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眼症」系列每篇皆為獨立故事,但它們同時也和「末日紀念館」主宇宙中
的其他故事有所聯繫。此前的「藍眼症」為第一系列,你可以從開頭的引言發現
差異。)
"黑暗的勢力往往只說出部分真相...藉由真實的瑣事贏得我們信任..."
節錄自莎士比亞《馬克白》
「聽起來妳很努力地維持關係,即便對方惡言相向,妳還是堅持不隨便把負面情
緒丟給對方。」
迪倫醫師坐在診療椅上說出這段話時,臉上的表情並沒有變化。
這是他從事精神分析師的第二十一年,一段漫長的歲月。要不是電腦開始普及起
來,個案的資料夾恐怕都要比帝國大廈高了。
對於像他這樣專注在精神分析領域的人來說,邁入花甲之年才被迫跨足其他學門
是很困難的。
但隨著同業競爭加劇,診所的案量也在逐漸減少。
雖然他還能依靠演講和教學取得額外的收入,但是就算再怎麼瘋狂的信徒都看得
出精神分析已經日薄西山。這個時代的人們渴望多元與自由,不相信迪倫這些花
費青春修習的「專家」。
之前就有一個母親,語帶諷刺地說Youtuber上面有免費的教學短片,能夠讓她學
會怎麼跟疑似有自閉症的孩子相處。
「你知道嗎,醫生,那甚至都不用花我任何一分錢。但是如果來你這做分析,我
必須每週為此付160歐元,我哪可能有這麼多錢呢?」
所以迪倫這半年來跨足焦點解決取向,那是一種專門進行短期處理的心理治療技
術。
焦點解決取向的治療師不在乎那麼多童年經驗、性驅力、對異性雙親的投射等等
,那些都沒有比眼前遭遇到的問題更重要。他們用大量的鼓勵、說出優點和戲劇
性的支持來讓個案「重拾活力」,迪倫剛剛用的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迪倫醫生,我不懂。」
坐在他對面的女孩小聲地哀嚎著。
「如果我已經這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是總把關係給搞砸?明明我已經很努力當一
個好人、嘗試著讓一切變好,但是為什麼事情還是不斷變糟呢?我不懂,到底為
什麼?」
有那麼一剎那,迪倫想要談談這些男人和她的父親有什麼關聯。
他立刻想到這個可憐的女孩有一個強勢、控制欲強烈的父親,因此導致女兒習慣
依附這樣的男性,在關係中成為被宰制的弱者。
但是他馬上警覺這是自己一貫的行為,而他現在要學習如何用其他學派的風格來
面對個案。
「我能感受到,即便在過去的幾段感情中總是碰到困難,妳卻依舊沒有放棄,是
吧?」
女孩愣了一下,低下頭默默地拭淚。
過了許久,微弱的聲音從遮蓋她的髮絲中傳來:「對...可是...」
「凱希,我們每個人都會碰到糟糕的事情,有時候那些壞事就是不斷地發生。但
是妳知道嗎,當我坐在這裡聽妳描述時,我看到的是一個堅強的女性、不斷在每
一段揪心的感情中實踐著自己的信念。我覺得自己眼中的妳很善良,所以妳不願
輕易傷害他人。這是非常難得的!」
「可是,迪倫醫生,我...」
憂鬱症的個案經常出現這種災難化思考。
他們會不斷地用生活中的各種壞事來折磨和挫敗自己,使他們相信那些意外都跟
自己有關。
矯正這種思緒是改善憂鬱症的一種方法,所以迪倫打斷了凱希的話:
「凱希,這讓我也更加好奇,是什麼力量讓妳能在不斷的挫敗中、依舊能堅持這
種善良呢?」
「是什麼...力量?」
「是阿,凱希。妳一定擁有很特別的條件,才能夠堅持自己善良的信念。妳是怎
麼做到的呢?」
迎接迪倫的是一段沉默,無比漫長的沉默。
在剛開始的數十秒,迪倫盡量用認真且期待的目光盯著凱希,因為他預期下一秒
對方就會回答。但是隨著沉默越來越長,迪倫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僵硬,而且他
也更難專注在個案身上。
他調整焦距、瞄了一眼凱希身後的老式掛鐘。指針顯示目前是六點三十二分,十
八分鐘後今天的看診就結束了。
他的注意力移回女孩身上,但是對方依舊沉默著。
迪倫越來越難保持專注,開始想著待會要吃什麼當做晚餐。週三是他最早休息的
一天,所以他可以悠閒地買晚餐回家吃、或是在路上找間餐館解決。
他已經從上午一直工作了,用美味的料理犒賞一下自己疲憊的身心不為過吧。
也許他能光顧一下兩個街口外的那家小餐館,他們菜單上的厚牛肉起司漢堡感覺
非常誘人。
中華料理也不錯,迪倫一直都對亞洲料理很感興趣。過去他到日本、臺灣、香港
和澳門旅遊很多次,非常喜歡他們多樣的街頭小吃、而且對「夜市」印象深刻。
他的注意力再次移回凱希身上。
女孩的表情很憂傷,好像要回應迪倫的問題是什麼攸關生死的重大決定。
沉默的氛圍持續著,迪倫又瞥了一眼掛鐘。
六點三十三分,他開始覺得煩悶難耐。
是他的用詞不對嗎?還是這個問題引發了個案心中某些深層的情緒?
這個需要依靠憂鬱症處方藥物才能入眠的女孩,到底投射了什麼樣的角色在自己
身上呢?
當迪倫的注意力移回凱希臉上時,恰好看見對方眼睛睜開的瞬間。
她剛剛是在眨眼嗎?還是終於整理好自己要說的話?
「迪倫醫生,我即將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你覺得我就是個有誇張妄想的瘋子。」
女孩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有種隱含的不安與害怕。
像隻終於從巢穴中探頭的小動物。
「不會的,凱希。在這個晤談室裡沒有任何話語過度誇張,它們都是我們感受的
一種表達形式。」
「你會的,我知道你會。」
「有什麼原因讓妳確信我無法理解,而且會將妳當做瘋子呢?」
女孩搖頭:「不是因為你是分析師而我是個案,也不是因為我電影看得太多,而
是...」
「而是什麼...?」
女孩又遲疑了一下,然後才小聲地開口:「因為牠是這樣告訴我的。」
「妳是指有東西在跟妳說話嗎?」
凱希點頭。
「你一定覺得我有幻聽...」
「不不不,凱希,我覺得妳坦白這件事很不容易。即便擔心我對妳的思緒有誤解
,妳還是很勇敢地說了呢。跟我描述一下這個聲音,牠現在也正和妳說話嗎?」
女孩握著衛生紙的手微微地發抖,並且因為用力而泛白。
然後她點頭。
「牠正在說什麼?」
「你不會想聽的。」
「不,凱希,我覺得這很重要。感覺我們已經碰觸到某種關鍵了,告訴我牠說什
麼。」
這次女孩猶豫得更久,不過最後依然妥協。
「我可以讓你聽聽看,迪倫醫師。」
女孩伸出自己纖細、蒼白的手,它在迪倫眼中看起來軟弱又無力、彷彿一碰就會
破碎。
「握住我的手,我讓你聽聽看。」
這不是迪倫第一次面對有幻聽的個案,畢竟精神分析的創立者佛洛伊德,當初就
是靠著分析思覺失調症(過去被稱作精神分裂症)患者而起家。
在他之後雖然學派開枝散葉,但是多數精神分析師也依舊對精神疾病者的妄想非
常有興趣。
打破這類患者妄想的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呈現真實的證據給他們看、將他們拉回
現實。
如果凱希有幻聽的症狀,而這一直困擾著她和愛人之間的關係、甚至這個聲音還
不停地攻擊著她,那麼憂鬱症的診斷就顯得合理許多。
面對一個不知疲倦、無時無刻發動攻擊的敵人,想必誰都難以堅持下去吧。
在伸手之前,迪倫遲疑了一下。
在治療剛開始的階段就碰觸異性個案合適嗎?這會不會是某種性的暗示呢?
即便如此,最終迪倫還是伸出了手。
凱希的手很冰涼,但是感受得到年輕女性皮膚的細緻。
「凱希,我什麼都沒聽到。」
「噓。」
她將另一隻手的食指靠近唇邊。
「牠就要來了。」
『他不會不會不會不會想了解妳的哈哈哈哈他只是想著晚餐晚餐晚餐要吃什麼呵
呵哈哈你根本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也不重要阿哈哈咦阿哈哈哈妳就是個付錢的愚蠢
婊子婊子婊子婊子,妳看妳看妳看妳看妳看妳看妳看咦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哈哈
哈哈,放棄放棄放棄放棄放棄吧接受接受接受接受藍藍藍藍藍藍眼藍眼之王藍眼
之王的的的的的的一切切切切吧,妳一輩子都會是這樣這樣這樣這樣根本就不可
能有人會愛妳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會接受這樣的妳的哈哈哈哈呵呵呵呵阿
哈哈哈阿哈哈哈哈哈哈,一切都絕望了都絕望啦都絕望啦都絕望啦都絕望啦都絕
望啦都絕望啦都絕望啦不可能的阿哈哈哈哈,他只是看著時鐘時鐘時鐘時鐘等著
下班下班下班下班根本不在乎阿哈哈哈哈咦哈哈哈呵呵呵哈哈哈,沒有希望的沒
有希望的沒有希望的沒有希望的破滅吧放棄吧破滅吧放棄吧破滅吧放棄吧,藍眼
藍眼藍眼之王王王王王在等妳咦啊哈哈哈呵呵呵呵哈哈。』
瘋狂的語言瞬間就把狄倫淹沒,讓他往前跌在地上。
隨著凱希把他的手放開,那個聲音也隨之軋然而止。
迪倫只覺得剛剛的那一瞬間彷彿永恆般漫長,濕透的襯衫緊黏著他的皮膚、被冷
氣吹得如寒冰一樣。
「妳…那到底…什麼鬼東西?!」
「你剛才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不是,這種事情…」
凱希跪在地上、表情哀傷,盯著迪倫的目光充滿悲憫。
「沒關係的,迪倫醫師,我知道你的專業訓練把我歸類成瘋子、這些都是非理性
的幻覺。」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下,再由下巴滴落到迪倫手上。
「你問我是什麼力量讓我堅持善良的信念。醫生,這就是剛才我沒有說出口的答
案。」
「妳…天啊,妳怎麼可能…」
凱希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
「當然可以,迪倫醫生。倒不如說,牠的出現消除了我長久以來的迷惘。」
雖然聲音已經消失,但是此刻迪倫感覺自己的思緒中有一個詞彙揮之不去。
但是他不明白「藍眼之王」究竟是什麼。
「牠提醒著我,無論如何,自己始終都是個脆弱、渺小之人。你看,很諷刺吧;
我們竟然要弄到這個地步,才能理解平凡有多麼幸福。」
「你也聽到了吧?藍眼之王的聲音。」
凱希微笑著,再次用手碰觸迪倫顫抖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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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媽佛板。
回顧這篇文章,總讓我想起那些沈默不語的個案,還有對人性善惡的反思。
我也想透過這篇故事,稍微傳達精神疾病患者在幻聽中的感受,以及憂鬱症患者
思緒中不斷重複的自我挫敗。
啊,也祝大家假期愉快。
下週應連假,會休息一週。
但是「藍眼症」系列的新篇很快會再和大家見面的。
凱希是一位關係著故事核心的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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