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翠聽到溫昭稱呼自己為簡姑娘時,就知道祀女這偽裝在對方眼中形同虛設。但她肯定自
己這幾日言行和真正的祀女幾無二致,和自家女兒也沒有交流,不可能露餡。
但是,生死局內的消息從未外洩,對方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
溫昭見她抿唇不語,也不催促。他長睫半斂,瞳孔邊緣在月下映出暗赤色的光澤。
「溫家主修陣法,但我更擅長言命。言命者,能知過往,窺未來。」溫昭抬頭,見天邊月
柔白皎潔,說:「因緣千絲萬縷,你我在此交會,是我刻意為之,同時也是必然。」
「所以,妳不必多想,專注在我問的話就好。」
簡翠內心深處隱隱有個聲音在疾呼,要她立刻停止對話,不要越陷越深。可是,她的雙腿
邁不開步,她的雙耳盡納其言,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想——這些真的重要嗎?
她叩問己身。
秦依邀她共接教主,她是願意的,再重來一次,她還是會接下這個位置。當她在台下,見
婦人指責秦依為惡人時,她雖為婦人感到難過,卻不認為秦依的做法有誤。
她始終矛盾,心裡一直有兩個聲音在拉扯。
簡翠理不出答案,遂在恍惚之中,喃喃起過去片段:「當年在外行醫,我和心慈到過一處
小村。那地方井水污濁,病菌延水擴散,傷口碰到極易感染。」
「那幾個月裡,有人死了,有人從鬼門關前回來,卻從此一生殘疾。我在村落待了三個月
,要離開時,有位小妹妹跑來送我一個草冠,編得歪七扭八,因為她只剩一隻手。」
「她叫我彎腰,用她僅剩的左手替我戴上草冠。」簡翠在腿側平舉手掌,比出女孩的高度
,「我當時看她身高,猜想那小孩應該也才比我女兒大個一兩歲。但她說話多成熟,她說
,幸好我有來這裡,不然娘死了,她再死掉,她爹一定活不下去。」
回憶結束,簡翠再度沉默。
她收回手,目光看向溫昭,平靜地說:「我不後悔習醫,但你的問題,我沒有答案。對於
女兒,我很抱歉,我是救人無數的名醫,但實在不是一個好母親。」
「妳選不出來。」溫昭聽完她對自己的剖析,沒有多說,只下了結論。
「……嗯。」簡翠說:「我的命珍貴,我家人的命珍貴,但祈山之外,也都是人命……我
是醫者,我想救人。我想救人,我想救人……」
聲聲自明,在重複之中卻更似一道道罪責,簡翠無聲淚下,背脊卻仍站得筆直。
她餘音漸弱,悶在口中,最後化作一聲苦澀的長嘆:「我本心不曾移。您請回吧。」
簡翠微微躬身,以禮請溫昭離開。可面前人僅低下脖子看她,若有似無的笑掛在嘴角,分
明沒有要挪步之意。溫昭髮散身後,他早上自斷左臂,如今空了袖的白袍迎風蹁躚。
他嗓音溫和,單手扶起簡翠說:「簡姑娘,妳別這樣。」
簡翠無法抗拒他的話,一抬頭,見天朗無雲,月色空明。溫昭一身素白,真堪比月下謫仙
,霎那彷彿天地光華都聚於其身,古往今來,在那幽深的眼中一瞬百年。
肉體凡胎,七情六慾,都不重要了。
「妳覺得事已至此,自己一步既出,再無回頭路。但妳做不出的選擇,在我看來卻是已經
有了答案。」溫昭和緩地說:「妳既猶豫,便代表妳不適合這個位置。」
他沒有責備,一字一句恰如箴言:「沒有拋棄一切的覺悟,又要如何擔此重責?」
「天下事,有捨才有得。要擔蒼生之責,要成萬世之功,妳要比其他人更幸運,比其他人
更殘忍,妳要超脫常理,比所有人果斷、決絕、一往無悔。我能直接地告訴妳,這不是想
不想的問題,大部分人都很平凡,妳也不例外。」
他語氣淡然,言語卻似鼓晨鐘聲,破開層層雲霧,重重響在迷惘者腦中。
他笑道:「天塌下來,都還會有高的人頂著。若做不來,放棄也是一條路。」
簡翠心頭一顫。
溫昭的話和王尋的聲音重疊一塊,她想辯駁,卻發現對方句句屬實。她赫然有種感覺,溫
昭定是知道她最終會改變心意,所以才會出現在這。
而她還來不及說上半字,平地忽起勁風。
簡翠抬手掩面,擋去砂石。風止之後,蒼素已重回溫昭身側。
他並非空手而歸。
簡翠胸口一緊,她目光從蒼素帶回的女孩身上移開,側頭問溫昭:「是你讓他去抓人?」
「不是。」蒼素抱著人,挨近女孩頸邊,惡劣地咧起嘴笑:「人是我自己找的,妳為什麼
覺得他可以命令我?我看她皮薄肉嫩,聞起來又香,看著就很好入口。」
女孩雙眼閉起,不知被下了什麼咒,被人抱著移動也沒脫離夢境。蒼素嗅了一口,放下女
孩,讓她盤腿坐地,再輕點她的後腦,女孩便依動作回神。
她雖清醒,卻無法控制身體。水靈大眼茫然無措,在垂落的髮絲間,盈盈望向簡翠。
「人腦生吃最鮮,嚐起來比豆腐還嫩,小孩子尤其極品。」
蒼素瞇起金瞳,毫不遮掩地開始盤算:「但太早把腦吃光,人死得快,所以得留一半。內
臟生醃,手剁下來可以當雞爪啃,若有時間讓皮肉分離,剝好的皮還能捲蟲子烤。」
他舔過唇,輕掐女孩後頸,彎腰凝視,「哎,好可愛啊。講得我越來越餓……」
「放手——」簡翠幾乎要衝過去抱住女兒,但她還未移動,便覺渾身像灌鉛似的沉重。
她氣力全空,赫然跪落,在蒼素緩緩轉頭間,想起今早媧前禮上不斷嗑頭的人。
「放手?」蒼素看向簡翠,肆意嘲笑:「妳有差嗎?她為什麼會困在這,不都是因為妳的
緣故?反正她在這裡,早死晚死都一樣,給我果腹有何不好?」
「還是,妳剛聽我講完也餓了,想嚐一口看看?」蒼素拍了一下掌,興高采烈地喊:「沒
有問題啊!人再捉就有,分享是種美德,我也不是這麼小氣。」
他嗤笑道:「那妳待會可要細品,聽說有血緣關係的吃起來特別香。以前我娘就是生完太
餓,一口把我妹吞了,她說那是她吃過最美味的肉,熱騰騰的自產自銷。」
簡翠聽愣,過一會才意識到這不是玩笑。蒼素不是壞人,因為人的好壞往往由立場而定,
而他不同。禍鳥不受拘束,難以合作,生來即是惡意的化身。
他們嗜血殘虐,謊話連篇又自我中心,心情不好時連親人都殺。
溫昭神色如常,他絲毫不受蒼素影響,和簡翠說:「簡姑娘,我有辦法讓這孩子脫離這裡
。我再問一次,妳會怎麼選擇?」
他看向蒼素,在無聲中讓對方不情不願的後退一步,女孩身後位置便空了出來。
夜裡驟然被擄,女孩長髮凌亂。溫昭靠近女孩,以指做梳,撥開她額前散髮。
「簡姑娘。妳遊歷在外,見了百苦,發願要救天下人。」溫昭指梢順過女孩髮尾,憐惜似
地說:「可妳的女兒,她還那麼小……祈山,這小小的一個山村,就是她的全部了。」
「她什麼都不知道,就要連魂魄都葬身於此。」
溫昭的嗓音聽起來像是春雨,柔柔和和,能滋養萬物。雖然語調平淡,可說的話總是分外
真實,一句一句落在心上,讓人難以辯駁。他太懂人,不用同理也能取勝。
他說:「放過自己,也放過妳女兒。人能因病而死,但你們魂飛魄散,那是不入輪迴。」
簡翠無語凝噎,她緩緩闔目。
過了一會,她像是失去所有力氣,虛著聲問:「要怎麼做?」
「妳女兒早已身亡,是因為陣的緣故,才保肉身不壞。」溫昭說:「離開陣法範圍,她需
要一個富有靈氣的器物來護住肉身。這不難,我會將妳手中心玉轉至她的身上,數年後不
僅肉身能回復如初,體質還會比常人強韌。」
「相較於肉身,比較麻煩的是缺損的魂。生死局會蠶食局中人的魂相,她魂魄有損,若不
處理,永生永世都會是心智未開的痴傻模樣。」
簡翠眉頭緊皺,但她沒有插嘴。溫昭既提出這點,代表他必有解方。
「簡姑娘,你是否聽過北龍南鳳的傳說?燭陰鎮守通天階,火鳳盤旋入地崖。」溫昭徐徐
解釋:「這並非空穴來風。龍能吞萬物,鳳能塑萬靈,世間神獸,唯此二者而已。」
「但後來鳳凰死亡,身軀被禍鳥一族分食,塑靈的能力就轉而由禍鳥繼承。」他將蒼素招
來,對簡翠笑道:「禍鳥生性自我,但無妨,這問題我替妳解決,就當我倆結緣。」
只見溫昭側頭對蒼素附耳兩句,蒼素聽完發出低啞的笑,血裡邪性張狂無聲溢散,他揚眸
對簡翠說:「妳運氣真好。今天我不在這,或是溫昭不在這,這場面神仙難救。」
「哎,枉費我剛都想好要怎麼料理了。」
蒼素繞到女孩身前,一手摁住她的前額,動手前說:「人靈脆弱,做妖暢快得多。塑靈需
要材料,我前陣子恰好吞了些妖靈,用來補魂是大材小用。小娃兒,妳可得謝我。」
他不懷好意地笑道:「下輩子別再做人了。」
簡翠尚未來得及理解蒼素話中含義,便聽得周遭嗚喑聲四起。似有看不見的旋渦以蒼素為
中心,刺耳的哀嚎和尖嘯忽遠忽近,碎魂在蒼素指間漸成形體,融入女孩天靈。
這過程並不溫和。女孩動彈不得,她被蒼素定住,只能驚恐的睜著雙目,感覺有千萬把針
紮進體內,在她的每條神經旁穿刺縫補。
溫昭在旁看著,忽而道了一句:「祂們太兇了。這女孩年紀太小,駕馭不了。」
蒼素咂了聲嘴:「怎麼這般嬌貴。」
他眨了眨金瞳,垂下脖子,呼出一口長而緩的氣。
這道吐息一反蒼素平時掀起的冽風,溫緩如春意過境,簡翠竟生生看著女兒以驚人的速度
開始成長,從五六歲兒童變做十五左右的青澀少女,在一聲嗚咽後暈厥倒地。
「買一送一,不只幫妳補好魂,還讓妳一夜抽高。」蒼素收回手,咯咯笑道:「快快長大
啊,小朋友。最近不流行童養媳了,妳出去之後,要會幹活才會有人收啦。」
蒼素做事極度隨性,溫昭一點也不意外,只朝錯愕的簡翠微微點了點頭,請她過來。
「我要改陣,妳才有機會出去。過程中妳的一絲神魂會被扣留局內,但妳不會有感覺。」
溫昭再請簡翠拿出心玉,而後說:「這玉現在和妳魂相有牽連,若我更改它附著的對象,
妳幾日過後便會死亡。所以,妳帶女孩離開局之後,要一直往東走,找一處叫做花溪村的
地方。花溪村附近有個市集,妳去打聽打聽,就會聽到有個人叫黑嬤。」
「妳女兒帶著心玉在外,必會成為眾矢之的。妳誰都不能找,只能找那名叫黑嬤的人。她
家裡狀況獨特,會有他物掩蓋住心玉的氣息,妳將女兒託付給她,她會對她好的。」
「我改完陣後,妳會見到一扇門出現在眼前。」溫昭指令給得明確,他再次囑咐:「記住
,帶著女孩出去後一路往東,切莫停下腳步。」
簡翠覺得這一切發展太快,她腦袋一片混亂,抓住溫昭的手說:「等等——我能不能,再
和王尋見最後一面?如果我帶玉離開,這個局會變怎樣,局心會發生什麼事?」
「他不會有事。心玉終有一日,也會重回此地,妳不用去想這些。」
溫昭垂眸看她,柔聲道:「但我沒時間讓妳見他。你我能在此談話,是因為我額外設了陣
,讓翠竹教眾一時聯絡不到妳。我改陣需要天時地利,妳此時一走,就再無改陣良機。」
但簡翠內心仍然焦躁,她沒有底氣地問:「你……你確定王尋不會有事?」
溫昭彎起眼,沒有細談,只是微微頷首:「我所述之事,即為定數。」
「這是真的。他說過的話,半字不差,一字不假。」蒼素難得附和。
簡翠看溫昭雙手十指交疊掐訣,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那隻斷臂不知何時已回復如初。天邊
響起悶雷,不久前還明月當空的祈山,在溫昭的咒誦聲中下起大雨。
雨水洗去所有雜塵,簡翠竟在落雨淋漓之中,有種卸下重擔的釋然。
簡翠走去背起昏迷的女兒,問了最後一句。
「你為什麼幫我?」
「我和此地有緣。」
簡翠心覺他這話只是搪塞,卻見溫昭在風雨間,彷彿洞穿她的思緒,接著道:「我的一位
……舊識,天資過人,命格不凡。我希望他能活久一點,可惜他本人並不這麼想。」
「他和我說過,他生無所求。但在我眼中,他是覆罩雙耳,矇住雙眼,斷絕五感,剜去心
肺,枯坐黑暗之中,再告訴自己,我生無所求。」
溫昭話至此,美目輕眨,陷入短暫的沉思:「我……」
片刻過去,他揚眸淺笑,輕聲道:「不樂見事情如此發展。」
簡翠實在讀不出他適才的停頓是何緣故。是不願見天才就此殞落,還是高處不勝寒的同類
相惜?或者,都不是,不樂見這三字沒有額外意涵,隨心所欲向來是強者之權。
溫昭掐指改陣,生死局繁複的構建在他眼中無所遺漏,他足踏方圓,在雨中變換身形,白
衣旋舞,帶起山風雨水相伴,如祭天地。
「他對絕大多事都無動於衷,但這裡不同。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來這裡走一趟。祈山種
種,必會讓他感觸良多。」
風雨讓簡翠漸漸看不清溫昭身影,只聽得他的聲音隨風入耳。
「青玉,我所言一字不差,對麼?」
霎時,溫昭那雙在雨中格外冷豔的眼朝我看來。
時間流逝像是陷入了剎那的寂靜,暴雨止歇,風聲停息,四周赫然被純白籠罩。
幻境之中,溫昭攏衣而立,在觸手可及卻又遙遙之處揚笑。
他目光微動,我瞬著他挪移的方向追去,這才發現梁不問就在我身側。
「許久未見,你們兩位……」溫昭斂聲,似在思考措辭,緩緩道:「一個少了血性,一個
多了人氣。」
我在他說話瞬間,意識到面前的人是真真實實的殘魂,不是如花溪村所見一般是預先留下
的話。溫昭多年來行蹤不明,我遇此機會,根本無暇思索他的話,當下就朝他跑去。
「你現在到底人在哪?」溫昭身繫諸多秘辛,我卻從哪都聯繫不到他,「你要找我就直接
來,躲躲藏藏的是什麼意思!溫家其他人呢,為什麼你們全都無聲無息?」
我知道自己是追不到他的,溫昭閉口微笑,我明明是向他跑去,他人卻越來越遠。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搭上我的肩,梁不問按住我說:「別追了,他真身不在此。」
他話一出口,純白之境轟然碎裂。
我們重回祈山,看到簡翠坐在湖邊。她在聽到動靜後悠悠回頭,看向我們。
這是當初被溫昭剝離出來的一縷神魂,我們還未離開迷魂陣。
解鈴還須繫鈴人。如今因果皆明,要想解局,轉機就在此處。
--
嗨,我是媛媛,寫小說和各類閒談
這裡出沒短篇和日常:https://www.facebook.com/DeepDream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