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夏天,我在H園區的展覽會場當工作人員,
H園區位於市中心,由於離捷運站出口很近,
假日的時候整個園區往往會被觀展人潮塞爆,
然而平日時分沒什麼遊客,倒也有一種鬧中取靜的感覺。
近幾年來台灣人看展覽的風氣與市場格外興盛,
大家或多或少對於展場都有一點概念,
有時候你專心看展覽看到一半,
會遇到工作人員從不知道的地方突然冒出來,
那往往是因為工作人員的休息室就設置在展場裡面。
以H園區的展覽空間來說,它本身外觀是倉庫,
同時也是日治時期遺留下來的古蹟建築,
在沒有舉辦展覽的時候,建築裡面是空蕩蕩的場地,
內部除了基本的水電管線,幾乎沒有其他設施。
H園區把場地租借給廠商辦展覽時,
合約裡都會註明蓋展場的施工過程不能動到建築本體,
而在展覽結束後,絕對要把場地完全恢復原貌,
連一根釘子都不能夠留下。
因此觀眾在展場裡看到的每一面牆、每一個隔間,
基本上都是廠商使用木板額外製作出來的,
並不是H園區場地本身的硬體設備,
而展覽工作人員的休息室,
通常都是利用展場裡的閒置隔間規劃而成,
施工師傅往往都會在某面木板牆上做出一個暗門,
門一推開,裡面就是中控機房、水電線路,
工作人員常常就在一堆電子設備和管線旁邊吃便當、休息。
展覽會場和休息室之間,僅僅隔著這一扇暗門,
有時候工作人員吃完便當推開門走出去,
真的會嚇到展牆外面的觀眾。
前年夏天的某一天,整個H園區冷冷清清的,
原本以為暑假觀展人潮會飆升,
不過因為展期拉得很長再加上暑假也很長,
天數平均分散下來,平日的觀眾人數也就一般般,
並沒有特別突出。
每天傍晚閉館之後,工作人員都會把展場內的總電源關掉,
展覽裡的所有照明設備、音響、電子裝置,
線路全都是來自總電源,其中也包括休息室的電燈。
在閉館以後,工作人員紛紛簽退下班,
這時展場主管就會把展場的鐵製大門拉起來,
然後走進場外的票亭辦公室,處理一些帳務文書事項。
在H園區的某些展覽,票亭是蓋在倉庫的外面,
與內部展場是分開的,主管和工作人員常常要兩邊跑。
那一天傍晚閉館之後,
我留下來幫忙主管處理工作人員薪資鐘點的計算,
兩人走進票亭時,主管才發現忘了攜帶所有人的簽到表,
由於簽到表全都放在展場內的休息室裡,
主管便叫我回去場內拿。
我還記得,那時已經是晚上快接近七點,
但夏天天色變暗很慢,整個H園區都還籠罩在淺淺的紫色光線中,
我走到展場入口前面,伸手把沉重的鐵門拉開,
鐵門沿著兩邊的軌道橫移滑行,
我的眼前只看見一片無盡的黑暗,
白天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展場,
一旦把燈全部關掉,就好像什麼都不是了。
展覽的工作人員休息室,
就在距離入口很近的一面牆那道暗門後面,
踏進展場一路緩緩往右邊移動就能摸到那扇門;
而休息室裡還有一個小窗戶,
可以讓外面H園區的光線照進來。
衝著這兩點,再仗著當天傍晚天色還有一點微光,
我做了一個至今仍然後悔不已的決定,
那就是:我打算摸黑進展場休息室拿簽到表。
總電源開關的位置,在展場入口左手邊的另一個暗門深處,
與工作人員休息室是完全相反的方位,
而且每次打開總電源時,開關閘總是會彈出一點小火花,
這實在讓人很難不聯想到觸電的恐懼;
另一方面就是我當時覺得,進休息室拿簽到表,
應該只是短短幾秒就能完成的事,
用不著還要特別打開總電源這麼麻煩。
我走進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展場裡,
沿著牆緩緩往右邊走,順利摸到了休息室那扇暗門,
我推開門踏了進去,有一小片淺淺的紫色光線透進休息室,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即使不開總電源燈光,
休息室小窗戶那側的微微亮度,依然足夠讓我找到簽到表。
工作人員們的簽到表,就躺在小窗戶下方的金屬檯上,
用一個透明A4塑膠L夾裝著,裡面裝著十來張的表格。
我為了確認沒有漏掉任何人的簽到表,
以免等一下又要再跑一趟,
於是就在原地把表格一張一張掀開,
一邊查看上面工作人員的姓名、一邊計算總張數是否正確。
我利用小窗戶外透進的微弱紫色光線,
仔細查看著每一張簽到表,
一張一張翻著、翻著,
突然間我感覺到背後有個身影默默靠近,
我用左眼眼角餘光瞄了它一眼,
登時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那是一個比我還高了整整一個頭的黑色人形,
緊緊貼近我的左後方,
正在彎腰伸長脖子低頭凝視我手中的表格。
雖然它沒有眼睛,
但我就是能感覺到它的動作正在看著我手上的物品。
我身高180cm,這個高大東西起碼有200cm,
而且全身是黑到不能再黑的顏色,
休息室裡除了靠小窗戶這一側有微微的紫色天光,
其他地方基本上都是黑暗的,
但它黑的程度又比環境的黑暗還要來得更黑,
讓我想到以前上水墨課,
水墨老師要我們把買來的墨汁再加上墨條來磨,
讓墨色黑到類似焦炭的濃重,好用來畫在已經很黑的底色上,
對,它就是這種絕對的黑!
它的輪廓由一大團黑到不能再黑的不知名物質構成,
高大的身影勉強類似一個人的形狀,
我用眼角餘光瞄著它,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等到回過神時我馬上拔腿狂奔,
拎著L夾一路用衝的衝回票亭。
回到票亭,把簽到表全數交給主管之後,
我就說我有事情要先離開,
主管是個神經大條的人,也沒發現我臉上神色有異,
便直接放我下班了。
我在離開H園區的路上,
內心一直有股衝動想要再從那扇小窗戶往裡面看,
但腦中又有另一個聲音叫我不要這麼做。
隔天回展場上班,在中午吃飯的時候,
我找了一位「看得見」的W同事,
稍微跟他提了一下關於我昨天碰到的事,
W同事連忙問我:「那東西是不是很高大、然後很黑很黑?」
原來他也曾經看到過!
而且W同事還是在大白天的展場裡看見它,
根據他的形容:它是用飛快的速度在會場內移動,
會從A展間竄到B展間,再迅速衝向倉庫的角落然後消失。
一直到整個暑假的展期結束,
我便再也沒有看過那團高大的黑色人形,
只不過後來的日子裡,
每當我必須在閉館之後進入展場時,
我絕對會記得把總電源打開,
踏進展場時也會刻意把腳步聲加重加大,
進休息室前會先用手輕輕敲幾下門,
才把門緩緩推開。
在去年的夏天,我又接了一個H園區內的工作,
有天上班的時候,碰到了一位來H園區運動的老伯,
老伯說最近幾年的寒暑假,倉庫古蹟總是被拿來辦展覽,
其實在這邊辦活動,我們都會打擾到這些東西的安寧,
畢竟過去數十年來,H園區都像是一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
同時也是這些東西長期的棲息地,
沒想到這幾年來會被人群打擾,
而且每回一打擾就是連續好幾個月。
我在想,或許白天展覽開館的時候,
這些東西都是特別迴避、躲藏,
等到傍晚閉館熄燈之後,它們才會出來活動,
展覽經營長期下來,它們也已經習慣了這個規律。
當我前年的夏天傍晚選擇摸黑進去休息室,
這個舉動其實已經侵犯到它們的領域了,
也難怪當天它會好奇從我背後接近,
一邊伸長脖子低著頭,
想要瞧瞧我究竟在做些什麼。
然而這始終也只是我單方面的推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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