原本的林
瓔。」
林瓔圓睜著眼看著他,他面無表情,語調卻帶著股無法解釋的憂傷。
「妳跟啟義不可能有孩子,事已至此,再欺騙自己也太不堪了。」
「不、不可能,這是我的娃娃,我看過她動起來,而且她也真的幫我把啟義帶回來……」
他伸手摸向娃娃的頭,好聲好氣解釋。
「先別說妳是否能生育,平常人隨意餵點香火就能驅使靈?妳不覺得這個靈也太沒尊嚴?
林瓔,妳跟啟義根本沒有孩子,所有懷孕的徵兆2都是妳的妄想。
妳隱藏自己的本性那麼久,夠了,妳可以做回原本的自己了。」
林瓔的視線留連在布娃娃與桌上那張她與啟義的結婚照。她望著好半晌,接著脹紅臉甩開
娃娃。
「誰都可以,我就是無法忍受啟義愛上李密那種女人!憑什麼那樣潑辣的女人可以獲得愛
情,我就得隱忍退讓!」
「啟義好哪口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失去本性的人不可能有吸引力,他們沒有自我,又怎麼
能擄獲他人目光?」
「為什麼都是我?老天從我身上帶走的東西還不夠多嗎?我本以為有了孩子就能抓回啟義
的心,可是醫生說那場車禍讓我不能生育孩子,試管嬰兒、取卵什麼的我都做了,可是什
麼也沒有!
當啟義調派大陸時我非常不安,在那個時候我的肚子有些動靜。我想說『太好了,老天爺
總算眷顧我』。我小心呵護著我的娃娃,但接到啟義的電話讓我心慌,我腹痛如絞,鮮血
從我的股間流下,我知道我的孩子沒了。
我收拾血塊,將她包在棉花裡頭,縫成布娃娃。
您現在卻跟我說連她都是我的想像?」
積累十多年的憤怒一次爆發,林瓔真實的咆哮讓他皺眉。
「這就是最真實的妳吧?妳怎麼會不知道揣摩不屬於自己的角色的辛苦?」
「我……」
「為了扮演賢淑溫婉的女人,妳將本性隱藏,遇上氣憤難耐的事妳躲起來哭泣,妳將第一
時間的反應吞下,這些情緒被妳塵封,啟義聽到的哭聲其實屬於妳,小孩子不可能用那種
壓抑的哭法哭泣。
那個布娃娃與其說是妳的孩子不如說是妳的分身,關著真實的妳的分身。
一旦妳取回壓抑的情緒,妳的布娃娃便恢復正常,她再也不會動了。」
林瓔像洩了氣的氣球癱軟在地。
「故事說完了,該辦正事了!下面的人比政府還黑,超時上班既沒有津貼也不能銷假。
林瓔,民國64年生,以生靈擾亂秩序,判決消失。」
林瓔聽不明白消失的意義,但她直覺那不是好事。
「慢著!不是說天理昭昭,神祇賞罰公正?為什麼我心心念念卻等不到一個公道?我讓偷
腥的貓、不忠的男人死去,這難道不是公道?
為什麼明明是對的我卻要消失,難不成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啟義離開我,而我無能為力?這
對我公平嗎!」
「賞罰有分確實不假,可惜賞的、罰的,往往不如人意。
我們是來撥亂反正、執行公道,不是人們的座敷童子。」他淡淡道。
他的話使大氣震動,自然給予的珍貴庇佑緩緩凝聚在他的掌心,一把未成形的大鐮呼之欲
出。
「一切心有不甘、還未了去的未盡之事,還請至陰曹說分明。」
他揮刀斬下,刀起魂滅。
他抬頭遙望渾沌不明的天穹,數十年前、數百年前,在他還是人類時或許他也如此看著。
生前有冤屈未消、有縈繞心頭無法了斷執念的孤魂,將如商品待價而沽。閻王會從其中檢
選合格者,重新塑造他們的靈識,給予他們全新的形體,他們將應令執行判決,透過新生
體會因果業報、公道正義,透過一次又一次的任務淨化生前的執念、洗清滿溢全身的怨懟
憤怒。
他們沒有自己的名諱,他們統稱鬼使。
不需要名字的無名鬼使無聲嘆氣。人心就是因為貪婪才會附著太多雜物,為了得到而強求
,到頭來卻連自己都失去。
可惜人們無知,非得死一回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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