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味的酒能如何變得更難喝?很簡單,獨自小酌。我多希望這趟旅程能以一些有趣故事作
結,可惜獨來獨往的我似乎沒這耳福。
我再次向酒保要求啤酒加滿,旁邊的老頭趁酒保拿走杯子時靠近我。
他全身用骯髒破舊的斗篷遮住,只露出一顆其貌不揚的頭顱。
「我看得出來你想要甚麼,你的表情彷彿詔告天下你正感到窮極無聊。我知道像你這樣的
小夥子想要的就是場冒險!屬於你的冒險,或者別人的冒險。」
你一個老人能給我甚麼?我接過啤酒,不想理這個八成想讓我請他的老頭。
「小子,你知道甚麼是滅族嗎?」
「全族死光。」我冷冷回答。
老人笑了,他的笑容讓我毛骨悚然,他招手向酒保要了另一杯啤酒,我瞧見他的右手只有
兩根指頭。
「不,那還不夠,所謂的滅族,是從根本去滅呀!那年阿古剌王……」
阿古剌王用兵如神,率領齊族佔領鄰近的塔塔夏部落;塔塔夏水草豐美,與在艱困荒地拚
死求生的齊族截然不同,沒見過大風大浪的塔塔夏又怎麼有辦法與剽悍的齊族抗衡?
阿古剌王下令旗下士兵斬殺塔塔夏部落所有男性,無分老弱, 生來男性的塔塔夏人就是
死罪。
強褓的男嬰、牙牙學語的男童、剛學會拿弓的男孩、方弄清如何將魚內臟挑乾淨的少年、
才成婚的青年、行之將朽的老人……無一倖免。
「阿古剌王,這樣是不夠的。」
阿古剌最信任的臣子沙貝猥瑣地輕聲說著,阿古剌王皺眉。
「我們已經烹了塔塔夏最肥美的羊、屠盡他們族裡所有男丁,待我們搬光他們的糧草,塔
塔夏再也沒有能力與我們作對。」
「可是呀,我的大王,塔塔夏的女人還在呀!她們生的依舊是塔塔夏的骨血,若真要滅了
塔塔夏,我們得從他們的根下手。」
「根?」
「是的,根。阿古剌王,這不是個簡單道理嗎?塔塔夏的女人生出來的孩子依舊是塔塔夏
的孩子,只要她們仍能哺育,塔塔夏依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聰明的阿古剌王怎麼會聽不懂沙貝曖昧的諫言?他讓齊族最棒的鐵匠造了幾只銳利勾爪,
阿古剌王讓懷孕的塔塔夏女人列隊排好,勾爪穿過她們隆起的小腹,將她們肚裡的胎兒活
生生勾出。
女人捱不住疼痛與過分血腥的場面紛紛厥死。塔塔夏殘餘的處女、甫新婚的人妻思及自己
絕望的未來,深知不如一了百了來得乾淨俐落,她們悲壯赴死。
其中一位塔塔夏少婦拒絕高潔的死,她說死了就甚麼也沒,若是死了,又怎麼幫塔塔夏人
復仇?
她慷慨激昂的語句留下部分塔塔夏女人的性命;美麗的塔塔夏女人被齊族的男人恣意而為
,齊族的血脈凝聚在她們的腹部,塔塔夏的根就此滅盡。
那名少婦為什麼寧願屈辱苟活也不願意從容赴死?因為她的腹中已有死去丈夫的骨血,她
知道這是塔塔夏最後的根,她這條命死不足惜,但她未出生的兒子是塔塔夏僅存的希望。
齊族的男人於夜晚姦淫美麗的塔塔夏女人,他們要讓塔塔夏從根歸順成齊族的人,阿古剌
王要讓塔塔夏的女人懷上齊族的骨血。
美麗如盛開花朵的塔塔夏女人日漸凋零,隆起的腹部吸取她們活下去的慾望,產房宛如刑
房,臨盆的塔塔夏女人親手扼死齊族的子嗣,大腹便便的女人則咬舌自盡。
少婦依然堅強地撐過一次又一次凌辱,懷胎九月,她總算熬到生產之際。
然而她誕下的卻是死胎。
「死……死胎?」我愣愣回問。
說實在少婦產下死胎於情於理都不意外,新婚即遇生離死別,懷孕初期又勞心勞力,更別
說齊族對塔塔夏女人的不人道對待。
「如果是在丈夫健在、塔塔夏部落尚未滅亡之際產下死胎,少婦的心理打擊或許不會如此
嚴重,少婦所有的委屈求全都是為了保住塔塔夏最後命脈,心心念念的願望落空,她又能
怎麼活下去?」
「也就是說……?」
「她的世界崩壞了。」
「崩壞?」
「對,崩壞,這兩個字你聽不懂嗎?」老人招手讓酒保將自己的杯子填滿,想也知道這筆
帳是記在誰頭上。
「譬如說你相信人不會死,有一天卻親眼目睹摯友死在你的眼前,你的世界從此再也無法
與之前一樣。
誕下死胎的少婦漠然看著那團血淋淋的胎兒……」
少婦無法接受自己產下死胎,在她的心中,這名孩子是塔塔夏最後的希望,如今希望夢碎
,她的思緒呈現一片空白。
為什麼?少婦不斷詢問自己為什麼?嬰屍的體溫逐漸冰冷,她得出結論──因為塔塔夏的
最後希望被齊族的精血汙染,純潔的靈肉受汙穢的齊族玷汙,因此無法存活。
只要將所有汙穢的東西拔除,塔塔夏的孩子就能復活。
她取出短刀幫嬰屍放血,少婦找了根蘆葦,她將刎頸自殺、屍身還有餘溫的同伴之血捧了
一大碗;嬰屍的血沒多久便流乾,女屍的血透過蘆葦緩緩注入。
少婦用灰泥與草泥封住開口,死透的嬰兒依然一動也不動。
她有些慌張,剛生產完的少婦氣力還未恢復,然而讓嬰兒復活比甚麼都更加重要。
嬰兒的血已經是純正的塔塔夏血液,骨頭呢?皮膚呢?
少婦弄懂一切癥結,原來是還不夠呀!
其餘半死不活的塔塔夏女人呆滯望著忙碌的少婦,被無道對待的塔塔夏女人早已失心瘋,
待她們弄明白少婦的念頭後,紛紛加入她偏執的行為。
她們找出殮骨罈,女人熟練將骨頭分門別類,她們找出小銼刀仔細將成年人的骨頭磨成嬰
兒的尺寸。
擅長織布的女人警慎丈量尺寸,她們取下自己大腿的新鮮皮膚,小心翼翼替嬰屍製作全新
皮囊。
她們執意用老朽的外殼裝載年輕的生命,可惜縱使塔塔夏女人的手藝有多麼精巧,死透的
嬰兒不能再行活人之事乃世間真理,她們這些婦道人家又怎麼逆天改命?
「一定有哪裡弄錯了……」少婦咬著指甲,神經質不斷重複這句話。
塔塔夏的女人們瞪著體無完膚的嬰屍絞盡腦汁臆測到底是哪個環節出差錯?這名嬰兒是塔
塔夏全族希望,她們敬畏的祖靈不可能將她們最後一絲懇求滅盡。
「啊!是內臟!我們還沒有將他的內臟換過來!」
說話的是米夏,她是全塔塔夏能將鹿皮剝得最完美的女人。
出生獵戶的卡蓮動作熟練剖開嬰兒的肚子,將裏頭的臟器一股腦兒掏出。
其他尚有餘力的塔塔夏女人則合力殺死熟睡的阿貝,她們挖出阿貝的所有臟器。
塔塔夏的女人瘋了,過分的暴力與不堪讓她們失去理智,現在充淫她們所有思緒的只有讓
塔塔夏最後的嬰兒復活一事。
成年女性的臟器如何塞進嬰兒窄小的腔室?她們討論一會,米夏剝去阿貝的皮膚製作了一
個圓形皮袋,嬰兒的腹腔與皮袋相縫,臟器塞滿嬰兒的肚子與皮袋。
全身人皮補丁的嬰兒挺著一枚人皮製作的皮袋肚子怪異地躺在洞穴中央。
塔塔夏的女人雙眼通紅直盯一動也不動的人造嬰兒。
「然、然後呢?」
老人的故事荒誕暴力,為了掩飾緊張,我將啤酒一乾而盡。
「嬰兒哭了。」
「哭、哭了?」
「是呀!剛出生的小娃不都會先哭上一會?少婦的嬰兒發出震耳欲聾的哭聲,連帶讓塔塔
夏的女人都哭了。」
「這怎麼可能!死透的嬰兒……而且……而且被這樣胡亂改造,怎麼可能會哭……」
「就當女人的努力感動塔塔夏的祖靈吧!總之嬰兒復活了,少婦顫抖地抱住嬰兒,她露出
碩大的乳房準備讓塔塔夏最後的血脈飽餐,只可惜呀……」
「可惜甚麼?嬰兒又死了嗎?」
「不會飽呀。」
「啊?」
「明明是個嬰兒卻擁有成人的臟器,母奶滿足不了成年人貪婪的胃,少婦的乳房無法替死
而復生的嬰兒帶來溫飽,吸吮變成啃食,嬰兒咬破少婦的胸腔,滿足地吃著溫熱的心臟…
…」
少婦口感軟嫩卻帶有嚼勁的心臟滿足嬰兒貪婪的舌頭,在他將心臟吞吃殆盡後,饑餓感再
度襲上。
那種與生俱來的饑餓感讓人無法忍受,還未教化的嬰兒行為與野獸無異,他滿腦子只有活
下去、解除這種恐怖飢餓的衝動。
全身拼拼湊湊、長著巨大腹部的嬰兒跳上米夏,米夏擅長剝鹿皮,卻沒想到自己的下場倒
與她往昔宰殺的鹿隻沒有兩樣。卡蓮自然也沒能逃過,被長期關在狹窄洞穴的塔塔夏女人
下肢萎縮,各個成為嬰兒的腹中物。
不出半天,洞穴屍橫遍野。
白天是塔塔夏女人僅存的自由時間,夜晚的她們將成為齊族男人獸慾的發洩物,但那股難
以忍受的飢餓讓嬰兒無法等待,他還沒學會如何站立,嬰兒遂以怪異的拖行離開洞穴。
齊族是善戰的草原民族,他們逐水草而居,以簡易卻堅固耐用的圓頂帳篷為家。帳棚旁則
是他們眷養的牛馬羊隻。
齊族的女人同樣驍勇善戰,她們沒有柔嫩的肌膚或者溫婉的儀表,齊族的女人性格剽悍、
射得一手好箭。
可惜善於對抗猛獸的齊族人,也沒有能耐對付超乎認知的邪魔。拼裝的歪歪斜斜的恐怖嬰
兒仗著自己矮小的身材優勢穿過一個又一個帳篷, 他瘦弱的手比外表更加孔武有力,能
徒手勒死野鹿的齊族壯士竟然擺脫不了嬰兒的桎梏,嬰兒單方面虐殺齊族子民,他啃食他
們的內臟,嬰兒裝滿內臟的碩大腹部依舊發出飢餓的嗚咽。
阿古剌王的帳篷是所有帳篷中最華美的一座,鹿皮高高掛在帳篷門口,麻布製成的帳篷每
一面都讓手藝超群的女人刺上精緻刺繡。
沙貝與阿古剌王坐臥其中,征戰四方又足夠殘忍的齊族之王看上草原北邊烏爾薩瓦族的美
麗郡主,沙貝正向阿古剌王建言他的滿腹壞水。
沙貝建議阿古剌王生擒郡主,在年輕貌美的郡主面前活活斬下駙馬的四肢,屆時哭得一把
鼻涕一把眼淚的駙馬一定能讓郡主與他情比石堅的愛蕩然無存。
阿古剌王用力拍著大腿稱讚沙貝的點子精妙無比,但這變態的點子仍滿足不了阿古剌王,
他建議沙貝除了斬去駙馬的四肢更要像對付發情牲畜閹割駙馬,讓郡主活活斷去所有思念
。
嬰兒爬入王帳時,阿古剌王還沉浸在他的綺想中,直至沙貝顫抖地指著某處他才回神。
塔塔夏最後的倖存者、由女人拼裝組合成的嬰兒滿嘴鮮血,他碩大的腹部因為爬行擠壓,
填充的內臟從縫線的接合處擠出。
深色的肝臟、淺紅色的腸子隨著嬰兒的爬行慢慢拖出。即使是身經百戰的阿古剌王、助紂
為虐的沙貝,也沒看過如此詭異的異象。
作戰時的靈敏反應在此時再無用武之地,王與佞臣渾身僵硬,乾枯的喉頭讓他們連尖叫也
無法發出。
當然他們不知道的是即使他倆即時求援,王帳外也無活著的齊族子民能前來救助他們。
沙貝的的才華全在他奸巧的腦袋與三寸不爛之舌,齊族男人的英勇狠辣他一概沒有。當嬰
兒的小口嚼住沙貝的小腿時,四肢癱軟的他竟然沒有氣力踢開對方。
沙貝在毫無抵抗的狀況下被魔嬰制服,阿古剌王見著臣子的慘狀深知不能坐以待斃,他抽
出配劍一把砍向嬰兒。嬰兒側身一閃,利劍削去了嬰兒的手指卻未妨礙他的行動力,對於
一個全身上下都是其他塔塔夏女人捐獻而來的嬰兒,區區斷指何足掛齒?
嬰兒以阿古剌王的劍當支點,整個人彈跳到阿古剌王的臉上,他滿是縫線的雙手牢牢扣住
阿古剌王的頭,小嘴一張,直接往對方脆弱的眼珠咬下。
「啊──」
阿古剌王發出刺耳的慘叫,眼球遭受不可逆傷害的他從沒感受過如此痛徹心扉的劇痛,他
瘋狂地想將嬰兒甩開,用力過猛之下反而讓嬰兒連同整顆眼球與神經一同飛離自己。
嬰兒的飢餓只能靠軟嫩的臟器滿足,他綻出誕生以來第一抹微笑,嬰兒拖著長長血痕往抱
頭亂竄的阿古剌王爬去。
「故事說到這,結局也差不多了!齊族人上上下下全死於嬰兒之手,連他們威名遠播的王
也逃不離死無全屍的結局。」
啤酒已經不能用好不好喝形容,我現在看到食物只覺得反胃。
「……至少……至少齊族是罪有因得。」我感到頭皮發麻,「滅了塔塔夏部落的齊族應該
沒想過……到頭來被滅的反而是自己,而他們殺光子嗣、男人的塔塔夏部落反而有……血
脈傳承。」
「塔塔夏那一脈是傳下來了,可惜留下來的不是她們想的。」
老人咧嘴一笑。
「你覺得這樣魔怪的嬰兒算得上是血脈傳承嗎?活下來的說不定不是塔塔夏的骨血,只是
一道被滅族的倖存者與亡靈共譜的執念。」
老人的話讓我無法反駁,儘管是怪力亂神的杜撰故事,仍讓我感受到其中家破人亡的塔塔
夏女人們那股黏稠如溝水的執念。
「塔塔夏的女人……被嬰兒殺死時,一定很害怕……」
不知為何,我只擠得出這句話。
「不。」老人頓了頓,「她們是微笑讓嬰兒咬開胸脯的。」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她們知道自己終於製造了……一個能洗清塔塔夏屈辱的致命魔童,她們怎
麼能不笑了?」
老人站起來,黑色的斗篷藏不住他的啤酒肚,我從他不經意露出的手腕看見歪歪扭扭的疤
痕。
「好餓,好餓吶!」
他一邊嘀咕,一邊離開酒吧。
清晨時,半睡半醒的我被警察吵醒,旅館三樓的房客全被不知名的野獸啃食身亡,他們腹
腔外露,裏頭甚麼內臟都沒剩下。
老人那句好餓餘音繞樑,我不敢告訴警察昨日我聽到甚麼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