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說喔!你知道我今天去哪裡嗎?我今天去爬山喔!就是以前你說有很漂亮的
山櫻的那個地方啊!」她一來便對我說著,聲音充滿雀躍。
嗯,我記得那裡。那裡不是什麼風景勝地,山頂卻有一棵巨大的山櫻,不曉得是誰種
在那裡;抑或是原本就在那兒了。
重瓣的緋紅微漾,一大簇的花開滿了枝葉;山櫻的適應力強,然而花期短暫……,在
那樣隱密的山林間,一棵如此的老樹,傳說總在此的,不是嗎?
我彷彿感受到吹來的風有些冷,想抓住也許要逐漸凋零的片刻,在掌心的卻猶如殘瓣
,驟逝的生命被握得皺了起來,是在告訴我……要放手了嗎……
「我還有拍照喔!雖然應該沒有你專業啦!但至少可以彌補一下你這次沒去。」
我無法回應她,甚至無力鼓起勇氣去接過照片。
山櫻兀自佇立,像不遠的某個小城般靜靜有段故事。
她那時老是嚷著說為什麼我偏愛山櫻,應該要和她一起喜歡梅花。
「是不是臺灣人啊你?」她說。
「妳知道,也是有臺灣山櫻這種東西。」我聳聳肩,每當她這麼說,我就這樣回答。
避開著名的賞櫻景點,我們所到達的那個山坡要先經過一座小森林,真的有種避世隱
居的味道,沒有民宿、沒有餐廳、沒有景點、沒有遊客。很安靜,是個很少人知道的地方
。初春的時候其實仍然挺濕冷的,四點多起床時窗外還有一點霧氣,儘管只是業餘工作,
但那些風景都讓我們覺得不虛此行。
我偶爾會保留一些不錯的畫面,並避免自己在暗房裡度過動輒半天的時間,雖然現在
手機確實非常方便,可需要沖洗的相片仍有它獨到的魅力。
「我今天去看海,本來想拍夕陽餘暉,結果看得太入神,來不及調焦距,然後就變成
一團糊糊的了。你什麼時候才要指導我一下啊?」她的聲音聽來有些顫抖。
對不起,我在心底輕輕說著,然而沒有任何外在反應。
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或許是因為愧疚吧……
「有點反應嘛!就算是想用藝術家的沉默寡言來敷衍我,也得說個正當理由啊!」我
仍然無語以對。一個沒辦法再創作的人,還能算是藝術家嗎……
三年了,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年,對我跟她來說,或許都是種折磨。
我總喜歡找人跡罕至的地方取景,而她也不畏艱辛地陪著我上山下海,從完全的入門
者,到有時可以賣弄術語跟我鬥嘴的程度了。
沒有人、沒有船隻的海岸,天灰得有些失色,微暈的奶油橘,山巒兩側已漸趨黯淡,
夕陽縱使西沉,明日亦將東昇。只是看景的人仍在嗎?經過了日復一日的歲月刮蝕,到底
還有什麼能夠維持完整?
悄然模糊成團的,是日暮、是鏡頭、還是人呢?
突然她將一個東西放到我手裡:「我今天在海邊撿了這片貝殼。我不知道它經歷過多
少風吹雨打,但即使身上佈滿傷痕,它仍是頑強抵抗著……,我一眼就看見它了,它和你
很像……」她頓了頓,「你拿著它,不要放棄,好嗎?我相信……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轉的
。」像是在對自己說似的,光圈越來越小……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然而在風雨浪潮下堅強的,並不是我。
「今天我又去收集楓葉了,我發現你真的很會找風景呢!那裡的路雖然不好找,但憑
藉著以前我們走過的印象,我還是有找到喔!我把它做成書籤,等你可以去的時候再拍照
吧!」她明顯地有些落寞。
我在心裡說了千百次抱歉,但卻終究是無法開口。尖銳的葉緣格外清晰,丹色轉為暗
染,若說在人間走一回是淒美,至少在某個地方,它曾在誰的眼眸裡留下什麼……
如果可以,我很想託楓葉傳達我的愧疚;我多想狠下心來告訴她,別管我了,但身心
理智與情感的掙扎間卻又是那麼無奈。
日復一日,風景在飄落的光陰中碎去,我被封閉的這個小空間已然無色,徒留一片慘
白,而她嘗試拾起那些記憶的拼圖,用曾經鮮豔的色彩妝點這個房間,像是期待邊角泛黃
的相片能帶有曙光的燦爛。
「婆婆今天問我你怎麼沒來,害我很不好意思跟人家說你有事,你看啦!」她一來就
興師問罪,「她說:『哎呀!今年怎麼沒看到他啦?』說不定人家誤會我們吵架了呢!」
其實真正認識她是這個時節,沒有浪漫的邂逅、沒有刻意的不期而遇,那句「喔,你
也在這裡嗎?」對當時的我們而言,或許算是最好的註解。
臺灣的冬天不下雪,除非往山上走,否則是無法看見遍地雪白的。可我們不往那裡去
,我告訴她像這種時候應該往鄉下跑。
那時曾經編了個故事給她聽,說到有關靈魂徘徊小屋的事,哪知竟就真的在鄉間小路
看見一間小房子!
結果那只是個樸實平凡的老屋,一位慈祥的婦人獨自住在那裡,後院種滿各式各樣瑰
麗的花朵。
總是這樣,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會有一些生命,默默度過他們的平凡,偶爾無心的驚
鴻一瞥,天地的縮影似乎轉瞬而過,但我樂於看見那須臾,並將那些畫面捕捉在鏡頭下。
一切彷彿都很久很久了……
我不記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了,只記得醒來之後,不,不能算是醒來,應該說是恢復
意識之後,我就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
我失去了所有的風景。人事物的所有風景。
不,或著說,我還擁有什麼。然而這衝擊確實如此龐大,帶走的與遺留下的,都是如
此清晰,清晰得確切、令人不忍直視。
「說真的,你給我的答案什麼時候才會是『沒事』呢?」
不知何時,她的聲音變得哽咽。
一滴溫熱的東西落在我手上,激起我心裡莫大的漣漪,又重得令我無法輕易拭去。她
的話只能悄悄迴盪在這寂寥的空間,像山櫻的一小片花瓣;像海岸旁的一片貝殼;像靜謐
的一掌血楓;像鄉間小徑的那間屋子與它的主人。
「山櫻已經開了又謝……你知道嗎?」
我知道嗎?
……我知道嗎?
「我已經把風景都帶來你面前,你什麼時候才要睜開眼看一看呢……」
一格格的相片中,三年來她就這樣不斷試圖尋找可能有我身影的畫面,然而應是一無
所獲。
「我還是相信奇蹟的,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平靜地躺著,閉闔著雙目。我聆聽她嘗試帶來的風景,過去我能用雙眼所見、用雙
手所觸的事物,化為幾縷輕音,叮叮噹噹敲過每一段經過的路。
醫院的病床上,我悄然無聲,只能靠著儀器與數字告訴她,我還活著……
分不清日夜的這個房間,今天,外面的世界又是什麼樣的景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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