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所有鬼都被驅逐了。
他又說：這是村子久違的和平。
村民們歡聲雷動，視之為英雄。
他最後說：維持和平需要大家供奉他。
英雄開始撐起紅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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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庭芝不喜歡聯絡簿上的生活札記欄。
學校有甚麼理由強迫她每天分享生活大小事？對意見欄上面常出現：「上課滑手機，
屢勸不聽」的金庭芝來說：聯絡簿最好不存在。在偽造過媽媽簽名被抓包後就更討厭了。
「你媽媽簽名應該是這樣吧！」導師還在旁邊仿造更像的字跡配上一個笑臉加愛心。
「煩死了！」國中會考結束後她只想帶手機到學校，聯絡簿是增加書包重量的累贅。
對後天畢業的金庭芝來說，最後一篇生活札記讓人頭疼，「鳳凰花開的季節，轉眼三
年就要過了，七年級上課好像是昨天，希望大家鵬程萬里……」陳腔濫調她從三月就開始
寫了。
愛拍馬屁的班長還說畢典當天要獻花給班導，她絕對不分攤錢。
「老師想知道其他生活趣事喔！」班導很煩、很囉唆，她不禁嘟囔著「都要畢業了還
寫屁寫。」。
一心想離開煩人國中的金庭芝落筆下最後一篇生活札記。
『
2017年6月8日，星期四。晴天。
星期六就是畢業典禮了，還不想跟大家道別。畢業隔天我就會去南方的伯母家住，媽
媽飛去陪國外作生意的爸爸，怕我一個人危險，所以暑假我都不在，不能Line一下就出來
跟同學見面。
我超級不熟伯母，只有年夜飯會見面。昨天她就突然跑來家裡煮菜給我吃，比平常媽
媽弄得還豐盛很多。她一直笑著要我多吃一點、長胖一點。吃了兩碗半快撐死了。讀研究
所的表哥八點多也跑來我家，但他都沒吃東西。她們有一點奇怪，一直叫我的全名不喊我
芝芝，而且都穿全身紅色超級怪。想到暑假要住在伯母家就覺得有點煩，希望不會很無聊
。
雖然我歷史每次都考很爛，但還是謝謝老師三年來的教誨，珍重再見！』
七拼八湊把生活札記填滿，國中三年寫了幾百篇這種無聊東西？
金庭芝思考畢業後要如何處理它，跟課本一起丟掉有點可惜，裡面可是她的「字字血
淚」。只希望高中沒有這種東西，拜託、拜託。
夕陽餘暉，北府好一陣子沒下雨了。
「金庭芝，吃飯囉！」伯母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餐桌上擺滿香噴噴的菜餚，藥燉排骨、芝蘭烤全雞、紅燒獅子頭跟剁椒魚頭，幾乎
跟年夜飯的豐盛程度並駕齊驅。與媽媽買便當、乾麵或兩菜一湯打發她簡直有天壤之別。
「你看看，瘦成這樣平常讀書怎麼有精神！」伯母捏捏她的下巴，左右惦量著讓金庭
芝有點不舒服。伯母一直都笑盈盈的。
「這幾天好好給你補足元氣，保證把你養得肥滋滋！」
隔日，艷陽高照整日，傍晚才下起淅瀝小雨。
金庭芝跟同學唱完KTV返家時已經十一點半了。
高歌幾曲沒有幫助紓壓，她還是很心煩兩件事。第一，難得媽媽不在家沒人管，卻要
搬去跟伯母住就覺得煩躁，她都15歲了可以自己生活！
子時的夜晚飄著毛毛細雨。
第二心煩的是班導，「晚上去家庭訪問喔，別跟伯母說，這是你跟老師的小秘密。」
，放學時看到聯絡簿上的紅字金庭芝傻眼了。沒聽過畢業典禮前一天要來家訪的，而且今
晚早跟同學約好去狂歡慶祝，誰管那個女人？
客廳吊燈亮晃晃的。
「為甚麼這麼晚才回家？」板起臉孔的伯母端坐沙發上，全套大紅休閒服的堂哥翹著
二郎席地而坐。兩人直勾勾盯著她。「我不是說，一定要回來吃飯嗎？你難道沒有聽懂？
」，伯母口氣嚴峻，像姪女犯了殺頭大罪。
「抱歉，明天就畢業了，我跟同學去聚……」。
「去了哪？」伯母眼睛射出詭異的紅光，厲聲問：「晚上吃甚麼？」。
「去唱歌，吃鹽酥雞跟薯條……」金庭芝全身疲累，壓住莫名其妙的憤怒情緒。
我爸媽都不敢這樣對我，她憑甚麼？」。
爸爸在外經商三、四個月才返家一次，除了陪伴之外的東西只要開口沒有拿不到的；
媽媽總忙著跟三姑六婆吃下午茶或摸麻將牌，最嚴厲的責罵是：「你再被寫一次聯絡簿就
沒收手機。」，當然只聞樓梯響，再被寫時又會有下一次。
生為金家獨女，她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怎麼可以吃垃圾食物，一點營養都沒有！」伯母拍桌破口大罵。
「給我過來！」。
堂哥從廚房端出一口大鐵鍋－以前奶奶端午用來煮整串粽子用的－裡頭有豬蹄膀、枸
杞蒸蛋、人蔘雞、麻婆豆腐、水果凱薩醬沙拉還有分不出來是甚麼的菜餚，全混在一起讓
人感覺是外頭餿水桶搬進來的。
「吃光才准睡覺聽到沒有？」伯母揪緊金庭芝的衣領，惡狠狠道：「一滴菜渣都不能
剩，不然扯爛你的舌頭！」，堂哥「咚」一聲將大鍋子放下。
堂哥－金成淵－的眼神與流浪狗非常相似。
金庭芝小學下課都會去超商買一顆筍包，偷偷餵後門的一隻黃色土狗，直到畢業那年
暑假它消失不見為止。她都叫牠小黃。金成淵看著堂妹的眼神就像小黃看到熱騰騰的包子
。
「給我吃！」伯母粗魯地舀了一大勺稀爛如泥的蒸蛋混沙拉往她嘴裡塞。
「不要！」金庭芝忍耐到極限，一把推倒伯母讓勺子「啪搭」一聲跌落，蒸蛋與醬汁
四濺。
「滾出我家啦，你們憑甚麼這樣對……」。
話還沒講完，背上就傳來劇烈疼痛讓她癱在地哀嚎。金成淵手上舉著一根銀色鋁棒，
冷冷道：「安靜點。」。
「犯賤！」伯母一巴掌掃過她的臉頰。
「你們憑甚麼打我，我會跟媽媽講……」她從沒有受過如此屈辱。臉頰熱燙燙的觸感
讓金庭芝的淚在眼眶打轉。
堂哥摸出一支注滿紅色液體的針筒，抓著她的手上打入一針，「聽話！」。
「她明天好像要參加畢業典禮。」伯母提著頭髮搧她兩個耳光。
「傳訊息請同學轉告身體不舒服，不就行了。」堂哥用球棒敲敲金庭芝的腦袋，邪笑
：「今天就載回去，忍不住要好好讓她供奉我了。」。
打完針後腦袋變得很重，好像脖子上頂著保齡球。「我要跟媽媽說，報警抓你們…
…」。
「真可愛。」金成淵從書房拖著一個被童軍繩五花大綁的昏迷女人。
「找媽媽？」。
「媽！」媽媽的額頭破了一個大洞，血汙乾涸在蒼白的臉上，留下一道如地圖上標示
河流的痕跡。金陳秀蘭跟金成淵到底想幹甚麼？
「放心，還活著。」伯母扯住她的頭髮，摸出水果刀在脖子上來回輕拂，「聽話，把
這鍋吃光，然後跟我們回南方去好好放暑假。」。
「畢業典禮會幫你請假的。」堂哥掏出她包包裡的手機，笑得燦爛。
「你們到底要幹嘛？」金庭芝崩潰大吼，搞不懂生活怎麼突然走樣。
我明天還要參加畢業典禮，不要這樣對我。
「聽話，吃掉這鍋！」刀尖在她的眼窩邊遊走。全身無力，像泡在麥芽糖灌滿的浴缸
中一樣連舉起手臂都有困難。「吃光才有足夠精氣供奉我們啊！這麼瘦吸兩口就沒了豈不
是浪費？你媽媽醒來也會被餵肥肥的。」伯母笑得像一顆裂開的核桃般醜陋無比。
金庭芝想到糖果屋的童話故事，老巫婆將兄妹餵養得肥滋滋再殺來吃掉。
「放我走好不好，你們如果是要錢，打電話給我爸……」金庭芝哭哭啼啼地求饒，她
有信心再多錢爸爸都會想辦法。
「我們不是綁架犯。」堂哥用鞋子將她癱軟的手指扳起，「等我『朋友』變成你跟母
親的樣子，要你家的錢還不容易。」深紅運動鞋托起食指搖晃，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喀」
一聲往後凹斷如嫩筍的指頭。
我只是個九年級的學生，怎麼會遇到這種慘事？
「不要！」金庭芝花容失色，「我吃、我吃……」。她伸手試圖去搆勺子。
「可是我想給親愛的堂妹留一點深刻的印象，知道跟『鬼』討價還價是不好的行為。
」金成淵笑著。「比較喜歡食指還是中指啊？」。
拜託不要。
「叮咚。」門鈴聲打斷了酷刑。
伯母與堂哥面露疑惑。
金庭芝想不到此時有誰會來按門鈴。最有可能是鄰居要她們小聲一點，只要連續三天
超過十一點洗澡，樓上林大嬸就會去大樓管委會告狀，揚言鬧上法庭。
金庭芝的嘴巴、手腕跟腳踝被堂哥用封箱膠帶七手八腳纏起來，跟昏迷不醒的媽媽被
推到沙發後面。
「是個女人。」伯母透過貓眼觀察。金庭芝多希望是警察來捉這些綁架犯，可惜事與
願違。
「打發她，先好好享用這對母女。」金成淵捏著她的臉頰把玩。
全身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偏偏眼淚一直不爭氣地溢出。
「誰？」伯母語氣不善。
外頭訪客喊著：「您好，我是金庭芝的班導師，來家庭訪問。」，那人將凌晨零點來
拜訪講得理所當然：「麻煩開個門喔。」。
包含金庭芝在內的三個人都一頭霧水。
「神經病。」堂哥低啐一聲，「轟她走！」。
金庭芝不敢想像門外真的是孫老師，聯絡簿上的確寫今晚會來家訪。
「搞甚麼？」伯母粗聲粗氣。「很晚了欸！」。
「不晚、不晚，下雨天的夜晚不是讓人精神亢奮嗎？」。
「不對勁。」堂哥跟伯母聽到下雨後臉色大變。
伯母將眼睛又靠上貓眼，右手菜刀抓得死緊，左手貼在握把上。「老師，小心啊！」
金庭芝好想大喊可惜膠帶紋風不動。
門把迅速拉開。
「咻！」一道短而急促的破風聲揚起，伯母瞬間往後仰倒，菜刀脫手。雙手緊緊抱住
左眼窩，指縫中流出黑糊糊如爛泥的液體，嘶吼：「嗚嗚啊啊咿！」。
有東西穿過貓眼，刺瞎了伯母往外窺視的左眼。
鐵門被踹開，穿著亮紅低跟馬靴與一身漆黑風衣的孫韻老師現身。伯母倒在地上打滾
，左上角腦袋像融化一般少了四分之一，沒有血、沒有腦漿也沒有頭蓋骨，僅是被挖去一
角的黑赭色不明半固體。
「甚麼人？」堂哥揮舞銀色球棒衝上前威嚇。
「班導師啦！」孫老師清明連假後開始配戴的銀手鐲光輝奪目，手鐲側面突出三根叉
子形狀的尖銳物，像猛獸的爪子。刺破伯母腦袋的凶手。
「知道不知我們是誰罩的，你想幹嘛？」金成淵用球棒指著孫老師。
「家庭訪問。」。
孫老師用銀色利爪瞄準金成淵低喊：「右！」，堂哥警覺地往旁一躍試圖避開危險，
但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老師翻了個白眼，「嘖，猜錯了！」。
「敢嚇老子！」見到沒有威脅，金成淵舉起球棒朝老師的腦袋揮去。
「不要！」金庭芝在內心大喊。
孫老師輕鬆側身避開，順勢絆倒來勢過猛的金成淵。銀鐲利爪深深刺入往前踉蹌的堂
哥後頸，「嚓」一下子人揚馬翻後腦袋跟身子幾乎分離。
－－手鐲上三顆綠石子變成眼睛，深紅的瞳孔與翠綠眼白清晰分明，「咕碌咕碌」地
左顧右盼興奮地偷窺這個世界
「別動，不然她就完了！」伯母突然摸到了沙發後頭，舉起水果刀抵在金庭芝脖子上
大叫：「看誰比較狠！」。
孫老師吁了一口長氣，站在原地、閉眼不動。
「丟掉手鐲！」伯母露出勝利的微笑。
孫老師無動於衷。
「聾啦！」。
「左！」剎那，老師舉起手鐲。一道銀色光芒射出如直視正午時分的太陽光，不得不
閉眼。耳邊傳來伯母慘叫還有水果刀「鏗鏘」掉落地面的聲響。
「醜大人，救我、救我……」淒厲嚎叫迴盪在耳邊。她睜眼時伯母與堂哥都已消失
無蹤。如墨汁的汙濁液體染黑大半客廳，地板僅剩兩人的紅衣與紅鞋。
「還是靜下心來才『猜』得準。」孫老師優雅地踏著馬靴「咚咚咚」上來幫金庭芝
扯下膠帶鬆綁。
「知道寫生活札記的重要了嗎？」。
「老師……」她從小到大第一次在老師懷中嚎啕大哭。
大概堂哥注射的藥效發作，金庭芝漸漸失去意識。眼中最後印著那三顆翡翠眼珠眨著
、轉動著、四下張望、瞇眼看她笑著。
希望畢業典禮她不會遲到，金庭芝有點想獻花給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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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金家大廈隔壁街的超商前，一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托著腮，盯著左手的碼
表端詳。「我已經通知在警界服務的老朋友，他們知道怎麼處理。」。
孫韻在一旁仰頭狂飲著礦泉水，像個剛進綠洲的大漠旅人。
老婦人是圈內有名的訓練師，對不是名門正派、大宮小廟出身又想有門路修行的人是
最佳選擇。其實選擇也不多。
「6分15秒。」老婦人瞇起眼，「在單一空間、單一目標與個位數敵手的『第二夜』
中，這表現不算特別突出。」。第二夜指一個修行者初次捉鬼、除靈或執行相關任務。
「感覺一瞬間而已，我以為不到一分鐘。」孫韻一下喝乾600C.C.礦泉水。
「猴子第二夜一樣遇上兩隻紅鬼，躲在荒山小屋拐人吸精氣。他只花了3分45秒。」
。
孫韻聳聳肩。
「不過猴子不是半路出家。」老婦人在筆記本上唰唰唰記錄起來。「我的學生裡，成
年才開始修行的人中你算第二快。」，老婦人試圖露出讚許的笑容，但嘴角兩道皺紋像烙
印一樣把微笑給抹殺。她總是板著臉孔。
「謝謝誇獎。」只修行兩個月就能收紅鬼，比想像得快多了。給猴子那筆仲介費收到
效果，介紹了一流訓練師引孫韻進門，事半功倍。
「司瑜，這女孩的第二夜中，解決了竊占獅頭山土地公廟裡的四隻魍魎，那些魍魎道
行可比剛受供奉的紅鬼高多了，廟公被吃到剩骨頭。她只花了兩分半。是我開班後最傑出
的學生。」老婦嚴苛地對孫韻耳提面命。
「以她為標竿，才有機會達成你的目標。」。
孫韻的目標就在里和村的不歸路上，還有很多要努力的。
「您88年時參與過東方殲滅戰吧？」孫韻不禁好奇：離危險的目標還有多遠。「您覺
得如何才能殺死赤傘？」，這兩個月聽過許多撐紅傘的傳說，每個傳說都是用修行者與神
明的鮮血搭建起來的。
老婦人的臉龐浮現陰影。
「十幾年前，大家認為只有羅蠍能殺赤傘。06年的北府保衛戰中，整個城市中心擠滿
紅衣的抗議份子。赤傘趁勢入侵艋舺寺與行天三宮，紅鬼混在示威隊伍裡頭難以區分、無
往不利，好多修者莫名其妙就被攝去魂魄，兵敗如山倒。」，老婦人用袖子擦去嘴角唾液
，侃侃而談：「在那種絕境下，羅蠍卻一擊重傷赤傘讓其退兵回東方，震驚天下，被稱為
當代驅魔修士第一人。」。
那些傳說中，赤傘肆虐如果是黑夜，羅蠍就像太陽。很多修行者認為2006年後是「黑
暗時代」，赤傘霸占以里和村為中心的地區，爪牙遍布東方大小城鎮與鄉村，無人能管，
或者說無人敢管。
老婦人最後嘆氣：「可惜羅蠍之後也下落不明，大概還是在哪條暗巷裡被紅鬼摸走腦
袋了。」。
已經逾十年不曾天亮了。
「35秒，羅蠍的第二夜：殲滅北海岸宅邸內扮成人的九隻紅鬼，放出被關在地下室當
菜人的一家子。那年她只有15歲。」老婦人轉著輪子慢慢滑離明亮的騎樓。「海邊風大，
聽聞她師父在屋外菸都還沒點著，就結束了。」。
「我推您回去吧。」孫韻知道這條路還看不到盡頭，但她會繼續走。
她倆慢慢遁入夜色中。
===============================感謝收看本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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